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时允有官职在身,是要为君守丧的。
梅川笑笑:“六月底,也快了。安香,真为你高兴。我得好好给你备一份嫁妆。”
安香想了想,道:“梅妮,你与将军的情分,我看在眼里。待太子顺遂登基,你同他说,要离宫嫁人,他没有不允的道理。这一路,你帮他做了那么多。”
梅川点头。
太子顺遂登基后,她是该功成身退了。
安香挽着她的手,道:“你与我,嫁到一处,日后,长相厮守。”
多好的愿望。
从前,在另一个世界,莲若亦是常常跟她说:“梅妮,日后,你我一定要嫁到一处,长长久久在一起,好一辈子。”
一辈子。可莲若的一辈子是那样短。她没有活到嫁人的时候。
在这个时空,梅川一定要看到安香嫁人。
熄了灯。
姐妹俩躺在榻上。
梅川睁着眼。
黑暗中,安香问道:“梅妮,你有心事,对不对?”
梅川叹了口气:“宫闱中的事,太复杂。我总是想把真相弄明白。可通往真相的道路,是那样曲折。”
安香劝慰道:“梅妮,我早早便发现,你与旁人不同。你不为功名利禄,也非为人胁迫。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你到这大梁,是为了什么。可我相信,你有你的道理。不管你做什么,我总是在你身边的。你需要我做什么,我便去做。”
梅妮,我总是在你身边的。
安香的话像是夜色温柔的手。
梅川紧紧地挨着她,慢慢睡去了。
在这国丧之夜,太子登基前夕,她又做了那个奇怪的梦。
祁连山顶。
送她来的那个黑衣人的声音,隔着云层,隔着皑皑的雪山,回荡着:“白梅,与你一起下凡的,不只是对你有过灌溉之恩的真龙,还有千万年前,曾飘过你身边的一片雪花。”
“到底谁是那片雪花?”梅川问道。
黑衣人笑笑:“白梅,你还了真龙十世的情分。末了,却也要还雪花一滴清泪。他再也回不到祁连山了。”
苍茫的天地间。
梅川举目四望。
雪花,雪花,我因何要还你一滴清泪?
翌日。
六月初一。
宫门口的大钟敲了三声。
太子站在先帝灵前,由公侯、太傅、皇族德高望重之人“上表劝进”。太子点头应允。众人齐刷刷三跪。
太子上前,搀起太傅与端亲王。
端亲王乃先帝的异母弟,本是封在闽地,接到丧报,连夜赶到京城,跑死了两匹千里马。
太子道:“皇叔辛劳。”
端亲王哽咽不成声。
太傅花白的胡子抖动着,有条不紊地安排礼部官员给太子着龙袍,戴皇冠。
一切安置就绪,众人往正乾门去。
朱瑁站在高处,朗声道:
“昔太祖皇帝,龙飞宋州,震荡天下,开元至今,已有二世。今,先皇骤崩,归于五行。朕承皇天之眷命,列圣之洪休,奉大行皇帝之遗命,入奉宗祧。文武大臣,百司众庶,合辞劝进,以主黔黎。勉循众请。告祭天地神灵,即皇帝位于正乾。深思付托之重,实切兢业之怀。朕今继位为帝,着,减税三年,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礼乐声起。
山呼海啸。
“万岁,万岁,万万岁。”
梅川站在人群中,看着朱瑁。
他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随时担心被父皇“易储”的太子了。
“宣和太子,梁成帝之皇三子,母为宫人史氏。天启二十七年,入主东宫。天启三十七年,上废之。同年,薨于宣和殿。”
这个在《青史煮酒》之上,本该“被废、薨逝”的太子,如今,成了皇帝。
梅川眼中含泪。
她切切实实地改变了历史的轨迹。
她做到了。
梅川在叩拜的群臣中寻找苻妄钦的身影。
他在武官的行列里。
与钱总兵并排站着。
他的神情十分复杂。
梅川看着他,他恰好抬头,也看见了梅川。
两人隔着人海,对视着。
他笑了笑,想让梅川安心。
“阿季,我们会好的。一定会好的。”梅川在心里默默地念着。
登基大典上,杨宝林站在后宫诸人的最前面。小盒子和鸿鹄在她身后。
杨宝林看着身穿龙袍的太子,满面春风。
与之一起满面春风的,还有杨家诸人。
先帝在时,因贵妃一党的打压,杨家蜷缩自保,战战兢兢。现时,终于拨云见日。
已故的太子妃杨令仪,乃太子原配,追封为皇后,自不必说。杨令佩,从东宫侍之,想来位分不会低。
原来,依附贵妃、周旦,鼓吹立嗣淮王的官员们,此时没有一个敢抬头。他们深知,末路不远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
几家欢喜几家忧。
新皇继位当日,文德殿召群臣议事。
朱瑁第一桩要议的,便是合葬之事。
史氏,是他的生母。先帝在世的时候,从未给过她封诰,是而,她的所葬之处在皇陵一个非常不起眼的角落。
如今,朱瑁登基,史氏为皇太后。陵寝的位置,该是挪一挪了。
朱瑁道:“朕为人子,当行孝道。大行皇帝入葬皇陵之时,可将圣母太后的棺椁请出,葬于大行皇帝左侧。元德太后乃朕之嫡母,嫡母为尊,棺于右侧。如此合葬,便可圆满。”
大殿之上,群臣议论起来。
太傅开了口:“启禀圣上,大行皇帝在世之时,曾与臣言及此事。他说过,百年之后,合葬之人,乃元德太后与周贵妃。未曾提及史后。”
太傅是先帝最为信赖之人。先帝的确说过此事。周贵妃薨逝之时,他曾想过要写下诏书,可那晚病发得太突然,故而,没有来得及。
众人登时鸦雀无声。
朱瑁微笑道:“敢问太傅,大行皇帝可有留下遗诏?”
