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令佩惊魂未定,抚着胸口,道:“星阑,本宫竟不知,你会御马。”
小盒子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地看着朱瑁和杨令佩:“星阑不会御马,只有一股子不怕死的劲儿。星阑不要命,也要陛下和佩姐姐平安……”
他伸出被缰绳勒出血的手。
朱瑁大为唏嘘。
这孩子与他的母亲意和一般,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冷暖千般态,真心独感人。
世间谄媚者多,能这等对他的,能有几人呢?
杨令佩背过身去,呕吐起来。
小盒子忙道:“佩姐姐,你怎么了?”
“只觉心内如着火一般,烧得很。”
朱瑁遂命一队人马送杨令佩与小盒子回宫,自己继续往皇陵赶去。
棺材里头,是空的。
朱瑁的手颤抖着。
陵寝周边有新土的痕迹。
据工部官员推断,盗墓事件,发生在新帝登基之后。
端亲王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皇陵。
他向朱瑁行礼,朱瑁连忙将他搀起。
先帝留给朱瑁的旨意,朱瑁记得牢。将来,或要指望这带兵的皇叔来掣肘苻将军。朱瑁待他甚是礼遇。
端亲王满脸愁容道:“陛下,大梁开国以来,赫赫扬扬六十载,从未发生此等事由。臣忧心不已。明日大行皇帝下葬,该如何是好?”
朱瑁道:“皇叔所虑,正是朕之所虑。”
端亲王道:“陛下,务必要找到太后,方是人子之德、天子之德啊。”
京都城门口的出入记录被翻了个遍。
盗墓之人一定还在京内。
朱瑁想了想,吩咐刑部尚书道:“调集京中所有官差,以查找失窃之物为由,翻遍京城,掘地三尺,也要揪出贼人。”
“是。”
这一夜,京中乱糟糟的。
让朱瑁始料未及的是,原本封锁的消息,不知被谁泄露,像插了翅膀一样,飞遍京城。
坊间有谣言传出:新帝失德,故而,生母陵寝被盗。
第65章 朕封你为后,好吗
朱瑁一夜未眠。
先帝伸出两根手指的模样,一直在他眼前晃。
他闭上眼,那两根手指似乎戳到他心里。
天启二十六年的那场巫蛊之祸。
自二哥朱珝一家逐出皇籍,被流放后,父皇已经十多年没有提及此事了。就好像二哥这个人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
父皇为何在断气之前忽然想起二哥呢?
难道父皇真的心有悔意吗?
他记得,天启二十六年的时候,意和还未进宫,周镜央与意和的关系、与他的关系,尚还融洽。周镜央曾经无意中跟他说过:“二皇子不除,我等永无出路。”
天启二十六年的周镜央,早已诞下皇子,深得先帝宠爱,被封为“镜嫔”了。
那场巫蛊之祸,跟周镜央到底有没有关系?
当年的周镜央只有双十年华,真的有如此大的胆量,如此狠的手腕吗?
二哥为人,从小便跋扈嚣张,而乏于心机。他仗着父皇的眷爱、仗着出身高贵,总以为东宫之位非他莫属。这样一来,被周镜央算计也并非没有可能。
盛夏,晚风吹进殿内。
朱瑁躺下,又起身。起身,又躺下。
天上的繁星忽明忽灭。
如果二哥真的是被陷害的……
二哥曾是炙手可热的皇子,礼法上名正言顺的“储君”。他若是清白的,那自己……
记得,二哥被流放的第六个年头,有人向父皇禀报,二哥在黔州石场搬运石头的时候,掉下了深渊,差役四下搜寻,没有找到尸首。黔州山谷野兽纷杂,被豺狼叼走,也未可知。父皇沉默了一会儿,没有接话。众人看他不提,也都不敢再提。此事算是掀过去了。
二哥究竟还在不在人世?
朱瑁的心里,乱糟糟的。
卯时,上了朝。
刑部尚书回禀,但凡京中所有府邸,包括公门侯府、文武官员府邸,通通都搜了,一无所获。
端亲王问道:“陛下,太常所卜的安葬吉日已定,要改吗?所有的皇亲,仪仗队,已聚集在正乾门。”
朱瑁想了想:“大行皇帝灵柩,今日如期下葬。”
众臣齐声道了声:“是。”
京兆府尹道:“陛下,昨夜,差役全城搜查。今日寅时,城中突现妖书,如雪花般散在京西,上写陛下德行有亏,故而,初初继位,圣母陵寝便遭大祸。此乃天怒人怨。还写……”
他看了一眼龙椅上的朱瑁,怯怯缩缩的,不敢再说下去。
朱瑁的面孔冒着寒气:“说。”
京兆府尹跪下来:“妖书上写,陛下身为皇子之时,曾为了储位,屠戮兄长……”
“一派胡言!朕承先帝之命,继位河山,何来这些妖邪之说!”朱瑁一声厉喝,下面跪倒一片。
京兆府尹叩头道:“臣已命人将所有妖书焚毁。并逮捕了京西数十名士子。臣揣测,多半是潦倒文人,以此哗众取宠。”
“糊涂!把那些士子都放了。朕问心无愧,不必如此!”
