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意睦睁大双眼,看着周镜央,他从少年时便仰慕的女子。她的温柔,她的软弱,她的无助,竟都是覆在脸上的皮。
十年来,她用眼泪给他营造了虚假的仇恨,营造了荒谬的复仇。
“周旦死在了崖州。搬运山石时,发生的意外。”
苏意睦说完,匆匆转身走了。
他不愿再在这里多待一刻,不愿再看一眼这个女子。
周镜央瘫倒在地,她疯一样冲上来,撕扯太子:“朱瑁,你还我兄弟,你还我兄弟……”
太子一把推开她。
“你这一生,做下的孽太多,却从不知自己是场笑话。你从来不信因果,因为你只‘种因’,未曾‘得果’。”
太子离开内廷监的当夜。
周镜央在狱中自尽。
消息传到文德殿。
梁帝手中的笔掉落。
镜央啊。
曾给过他此生未有之欢愉的镜央。
她娥眉微蹙。一双眼如流动的溪水。不知起于何处,终于何处。透着说不尽的动人。
“陛下,天地洪荒,臣妾永远陪着您。”
十六岁的周镜央伶牙俐齿,笑语盈盈。
梁帝一阵剧烈咳嗽,吐出血来。
第55章 梅医官命属中宫
“陛下!”
蔡公公惊慌地喊道:“来人呐,快唤梅医官过来——”
梁帝用帕子擦了擦嘴上的血迹,眼前奏折上的字模糊了,化成无数个鬼魅的人影,那些人影张牙舞爪,层层叠叠,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要将他卷进去。
周镜央的笑声在他的耳边回荡,房梁上、窗棂上、大门处,回声像潮汐,在这文德殿的每一处,涨起,又落下。
他伏在桌案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梅川来了。
行罢针。
梁帝站起身来,三摇两晃地,往门外走去。蔡公公和梅川连忙跟在他身后。
梁帝走到了内廷监的狱中。
周镜央还未入殓。
她如花的面容,就像是睡着了。
梁帝俯下身来,看着她,口中不由自主地唤着:“镜央,镜央……”
他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死在他的前面。
他多希望她像往常那样,站起身来,笑着唤他:“陛下。”
多少年来,她站在他的身边,陪他一起看着宫廷中的浮沉。他杀了好多的人。只有她能理解他的苦衷。多少个午夜梦回,她温柔地用帕子给他擦着额上的汗。只要有她在,他便觉得自己还是那个文治武功的男人,勇猛的帝王。只要有她在,他便觉得未央宫里有一盏长夜不熄的灯火。
梁帝的老泪流下来。
“镜央,朕还没有下旨,你怎么能死,怎么能……”
梁帝坐在狱中,抱着周镜央。
昔日的温香软玉,今朝的冰冷尸体。
一个满头花白的老人,涕泗横流的情景,让这个夜晚分外凄凉。
梁帝抚摸着周镜央的脸,她的竹青衣衫。
忽然,他看到她的手心紧紧地攥着,像是临死前握着一件至关重要的物件。
他掰开了她的手,竟看到一颗衣扣。
男子服饰的衣扣。
狱中灯火昏暗,但他还是看清了那衣扣上的图案。
五爪为龙,四爪为蟒。只有上一品亲王和东宫太子,才能用此等规制的蟒纹衣扣。而今在世的亲王,只有梁帝的一个异母弟端亲王,被封在闽地,远离京都。
那么,只有太子了。
梁帝将那枚衣扣收入怀中。
他哀戚地吩咐诸人道:“将贵妃着上金服,好生入殓。”
梅川在一旁看到了这一幕。
周镜央临死前,必是与太子撕扯过,攥下这颗扣子来,就是为了给梁帝种下疑心。
从内廷监出来,她去往东宫。
“殿下今日去过内廷监?”
“是。”
“何时出来的?”
“约莫酉时二刻。”
“殿下有没有觉得,周镜央死得很蹊跷?”
