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册说着,看了看梅川,犹豫着。
“说!”苻妄钦吼了一声。
“梅医官身边的安香姑娘……”
“安香如何了?”梅川急急问道。
“安香姑娘去探狱,竟跟狱卒打斗起来,现也被羁押……”
离京才一日,竟发生这等事端。
苻妄钦皱起眉。
乌云从八方袭来,落在他的脸上。
第60章 分权
梅川忙问孙册道:“安香素来是谨慎的人,如何会跟狱卒打斗起来?”
“或许是见时副将受苦,她,乱了分寸……”孙册欲言又止。
墨汁一寸寸浸染了夜。
天骢烈艰难地掉转头。
返京。
孙册道:“苻兄,依孙某看,太子朱瑁不是个简单的人。此举,大有深意。”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梅川,又看了看苻妄钦。
苻妄钦一言不发。
两匹马同行。
孙册继续道:“陛下一朝之间,病卧在床,口不能言,四肢不能动弹。朝中大事小情,全凭太子做主。易储之语,在京都流传了这么久,太子一党与贵妃一党斗得如火如荼,邺城行宫一役过后,贵妃、淮王、陛下接连出事,这当中不可谓与太子无关……”
梅川瞥了他一眼,打断他,道:“孙先生何时对宫闱秘史这般感兴趣了?我看从前齐王让你做军师是屈才了,为相做宰,才堪配先生。”
孙册并不在意梅川的揶揄,正色道:“大梁的事与孙某何干?孙某在将军府,得苻兄礼遇,自该是投桃报李,为苻兄思虑。自古以来,新皇登基,朝堂少不得有些动荡。什么最要紧?兵权最要紧。太子离登基之期不远,恐早已做了筹谋。苻兄能一人策马离去,可苻兄手下千千万万的兵丁该如何?时副将这一干忠心耿耿的将官该如何?”
这番话,说到了苻妄钦的心里。
行伍之中,军心为上。
他领兵年久,军中士卒,与他既是战友,又是兄弟。
他虽治军极严,但对手底下的人很是看重。
他以往打仗之所以能无往不胜,所向披靡,与这一点不无关系。
孙册低声道:“依孙某愚见,太子恐怕是想要分权。”
“分权?”
“是。分权。孙某没猜错的话,太子接下来,会命钱总兵做副帅。太子想将兵权渐渐移至自己人手中。”
苻妄钦想起,从天安战场初归的时候,太子在私邸宴饮武将,钱总兵对太子那极尽奉承之能事的嘴脸。
孙册道:“纵是苻兄不在意兵权在谁手中,可苻兄想想,军中的那些兄弟们会买钱总兵的账吗?如此一来,少不得生乱。武将桀骜不驯,这样的事,可大可小,全在太子裁夺之间。怕是苻兄手底下的人,接下来的日子不好过了。”
梅川从前觉得孙册像连绵起伏的山峰,难以看清。听了他这番话,她忽觉那山峰中卷出狂风来。
孙册之言,听在耳里,字字都是为苻妄钦着想,可细细品来,字字都是在激他。
“孙先生休要危言耸听!你与太子未曾谋面,又怎能妄自揣度他的政令?阿季是大梁的重臣,太子焉能看不清?”梅川厉声道。
孙册淡淡地笑笑:“重臣?是重臣还是权臣,全看上意。孙某究竟是不是危言耸听,待苻兄回京,便知道了。”
他挥着马鞭,仰头看天道:“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苻兄是读兵书的人,纵观浩瀚史书,论武将之功,谁能比得上武安君?可武安君的下场是什么?死于非罪。苻兄要早做万全打算才好。”
荒野之中,夏日虫鸣。
孙册的话语,似被马蹄越踩越沉。
苻妄钦到了京,直奔兵部。
兵部尚书魏犀似早已料到他会来。
苻妄钦道:“魏大人,从前兵部可是不曾干涉过苻某手下的军务。”
魏犀道:“苻将军,你都说了,那是从前。”
他站起身来,拍拍苻妄钦的肩:“从前是从前,现在是现在。人嘛,要往前看。魏某宦海浮沉多年,打仗或许不如将军,但要论知人识事,魏某胜苻老弟多矣。”
苻妄钦避开他,离他三寸之距。
“把我的人,都放了。有什么,冲我来。”
魏犀笑道:“兹事体大。魏某怎能做主?太子殿下有旨,将军回来,请往东宫一趟。”
苻妄钦一句都不想与他多言,转身而去。
东宫。
侍卫通传:“苻将军到——”
苻妄钦走进,行了个礼:“参见太子殿下。”
太子起身,郑重扶起他:“将军何须多礼?”
苻妄钦道:“殿下,微臣想问,时副将之事——”
“本王今日唤将军来,是有大事相商。”
“殿下请讲。”
“父皇病重,大梁的担子,忽地压在了本王身上。本王不才,幸得列位臣工相助,方得社稷平安。将军是国之柱石,本王要倚仗将军的地方,有很多。”
太子回到桌案边坐下,道:“这头一桩,便是想让将军多多地带一带钱总兵。钱总兵其人,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将军若愿指点,来日,或可成器。将军也得一臂膀。”
“如何指点?”