“是,是,是。”
朱瑁挥挥手,众臣都退出殿外。
唯有端亲王留了下来。
朱瑁道:“皇叔,自父皇驾崩,朝野多事。朕,当真是心劳意攘。”
端亲王道:“陛下,当此时,您该大行仁政,让百姓们看到您的心胸。譬如,先帝在时,曾治罪的皇族,您不妨赦免他们的罪。如此,闲言定会休止。”
朱瑁凝眉不语。
端亲王连忙跪下:“臣多言了。”
朱瑁起身,搀起端亲王:“皇叔乃是为朕思量,为皇家思量,朕明白。”
丧乐响彻云霄。
朱瑁与端亲王站在前头。七十二人抬棺。皇族与官员们随后。
一行人浩浩荡荡去往皇陵。
皇陵。
史太后的遗体竟又安然出现在灵棺中。
昨夜搜了一夜,没有找到,突然又好端端地回来了。
仿佛这只是一场闹剧。
陵寝不曾发生什么。
朱瑁问道:“是谁最先发现太后归棺的?”
工部官员道:“是皇陵中一个叫作吴大兴的差役。”
朱瑁低声吩咐刑部尚书:“去查查这个人的底细。务必详尽。”
说完,朱瑁不动声色地主持丧仪。
史太后终是顺遂地移了棺,与先帝“死同穴”。
忙碌一整日,合葬事毕。
到晚间,回宫。
方听医官说,德妃娘娘有喜了。
这是朱瑁的第一个孩子。
众人纷纷跪下:“恭喜陛下,陛下万年。”
朱瑁却有些心不在焉。
杨令佩道:“昨日,幸亏只是一场虚惊,否则,臣妾真是……”
朱瑁点头:“这是星阑的功劳,应重重赏赐。”
月明千里。
朱瑁看着杨令佩身后的小盒子,想了想,道:“传旨,星阑救驾有功,赐皇姓,可入尚书房,与皇家子弟一同读书。”
小盒子跪下,磕头道:“谢主隆恩。”
从此,他再也不是太监小盒子了。
他有了得见天日的身份。
他是朱星阑。
正说着,刑部尚书求见。
朱瑁屏退诸人。
刑部尚书回道:“陛下,臣已将吴大兴查了个明明白白。他原是苻妄钦将军手下的一个兵丁,因母亲重病,被遣退回乡。母亲痊愈后,他没有回军中,反倒是到皇陵做了个差役。五月间,因为在皇陵救火有功,得以晋升为役长。”
朱瑁手中攥着一颗棋子,来回磨着,那棋子已经秃了边。
“原来曾是苻妄钦的人……”
能在皇陵神出鬼没地行事,非手握重权之人而不能。
刑部尚书道:“陛下,要不要将这吴大兴绑起来。”
朱瑁道:“你去告诉苻妄钦,就说皇陵监管不力,戍守皇陵的役长吴大兴很可疑。因吴大兴在他手下当过兵,找他了解一下情况。看他怎么说。你要一字不漏地回来禀报与朕。”
“是。”
刑部尚书退下。
朱瑁命人端上酒。
他自斟自酌。
马之问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边。
他跟了朱瑁好多年。朱瑁在东宫时,他是东宫舍人。朱瑁继位为新帝,他便成了殿前一等武骑常侍。
“陛下,您昨夜整夜未眠,今日早些歇着吧。龙体要紧。”
朱瑁看了看他:“你陪着朕多年了,怎能不知,朕心里有事的时候,睡不下。”
马之问上前,替他将空了的酒杯斟满。
“陛下该高兴才是。您顺遂登基,圣母太后与大行皇帝终得合葬,德妃娘娘也有了喜。纵是有些不畅快,不过是些蚊蚋虫鸣。”
朱瑁似想起什么:“记得四月里,你跟朕说,京南道观的道倌儿曾去过私邸,胡言乱语了一番。朕当时没有让你说完,今天,朕想听听。除了星盘更改,朕登大宝。他还说了什么?”
马之问似是很为难:“他说……陛下登基之后,未及一年,天下会生乱。陛下您原本是从仙境来。这样的话,实在是无稽。”
朱瑁道:“虽是无稽,然而,朕,却不能不防。”
他又喝了两盏酒。
侍卫通禀,梅医官来了。
朱瑁醉眼看梅川。
她的一身医官服,如月皎洁。
“梅卿,朕好些日子没见你了。”
“陛下登基之后的这段日子,甚是忙碌,微臣便没有相扰。今日,见诸事落定,方才前来,求见陛下。有些话,不得不言。”梅川拱手道。
朱瑁的眼里有哀伤,有无奈。
在梅川的面前,他似乎又是那个在东宫中对月嗟叹的太子。
“梅卿,你与朕之间,不叫求见。朕会吩咐文德殿诸人,你随时想来见朕,都可以。”
梅川道:“陛下,您知道先帝临终前为何伸出两根指头吗?”