“……大行皇帝病重,未曾……”
“那就是没有了。”
“……是。”
太傅仰头:“臣蒙大行皇帝数十年恩幸,绝不会信口雌黄。大行皇帝的确有过此等口谕,臣不敢欺瞒。”
他的话字字刚硬,落地生钉。
朝堂之上,像是吹进一股凉风。
龙椅之上的新帝,看着这个身侍三朝的老臣,眉头紧锁。
这时,杨宝林之父杨晋开口了。
“太傅此言大谬。圣人言,以礼治邦。周贵妃虽蒙大行皇帝宠爱,可终究是妃妾之身。当今陛下之母,诞育圣躬,功在千秋,如何合葬不得?”
朱瑁看了一眼杨晋,赞许地点了个头。
太傅执拗道:“若论礼仪,臣便更有话讲。陛下继位之前,居东宫十载,大行皇帝为何迟迟没有册封史太后?史太后在宫中多年,终是庶人之身。因此,不难看出大行皇帝之意。陛下新立,莫非要以一己之私念,违背大行皇帝之意愿吗?”
“庶人”“私念”等字眼,无不像针一样,扎着朱瑁的心。
然,太傅是他的师长,他若刚继位,便不敬师长,有损声誉。
杨晋大声道:“放肆!君为臣纲,太傅大人熟读圣贤书,如此羞辱陛下,莫非连三纲五常都忘了吗?”
钱总兵适时地挥了挥手。
侍卫们“扶”着太傅出殿。
杨晋跪地道:“陛下,太傅大人劳苦功高,该颐养天年了。求陛下恩准。”
一众人见风使舵,皆跪在地上:“求陛下恩准。”
朱瑁“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如此,杨晋便担了此事。
新帝既保住了声誉,又驱走了不顺其意之人。
合葬之事,议定。
朝堂上,再无反对之声。
文武百官们清醒地看到了形势的变化。
朱瑁多年的心愿达成。
几日后,他下了道圣旨,册封杨宝林为“德妃”,乃正一品皇妃。
大行皇帝下葬之日,皇陵出了件大事。
惊动朝野。
第64章 陵寝被盗
天子丧葬停灵半月有余。
至六月中旬,太常择出安葬的吉日。
这厢,官员们忙着请出史太后的棺椁,好在大行皇帝安葬之时,一同送入陵寝。
礼部诸位官员,重新为史太后准备了一口上等木材所制的灵棺。帮底厚八寸有余,以手扣之,声如玉石。
这里头有个缘故:史太后当年亡故之时身份低微,一应安葬之物,甚为潦草。如今新帝登基,她乃圣母之身,规格当大大提升。
司礼监站在史氏陵寝前,高声道:太后移棺——
然而,令人瞠目结舌的是:史太后的棺材打开,里头空空如也。不仅陪葬之物全都消失不见,连尸首都不见了。
主事的官员们慌了,皇陵乱成一片。
侍卫连忙快马赶去皇宫,禀报与新帝知晓。
朱瑁正在“绛云宫”与小盒子、杨令佩用膳。
杨令佩被封为德妃后,从清和院搬到了绛云宫。小盒子随她一起搬了来。
朱瑁初初登基,朝政繁忙,但,只要有空,他便会来绛云宫陪伴小盒子。
杨令佩一如既往地盛情迎驾。因杨晋在朝堂上替他与太傅据理力争,立了功。朱瑁待杨令佩倒也温和。
侍卫跌跌撞撞地跪在地上:“陛下,大事不好了,太后……太后的陵寝被盗了……”
朱瑁手中的汤碗重重搁下。
他的脸色骤然阴沉。
侍卫继续禀道:“礼部的张大人、工部的周大人全都守在皇陵,寸步不敢动,刑部的赵大人已亲自前去查案,看守皇陵的上下所有人等全都被关押起来审问……”
此事断然不是寻常的盗墓贼所为。
史氏从前无有封诰,陪葬的器物并不奢华,贼人不是为了取财。
连尸首都被偷走,分明是想让新帝难堪。
朱瑁立即想到反对“合葬”的太傅。
不,不应该是他。太傅虽在朝四十载,门生故旧众多,但他对皇家还是忠心的,人是迂腐了些,礼义仁信是有,不至于干出此等丧心病狂之事。
那,是谁呢?