太子喝了口茶,缓缓道:“以其为你军中的副帅,何如?”
孙册的预言,竟是真的。
苻妄钦心中的鼓敲开了,密密匝匝。
“殿下,微臣军中从未设副帅一职。”
太子笑了笑:“将军知道,外间的人都怎么称呼将军的军队吗?”
“苻家军。”他将茶盏放下。
苻妄钦连忙解释道:“殿下莫要听外间的人胡言。军队,是朝廷的军队,焉能是苻某一家一姓之军队?”
太子道:“将军少安毋躁。本王诚然明白将军的忠心耿耿。但此番时副将出事,将军也该看明白了。钱总兵带他们去练武场,尚且不能,更遑论上阵杀敌了。”
太子看着苻妄钦:“将军啊,你对大梁忠心耿耿。但你手下的将士却只是对你忠心耿耿。那份忠心不是对父皇,不是对本王,也不是对朝廷。如此,军中离不得苻将军啊。”
苻妄钦道:“殿下,此事,是微臣约束下属不严。微臣愿担其责。请求殿下莫要责罚微臣的手下。”
太子道:“将军莫急,来人,给将军赐座。将军坐下来,慢慢听本王说。”
“本王不会为难将军的手下,亦不会为难将军。本王给你一些时日,你慢慢地让军中人等接纳钱总兵,能做到吗?”
“……微臣……”
苻妄钦想了想,抱拳道:“微臣能做到。”
“好。将军果然是通情达理之人。甚好。”
一道令下。
时允等人得以放出。
钱总兵也正式成为军中的“副帅”。
苻妄钦大踏步赶往大理寺监狱,迎出时允等人。
这厢,梅川来找太子。
太子摆弄着桌案上的棋盘。
黑子与白子,又一轮地胶着。
太子看着棋盘,没有抬头。听见脚步声,知道是她来了。
“梅卿,你放心,本王不会为难苻将军。”
梅川走近他。
“殿下,还请您记得今日之言。”
太子抬起头来,看着她,眼中有蒙蒙的水汽。
“梅卿,本王不会忘记你一路相帮,扶保本王到如今。风雨雷电,都走过了,此后,只有艳阳。皆是艳阳。”
夜很深了。
太子合上最后一本奏章,竟见小盒子站在他身边。
小盒子轻手轻脚地,为他驱赶着蚊虫。
他忙于公务太专心,竟没有注意。
太子拉着他的手坐下,轻声道:“星阑,你何时进来的?”
小盒子道:“来了有一会子了。见您忙着,没敢惊扰。佩姐姐说,您今日累着了,她准备了酒菜。又怕您不去,默默地等您……佩姐姐做的菜可好吃了,我从没见过佩姐姐那般能干的人。青梅酒酿的也好,我偷偷喝了一口,甘甜到心里……”
孩童稚语。
太子刮了刮他的鼻子:“这世上酿青梅酒最好的,是你娘。”
“您去尝尝吧……”小盒子睁大双眼,期待地看着他。
太子笑了笑,起身:“好,便听星阑的,去尝尝。”
他牵着小盒子的手,到东宫的偏殿,清和院。
清和院里,灯火柔柔,酒香清冽,菜肴精细。杨宝林一身儿月白的衣裳,淡妆浅笑:“爷,您来了。”
三人坐下。
杨宝林给太子斟了杯酒。太子一饮而尽,向小盒子道:“这青梅酒……是还过得去。”
小盒子笑:“您看,我没欺您。”
太子连饮几杯,竟闻见杨宝林身上,散发着幽幽的意和香。
小盒子这些日子旁敲侧击地从马舍人口中探得不少太子的喜好。譬如这青梅酒,譬如这意和香。马舍人嘴严,对其他人多有防备,唯独对小盒子,甚是坦诚。他知道,这孩子在主子心中的地位不一般。
微醺的太子,闻着意和香,叹息。
他喃喃道:“何堪回首昔年事,一片东风乱意和。”
小盒子将太子的酒杯满上:“您有了我,有了佩姐姐,再也不会孤独。”
太子将酒饮尽。
他摸了摸小盒子的脸:“好星阑,到底是意和的孩儿。”
这时,灯盏忽然都灭了。
殿内一片漆黑。
小盒子道:“恐是耗子打翻了灯台,不要紧。我去唤人。”
清和院内外,静悄悄的。哪里有人?
小盒子将门掩上,退了出去。
太子吃多了酒,只觉面红耳热。
黑暗中,温香满怀。
杨宝林不知何时,已褪下衣衫。
酒香,意和香,女子的体香。
酒醉的太子,沉默的杨宝林,越来越滚烫的气息……
梦笑开娇靥,眼鬟压落花。
第61章 他不是苏意和的孩子
破晓时分。
淡青色的天空,还残余几颗稀稀落落的星。
东宫的清和院,朦朦胧胧的。远处相思鸟隐隐约约的叫声,划破了寂静。
杨宝林睁开眼来,身边已经没有人。
桌案上的菜肴、酒盏,还是昨夜的模样。
太子殿下是何时走的呢?
