小盒子上前,将汤一饮而尽,弓着身子,卑微地拎着汤盒,跪了安,离去。
淮王用脸蹭着梁帝的手:“父皇,小盒子是个极好的人。您让他同我一起去巴蜀,实在是太好了。”
梁帝将幼子抱入怀中:“珩儿啊,你眼中的人,都是极好的人。”
身为皇子,他天真如斯,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梁帝不忍告诉他诸多纠葛,只道:“珩儿,朕思念你母亲,也想留你在身边。只是朝堂上的事,父皇身不由己。让你去巴蜀就藩,父皇是为你好。父皇希望你一生一世,平安快乐。”
“儿臣理解父皇。父皇让儿臣去哪儿,儿臣便去哪儿。再说,巴蜀没什么不好,那里有蜀锦,有江阳酒,有峨眉茶,儿臣听人说,那里是极富庶的所在。”淮王在梁帝怀里劝慰老父道。
忽地,梁帝闻见淮王的衣服上有一种奇怪的味道飘来。他一阵眩晕。
淮王见之,以为老父疲乏,便跪安道:“父皇,您好生歇着,儿臣明日再来看您。”
这一晚,梁帝躺在榻上,整夜不宁。
味道。
奇怪的味道。
残存的意和香,还有……还有迷幻香。
所有他杀死的人,竟都活灵活现了。那些人淌着鲜血向他走来。
苏意和,她后背上的蛇竟然成了真的,那蛇又粗又长,缠上来,缠住梁帝的脖子。苏意和抱着一个婴孩,她与那婴孩的脸上都有烧伤的痕迹。
她居然开口说话了:“陛下,我的孩子真的是你的骨肉,皇家血脉。你何苦听信谗言,痛下杀手?陛下,我与孩儿都已远离皇家,你好自为之。”
孙沅,那个狂悖的臣子孙沅,他自持高才,妄议国政。
他举着他的笔,向梁帝走来:“陛下,臣饱读诗书,卖与帝王家。可臣一片忠心错付。古来文官死谏,臣做错了什么?你制造一场文史之狱,让臣尸骨难全。陛下,你何其狠毒的心肠?来日青史之上,你如何跟后世交待?”
那笔嗖地变成了一把刀。
梁帝想喊:“大胆的狂徒!你只知沽名钓誉,博一个忠臣万古流芳!可你岂能不知?昏君才有死谏之臣!朕不需要你的死谏!你放心,青史之上,只会留下你的污名!你永远都是叛臣!反臣!”
他又想朝苏意和喊:“你的孩子究竟在何处?宫中的小盒子,是不是你的孩子?你说!跟朕说个明白!”
可他竟什么都喊不出了。
卒中之症,禁不得大悲大恸。他的嗓子被浓痰堵住,他只能瞪大双眼,口中“呜呜呜”地唤着。
他眼前一片血淋淋的幻影。
到天亮时分,已然全身僵直,口不能言,手足不能动弹,只有口鼻还残留几许气息,竟成了“活死人”了。
蔡公公等老奴跪在榻前,泪流不止。
梅川诊过,亦无能为力。她心内纳罕:梁帝的病情甚重,她是知道的,她算到还有数月的活头,怎么突然一夜成了这般模样?
她向马医官调出这几日梁帝的所有膳食记载,无恙。
她又问昨夜有谁来过,马医官答,淮王殿下带着一个小太监来过,本是送了汤,可陛下没喝,小太监自己喝了。
梅川点头,什么都没说。
梁帝既已成了这般模样,太子理所当然地接手了所有朝政大事,霎时间,忙得不可开交。
御湖边,梅川拦住小盒子。
五月十五,京都夏意渐浓。御湖边李林中的果子皆熟透了。无人采摘。众人都忙着随风,拍东宫的马屁,小心翼翼地应对着新主子的脸色。成熟的李子掉入泥土中,甜到发齁的味道。
小盒子道:“梅医官找我何事?”
梅川笑笑:“你行色匆匆,要去做甚?”
小盒子道:“差事在身,若梅医官无事,奴才忙去了。”
“差事?什么差事?如果我没有记错,你现在应该收拾行囊,准备跟淮王一同去巴蜀。可瞧你走的这条路,像是从东宫清和院来。”
梅川扶额道:“哦,我倒是忘了,现在陛下重病,口不能言,若太子留你,你自然可以不用同淮王一起走了。”
梅川目光炯炯地看着他:“你是想留在京都的吧?”
小盒子面不改色:“留与不留,奴才都听主子的。”
梅川打量着他:“你五岁进宫,五岁之前发生的事情,你是记得的,对吧?”