朱瑁猛地一拍桌案。
殿内所有人等尽皆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一旦查出是谁所为,朕必灭他九族。”朱瑁站起身来。
杨令佩道:“陛下,明日便是安葬吉日,此事万不能传出去,以免京中百姓人心惶惶。陛下您继位未久,维稳为第一要紧事。”
太后陵寝被盗,若传入市井,该是多么轰动。
朱瑁想起了她那做京畿巡察使的哥哥,吩咐马之问,道:“你去告诉杨令休,京中护卫加严。严密封锁消息。”
“是。”
朱瑁对那报信的侍卫道:“朕去皇陵看看。”
宫中人连忙准备车马。
杨令佩关切道:“臣妾随陛下一同去吧。”
朱瑁想了想,点了点头。
小盒子跟在他们身后。
三人坐在马车上,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御林军,往皇陵赶去。
一路上,朱瑁忧心忡忡。
明日,皇族中所有的人都会随先帝的丧葬队伍去皇陵,他该如何向众人交待?
特别是端亲王,他是先帝那一辈中仅余的亲长了。在皇族中颇有威望。且又在闽地带兵。闹出此等事来,他会如何看这个刚继位的皇侄?
新帝威信何存?
朱瑁又想起自己可怜的母亲来。
她机缘巧合,被先帝一朝临幸。却因寡言粗笨,不为先帝所喜。
阖宫女子,她是唯一一个诞下皇子却没有受封的。为此,被人讥笑了一辈子。
朱瑁连一句“母妃”都叫不得,只能叫她“阿娘”。
幼时,她跪在地上给朱瑁换衣裳,她叫他“三郎”。
她仿佛永远都是沉默的、低微的,伏在尘埃里。
朱瑁受了欺负,她就抱着他哭。除此,她什么都做不了。
她也说不出什么漂亮的道理来。
她只知朴拙地待自己的孩儿好。棉被里给他多缝一些絮,夜半起来给他做羹汤,四处求了好久,给他求来一支上好的狼毫笔,企盼他写出锦绣文章来,讨梁帝的欢喜。
少不经事,他曾经怨过她。
“为什么我没有托生在元德皇后的肚里?”
她淌着眼泪,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仿佛她真的做了天大的错事一般。
她临终的时候,他还没有被封为太子。
她躺在病榻前,摸着他的脸,留恋万分。
“三郎,冷了添衣,渴了喝汤,将来求着你父皇,封你一块藩地,讨一个良善女子,生几个娃娃,你将喜讯烧与阿娘知道。”
她该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自己的孩子做了皇帝吧。
他终于让她做了“皇太后”,灵牌与她从前觉得高不可攀的元德皇后摆在一处。
可是,合葬之际,竟出了这等事。
她一日都没享到儿子的福。如今连得到这份哀荣也曲折艰难。
居心叵测之人,想借这件事,来让他成为朝野的笑柄。
“阿娘,儿连累你了。”朱瑁以手扶额,眼眶湿润。
马车行到距皇陵五里处的一个山坡。
忽然剧烈颠簸起来。
那马好像疯了一般,一霎时猛地往山地处蹿。
马车快要翻了。
朱瑁猛然从回忆中抽离。
杨令佩惊呼。
“陛下,佩姐姐,别慌。”
说时迟那时快,小盒子灵活地钻出马车,一跃上了马背,死死地抱住马头。
马蹄渐缓。
腾挪出这细微的工夫,御林军已拉好了弓,乱箭射向疯马。
马车可算停下。
御林军统领跪在地上:“臣等罪该万死,陛下、德妃娘娘受惊了。”
朱瑁厉声道:“这马是怎么回事?”
御林军统领勘察一番,道:“回禀陛下,不知怎的,这片山坡附近来了许多黄鼠狼。马最是闻不得黄鼠狼放骚的气味。故而疯癫。”
幸得小盒子,临危不惧,稳住了马。
若容它蹿到山坡顶上,纵是被射杀,马车也将从坡顶滑下,马车内的朱瑁和杨令佩势必要受伤。
朱瑁将小盒子拉到身边,心中对他的信任、怜爱,较之以往更甚。
他摸着小盒子的脸:“星阑啊,好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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