他竟醒得这样早。
她摸了摸脸颊,还滚烫,贴身的小衣凌乱着,嘴角有青梅酒渍。一夜欢好,风月无边。自此,闺阁女儿才算是真正为人妇。
杨宝林羞怯地笑笑,转而又有些担忧。
她与他有了肌肤之亲,他会怪她吗?
她是钟鸣鼎食之家出身的小姐,杨家的家风满京皆知,她却以这般机巧留了他一晚。
鸿鹄不知何时,进得殿来,端了热水,伺候主子洗漱。
“小姐,守得云开见月明,静待花开终有时,您总算是盼到了这么一天。奴婢今儿得给老夫人传信儿去。老夫人准该去寺庙烧香了。”鸿鹄眉里眼里满是笑意。
待杨宝林擦净了身子,鸿鹄给她捧上了一身儿朱红色的衣裳。
杨宝林皱眉道:“莫要如此招摇。还是穿平常的月白、淡青便好。”
鸿鹄答应着,笑道:“小姐,这衣裳是前几日内廷监按您的身量儿做好送来的。现时,这满宫的人,都抢着奉承咱们太子爷。而您,又是东宫唯一的女眷。奴婢听内廷监几个小太监嘀咕,您呐,怕是离那后位不远了……”
“快住口!”杨宝林连忙喝止。
“这样的话,如何说得?若让爷听见了,还只道清和院不安分。”
鸿鹄忙噤了声。
一会儿的工夫,东方天际浮起一片鱼肚白,纱窗透进亮光。
杨宝林坐下来,喝一盏飘着槐香的花茶。
她是个清醒的人。
她知道,东宫唯一的女眷,并没有什么值得称道的。
陛下时日无多,他朝,太子爷坐上了龙椅,前朝各方权衡,后宫的人还少得了吗?
如何成为太子爷身边最要紧的人,才是关键。
她敏感地嗅到太子爷与梅医官之间不寻常的气息。
但好在……她有星阑。
那孩子是她的福星,她得牢牢把握住。
杨宝林吩咐鸿鹄道:“去,把星阑叫进来。”
鸿鹄道:“奴婢见星阑一早起来,去御花园收露水了。他说五六月的露珠是宝,蓄着,能给您派上用场。小姐,他对您真是上心。”
杨宝林道:“他是个可怜孩子,没名没分的,打小儿没了娘,从前周贵妃又是那般毒打他。见着我待他亲近些,想必是把我当娘了。”
鸿鹄低头,思忖一番,道:“小姐,奴婢有句话原不该讲,可奴婢是您的陪嫁丫头,从杨府跟着您进宫的。奴婢不为您打算,还为谁打算呢?太子爷以后是要坐龙庭的人,在皇家,长子的身份,多么重要,您不是不知。就说太子爷,他行三,虽有天象之吉,可若不是大皇子因病薨逝、二皇子犯了事,当年他入东宫也不会那般顺遂。您该竭力争取自己的子嗣为上。旁人再好,是隔着肚皮的。”
杨宝林不作声。
鸿鹄凑近,低声道:“小姐,他净身留了一刀的事,奴婢瞒得紧紧的,无一人知晓。您看,咱们要不要,悄悄地,补上那一刀……没了根子,心思就绝了。永无后患……太子爷日后纵是再宠他,他也只能做个内官,上不得台盘……”
杨宝林打了个冷颤。
恰好,小盒子捧着露水钵子进来,身上还带着泥土的甜腥气味儿。
鸿鹄口中的话咽下去,转身走上前,笑道:“星阑,主子正念叨着你呢。”
小盒子走近杨宝林,亲昵地依偎在她身边。
杨宝林柔声道:“星阑,昨晚多亏了你。”
小盒子道:“能为您做点什么,星阑很高兴。眼下,还有件事,星阑得提醒您。”
杨宝林道:“何事?星阑只管说。”
“陛下如今病卧在床,正是您尽孝道的时候。星阑虽身处内闱,也听人讲过您的父亲杨大人的名声。有这样好的家世,若加之陛下的支持,您一定能往前进一步。”他诚恳地说着:“星阑早起去收露珠,就是想着,做些清羹,给陛下送去。陛下一定能知晓您的心意。看到您的一片赤诚。”
“原来你去收露珠,是派上这样的用场。”杨宝林摸着他的头。
小盒子道:“虽然陛下口不能言,不能起身,但到底,他老人家是这大梁的主子。他若留下什么旨意来,咱们殿下也不能不听……”
杨宝林犹豫道:“话虽如此。但若我频频过去,太子爷心里怕是起疑。让旁人瞧见了,难免也会……”
36/75 首页 上一页 34 35 36 37 38 3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