“奴才早就告诉过梅医官,奴才不记得了。”
梅川一字一句道:“你记得。你连京南翠玉坊都记得。”
小盒子不想纠缠,闷头往前走。
梅川拉住他:“你在孙石匠家养到五岁,我想知道,那五年发生了什么事?可以讲给我听听吗?”
孙石匠已经死了。
时疫之中,孙石匠的左右的邻人亦死了。
知晓这段过去的人,只有小盒子在这世上了。
“没什么可讲的。”小盒子像鱼一样,从梅川手中滑过,一溜烟跑了。
梅川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疑惑。
可她什么凭据都没有。
冥冥之中,像是有双无形的手,将宫中的水,越搅越浑。
果然,五月十六,淮王出发就藩的日子。太子做主,将小盒子留了下来。
他不舍这孩子。要将其留在身边。
而当初梁帝命淮王就藩的那道旨意上,并没有写小盒子的安排。太子如此做,并不算得违抗父命。
谁也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太监的去留。
只有淮王,走时三步一回头,恋恋不舍。他不舍得小盒子这个朋友。
日薄虞渊,淮王坐在马车上,往西南而去。
江湖客栈。
孙册正与一名商贾对弈。
南平公主穿着一身家常的素色衣裳,走进来。
孙册最后一子,落,收了棋,起身。
赢了那商贾半子,孙册面带微笑。
他随南平公主上了楼。
雅间内,孙册行礼:“公主殿下安好。”
南平公主道:“先生,南平一直在想,先生到这大梁,所图何为?读书人生平所求,不外乎立身扬名。现时,父皇病重,皇兄监国,向天下广求贤才,先生若有意,南平可向皇兄引荐。以先生之大才,定能成就一番功业。”
孙册俯身道:“谢公主殿下美意。孙某志不在此。”
“哦?”南平公主颇为意外。
“一生功业一生愁,闲云野鹤常相守。孙某是失意之人,进不得大梁的朝堂。”孙册颔首道。
“先生所言,阿五不信。”
孙册看着眼前的女子:“有件事,孙某得向公主坦白。”
第59章 她的心意
南平公主望着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
“先生想说,你曾是大齐的军师吧?这一点,阿五早已知道了。你与苻妄钦曾是战场上的对手,如今你却是将军府的入幕之宾。所以,先生,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你既来了大梁的都城,便是大梁的子民。想来皇兄不会计较许多,不拘一格用人,才是明君之道。”
“公主殿下,臣乃大齐官场所弃之人,心灰意冷。”
南平公主坐了下来。她的乳烟缎攒珠绣鞋在地面上轻轻地划着。
“先生可还记得,当日,在将军府的书房,你曾说,会护阿五一世。先生……”南平公主低着头,数着绣鞋上细小的珠子,圆圆的脸儿上浮起一片烟霞,许多的话难以出口,将吐未吐。
那一晚,他与她稀里糊涂共卧一榻。醒来后,他允诺,女子名节为重,既有这一宿之缘,他便会护着她。他助她找到证据,替母亲慕容娘娘讨了公道,她心头感念。
可她并非寻常民间女子朱阿五,他又怎能是一介布衣孙先生?
皇兄曾有意无意向她提过择婿之事,身为皇家公主,所选驸马必得是京中达官显贵。他只有入了大梁官场,得皇兄高看,方能有做驸马的机会。
她说得已经足够明白……他为何不能领会呢?
“公主殿下,孙某与公主之间,隔着千岩万壑。”孙册艰涩道。
南平公主抬头:“正因如此,阿五才想让先生做官,跨过这千岩万壑。”
“孙某说的千岩万壑,不是指身份地位。”
“那是什么?”
呵,那是什么。
他又怎能说得明白。
他在蜀山下,偶遇大齐第一武将薛之庆。薛之庆赏识他,收为关门弟子,不仅给了他一个身份,更亲授他黄泉阵法,让他有了在大齐入仕的机会。
可在那之前,他又是谁?
他忘不了他是如何逃到蜀山。七天七夜,荆棘小道啊。他又累又饿,却不敢叩门乞讨。他怕,怕被捉住。罪臣之子,当是收监为奴。他九死一生,往南逃。逃出大梁。
他希望在异邦得遇明主,施展抱负。在战场上,一寸寸灭了大梁。
可惜,天不遂人愿。
他不仅没能灭了大梁。反因打了败仗,遭大齐国主厌弃。
此路不通,当另寻一路。
他受尽艰辛,饮冰怀火,这当中的因由又怎能言与他人?