朱瑁叹息:“朕知道。关于二皇兄。”
“是,也不是。陛下在大行前,突然抓住微臣的手,说小盒子并非苏意和的孩子。没过多久,他便伸出了两根指头。微臣想,他一定是怀疑,小盒子是二皇子朱珝的孩子。”
朱瑁一头雾水:“梅卿,当初是你把星阑带到朕面前,很笃定地说他是意和的孩子。”
梅川道:“此事确是微臣失察。苏意和的孩子在大火之中,被送到了孙石匠处。这件事是真的。然而,五年后,他送进宫来的,不是那个孩子。小盒子是如何到孙石匠手中的,微臣这些日子一直在悄悄查访。”
“可有了证据?”
梅川摇头:“前不久,京中时疫,京南集市死了许多人。要查陈年旧事,难上加难。”
朱瑁道:“梅卿,是你多疑了。星阑那孩子,容貌相熟。且他对朕十分真心。就在昨日,他舍身救驾。”
梅川道:“陛下,他是二皇子的孩子,跟您有血亲,与您面容有类,乃是人伦常情。这孩子心机颇深,小觑不得。您可还记得,先帝大行前的几日,他几乎日日都来文德殿,或是他以为先帝昏迷,全然不醒事,便说出了什么。被先帝听进耳里。至临终前,恍然大悟。”
“他来文德殿,是替德妃送羹。这个,朕知道。文德殿上下都知道。且那些羹汤,每一碗,马医官都查验过,无碍。”
梅川看着朱瑁:“陛下,您就是不肯信。”
“梅卿,你是医官,为医者,该是严谨的。不能凭直觉。朕已命人到二皇兄昔年流放的黔州查探……”
朱瑁说着,摆摆手:“不提此事了。梅卿,今夜,有句话,朕想跟你说。”
云母屏风烛影深。
长河渐落晓星沉。
朱瑁带着三分醉意,七分感伤,道:“梅卿,你对朕付出良多,朕从不曾忘。如今,朕得了这天下,封你为后,好吗?”
他从龙书案前站起身来,走向她。
“这世事纷杂,人生起落,你同朕一起,好吗?”
第66章 他朝思暮想的人
梅川后退了一步。
眼里满是疏离。
那疏离像是一道山水重重的屏障。将朱瑁隔得很远。
他怎么都迈不过去。
“梅卿,朕忽然很后悔。”
朱瑁苦涩地笑笑:“当初,将你掳到私邸,却将你送给了苻妄钦。如若没有……如若没有,今朝,你与朕,会不会不同?”
“陛下,就算没有苻将军,微臣亦不会选择入宫闱。”
“你是怕朕迁怒苻妄钦吧?”朱瑁说着,走到灯台边。
灯火映着他的脸,他清秀的眉眼,他的白玉玲珑佩,他的皇冠,他的龙袍。
朱瑁身上永远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气息交织着,高不可攀,低至尘埃。这两种气息杂糅在他的身上,让他时而如天上孤寒的星,时而如地上孑然的草。
“朕不会无故为难苻将军。只要他没有反心。梅卿,先祖筚路蓝缕,得长江北境万里。父皇延业未半,撒手人寰。留给朕的难题有很多。朕也想像历代明君一般,开疆拓土。天安一战,曾重创齐军。朕需要苻将军,大梁需要苻将军这般不世出的将才。可——”
朱瑁伸出手指,在火光的边缘逡巡着。
“可,梅卿,朕若连安定都做不到,更遑论开疆拓土了。”
梅川忙道:“陛下,苻将军其人,绝不会做不利于社稷安定之事。”
“是吗?梅卿与他相识不过半年,便这般笃定吗?”
梅川坚定道:“虽相识未久,但相知已深。陛下切莫听信闲言,猜疑将军,君臣同力,社稷无虞。”
有风吹进来,火苗摇摆着,舔舐到朱瑁的手。
“梅卿,你眼里当真只有苻妄钦吗?”
“陛下,微臣的心很大,装着普天下身有疾患之人。微臣的心却又很小,只能留一个苻将军。”
朱瑁低下头。
意和离世后,他曾以为,他不会再爱上任何人。
可梅川突然出现在他生命里。总是在他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私邸中,黑衣刺客的刀剑袭来,她推开他。西都剿匪,她不远千里而来,将他从鬼门关拉回。京中大疫,她昼夜不休,推敲药方。
最艰难的时候,她总是与他站在一处。
他承认,一开始,是起过想要利用她的心。可后来,这样的心思再也没有了。
他视她为知己。视她为意和送到他身边的一轮明月。
他渐渐地爱上了这个手脚颀长,眉眼皆是英气的女子。这个身上永远飘散着药香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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