太子酉时二刻离开内廷监,周镜央亥时才撞墙自尽。中间隔着几个时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
太子道:“本王乍听到她自尽的消息,亦很惊诧。今日本王去内廷监,本意只是让意睦明白当年事情的真相。意睦为她所欺,与本王作对十年,恨了本王十年。本王想让他亲耳听听,明明白白,打开心结。本王并没有想逼死周镜央。”
梅川点头道:“现时,殿下自然是没有必要逼死她。陛下让淮王就藩的旨意已下,殿下您监国的日子里,事事妥当,得到了陛下的信任。这个节骨眼,周镜央的死,便是横生枝节。”
太子皱眉道:“父皇留恋她,她知道父皇的留恋。但她也深知,父皇不会再授权柄于她。她一辈子是个好强的人,不甘失败。苟活不如死去,临死还要拉扯本王,最后害本王一次。”
梅川道:“殿下说的,只是她自尽的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殿下离开内廷监的那几个时辰,一定有人进去见了她,说了什么。”
太子道:“那便去内廷监盘问。有谁曾进去过。”
梅川摇了摇头:“周镜央死在狱中。出了这等事,内廷监的人,口中绝不会再问出什么来。谁都怕担此干系,被陛下追责。微臣打听过,酉半,是狱监交接的时分。或许,就是在那时,有人疏通关系,趁乱进去的。”
太子疑惑道:“究竟是谁呢?”
两人正说着话,有人叩门。
“太子爷,宝林见您书房的灯还亮着,嘱奴婢来给您送些花糕来。”
是杨宝林身边的侍女鸿鹄。
“进来——”太子道。
近日,因杨宝林一直在照顾着小盒子,太子对清和院上下的态度软和了许多。
鸿鹄走进来,俯身道:“太子爷,这花糕是用新鲜的槐花做的,香甜可口。您尝尝。”
“槐花?本王记得宫中是没有槐花的。”
鸿鹄笑道:“太子爷好记性。槐花是我们宝林今日傍晚带着星阑回杨府摘的。老夫人想宝林了。”
是了。
杨府的槐花开得甚好。
槐花新雨,独咏晚风。槐花,在民间意味着清雅脱俗。杨宝林之父杨晋,乃士大夫脾性,酷喜此花。
鸿鹄口中唤“星阑”那么自然,说明清和院早已没有把那孩子当太监看了。
太子有些欣慰,向鸿鹄道:“花糕留下,宝林有心了。”
鸿鹄忙笑道:“太子爷愿意吃,便是花糕的福气,宝林的福气了。”
待鸿鹄走后,梅川看着她的背影,心头朦朦胧胧地有了一种猜测。
转而又觉得无稽。梅川眼前浮现杨宝林那张温和娴静的面孔。她有什么理由做这件事呢?
梅川起身告辞。
太子道:“梅医官尝尝这花糕。”
梅川笑笑:“微臣不喜甜食,殿下享用吧。”
周镜央到底是以贵妃之礼下了葬。
梁帝吩咐,银桃等一应伺候过她的仆役们随主殉葬。
淮王调养几日,虽身子恢复了些,但面孔上再也没有了笑容。他似乎比以往更加孤独了。就连看到梅川,亦不再蹦蹦跳跳地唤“二表姐”。
他穿着白衣,跪在灵前,表情木然。
行宫中的那一撞,撞掉了他的懵懂与快乐。
小盒子陪着他,跪在灵前。
淮王看着周镜央的棺樽,喃喃向小盒子道:“如果我争气些,母妃是不是就不会死……”
小盒子用脑门儿抵着他的头。从前他不开心的时候,小盒子就是这样安慰他的。
两个少年,像是一起取暖的小兽。
五月到了中旬,京都已全然入夏。绿荫如海。日头透过薄薄的云层,化作缕缕金光,洒向大地。
将军府。
苻妄钦与孙册在后院射箭。
箭离手,正中靶心。
苻妄钦嘴角带笑。
孙册道:“苻兄,见你这些日子心情甚好,有何喜事,说与孙某听听,让孙某同你一起高兴。”
苻妄钦道:“孙兄,我已定了婚期,七月初七。只待择机向陛下禀明。”
周贵妃薨了,宫中在办丧事,陛下已好几日没召见群臣了。
孙册一愣,手中的弓放下:“苻兄说的,是梅医官吗?”