有叩门声响起。
孙册起身开门。
是碧落。
她头上仍是裹着黑布,装束素净,狭长的双眼中带着微微的笑意。
“孙先生,我做了金钱饼给你送来,在楼下没有寻见你,听伙计说,你在此处。”
孙册接过饼。
金钱饼,黄澄澄,是用玉米面揉制而成,炸得香酥。
碧落道:“我猜,孙先生跟当铺李老爷的对弈定是赢了。吃了我这金钱饼,孙先生事事都会赢。”
孙册从怀中取出一锭金子给碧落:“是,赢了,这便是彩头,你拿去。”
碧落笑着将金子收好。
南平公主忽地起身,往外走。
到门口处,她扭头道:“南平终于明白先生所谓的千岩万壑是什么了。”
纤丽的身影远去。
碧落打趣道:“孙先生艳福不浅,何不做了这个便宜驸马?”
孙册神色凝重起来,摆摆手,示意碧落莫要再说话。
他大口大口地咬着金钱饼。
鼻端浮上的,还是那日在床榻上袭来的女儿香。他生平第一次跟一个女子那般亲近。想到“利用”二字,他心里竟有些不忍。
如果她不是大梁的公主,又该如何?
如果她不姓朱,又该如何?
如果他只是京中一名普通的士子,又该如何?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
将军府。
苻妄钦坐在听梅院饮酒。
旁边满是空空的酒瓶。
自那日从宫中归来,他便不许人踏进这听梅院一步。
听梅院的梅,早已落尽。只剩残枝,黑黢黢的,在大雨中,在艳阳中,在这风起云涌的虚假平静中。
苻妄钦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给他找的那个占卜的游方术士说,忘情,可保他一世无虞。术士给他取名叫妄钦。
他自幼便习惯一张冷面示人。
哪怕对亲近的小兄弟。
哪怕对从小便照顾他的门房阿伯。
将军没有情绪。
将军只有杀伐。
他梦中有一棵白梅树,白梅树下,有一个背对着他的女子。他从来看不清那个女子的脸。
后来,他遇见梅川。
她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从此让他有了悲喜。
他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可以有人,让他难过,让他讨厌,让他忍不住想去捉弄,让他想大手一挥将她揣入袖中,随身带着。
行宫的一场厮杀,他坐在战马上,他忽然发现自己跟以往打每一场仗的时候都不同了。他有了牵挂。他的长刀饮血,那长刀上,那马辔上,皆是她的身影。她好不好?她安全否?
他要娶她。
他学那些酸倒牙的文人,选一个良辰吉期。他愿意去打听那些繁琐的婚嫁风俗。一步步来。他耐心地等着。
可他,竟等到了陛下的文德殿之召,等到了“义兄义妹”这样可笑的称谓。
他每想念她一次,梦里的白梅便落下几许花瓣。到现在,白梅已落了厚厚的一地。
天劫。
到底什么是天劫?
由来一念起,万丈落云端。
醉卧在地,朦朦胧胧中,他的脸仿佛触碰到了那些花瓣。
梅川向他走来,唤他:“阿季,阿季——”
他起身。
原来不是梦。
她真的来了。
“阿季,你要振作起来。太子殿下已经答应我,姻缘是假的……”
苻妄钦坐起身来,一字一句道:“纵是假的,我也不能接受。”
他甚至不能想象她穿上红衣与旁人站在一处的样子。
“阿季,天意如此。等到顺遂渡过今年,我们便都安全了。”
他看着她。她的医官服。她浓浓的剑眉。她颀长瘦削的身影。
“老子不想看天意,只想看你的心意。”
梅川的声音苦涩而轻柔:“阿季,我的心意,你不明吗?”
“那好。”
他站起身来,一把拉过她,大踏步往前走。
到了马厩,跨上天骢烈。
径自往城外奔去。
“阿季,你要去哪儿?”
“天涯之大,处处可安身。”
爵位,将军府,俸禄,一身的荣华,皆可弃。
猜疑、忌惮他的君上,欲夺他之妻的太子,这样的朝堂,不侍也罢了。
他还是那个从西都来京城,赤手空拳的少年。眉里眼里,尽是疏狂。
沙场上的累累尸骨,战鼓鸣鸣,呐喝声声,萧瑟荒凉的无定河岸,他又何曾惧怕过。
长袍呼呼地响。
这用性命拼杀出来的功名啊。
梅川坐在马上,看着阿季,忽然心疼极了。
天灵山下。
天色暗了下来。
马蹄溅起尘埃。
身后有人喊:“苻兄,留步!”
“苻兄,大事不好!”
身后,是孙册追了上来。
苻妄钦没有停住。
直到孙册喊了一声:“苻兄,时副将等人被扣押,生死未卜!”
一勒缰绳。
天骢烈嘶鸣着。
孙册的马已经到了跟前。
“苻兄,你消失之后,兵部的人突然来传旨,派钱总兵来带你手下的兵士去练武场。时副将等人不服,出言顶撞。不知是谁,将前几日时副将纠集府兵的事捅了出来,兵部尚书雷霆大怒,奏了太子殿下,将时副将等人缉拿入狱了。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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