苻妄钦点头。
除了她,还会有谁?
纵横沙场多年,高官显爵,可只有想到娶了她,苻妄钦方觉人生诸事圆满。
墙头有动静。
倏尔平息。
就像风掠过一般。
孙册想了想,道:“苻兄,你知我略通相面打卦。有件事,我得告诉你……”
“何须吞吞吐吐?孙兄有话直说便是。”
苻妄钦目不斜视,第十支箭再度飞入靶心。
“孙某看梅医官额头开阔,紫气藏于眉宇,并非寻常女子,实乃有大贵之相。孙某已占过天星,她……的确命属中宫。”
苻妄钦手中的弓箭凝滞了一刹。
他淡淡道:“孙兄说笑了。”
墙头的影子再度晃了晃。
文德殿的偏殿。
梁帝喝着一盅参汤。
万年老参。
续着命。
飞鱼阁的叶奚轻轻地禀着方才在将军府窥听到的消息。
自行宫一役后,梁帝便命飞鱼阁的人悄悄盯着将军府。
叶奚是飞鱼阁头号稳妥之人。几年前,已离宫还乡,嫁做人妇。此番,梁帝再度密召她回来。
塞北汉子的话,他到底是听进去了。
他大限之期不远,不论储君是谁,似苻妄钦这般功高震主的武将都不得不防。
他在朝一日,或可惮压。他若不在了,新君能压制得住吗?
梁帝思索着。
他手中摩挲着那枚扣子,向叶奚道:“依你看,太子……”
叶奚低头道:“依微臣看,现时不是追责太子的时候。太子虽不是陛下心中最理想的储君。却也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梁帝叹息。
诚然如此。
他已老迈,膝下所有的皇子里,唯有太子,声势日高。纵便是太子对贵妃做了什么落井下石之事,现在,也追究不得。
他将那枚衣扣,暂放入暗屉中。
叶奚道:“苻妄钦既已知道梅医官有后命,陛下大可以试探他一番。”
梁帝点头。
森森然的文德殿,暗藏刀兵。
他吩咐蔡公公道:“速召苻将军进宫。记住,让他一个人来。”
“是。”
第56章 原来,缘分是这般苦
蔡公公亲去将军府宣了梁帝的口谕。
时允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他向苻妄钦道:“末将与将军一同进宫。”
苻妄钦笑笑:“也好,你同我一起进宫,顺道向陛下求准你的事。”
在时允养伤的日子里,安香时时来照顾他。二人感情日笃,将军府的人皆看在眼里。时允少小入行伍,在苻妄钦身边磨砺长大。袍泽之情,生死之义,如同胞兄弟一般。他的亲事有了着落,苻妄钦打心眼里高兴。从前对安香的诸般成见,也就随着时允病榻前的药香慢慢消弭了。
蔡公公拦阻道:“将军,陛下说了,您一个人入宫就好。”
苻妄钦扬眉。陛下召见他是常有的事,如此这般特意叮嘱让他独自进宫,还是头一回。
他拍拍时允的肩膀,出了府门,上了马,随蔡公公进宫。
时允站在门口,看着将军离去,觉得情势不对,心头漫上疑云。
都道是伴君如伴虎,自古功高之武将,保身全名者难。近来宫中争斗频频,或有人向陛下进了将军的谗言也未可知。
他想了许久,召集府兵,道:“兄弟们,将军平素待我等如何?”
“恩重如山!”府兵们齐声答道。
“好。那时允今日便打开天窗说亮话。将军此去,或有生死之危。皮若不存,毛将焉附?将军有三长两短,你我兄弟,亦不能保全!两个时辰后,将军若不归,你们愿不愿随我闯宫,拼死救出将军?”
“我等愿意!为将军洒血,在所不惜!”府兵们齐刷刷跪在地上。
时允眼圈泛红,重重地点了个头。
这厢,苻妄钦走到宫门口,有甲士来,收走他腰间的长刀。
从宫门口到文德殿的路,他身边的蔡公公一声不吭。
文德殿的门打开,苻妄钦一脚迈进去,便觉遍地寒凉,阴风嗖嗖。
门关上了。
坐在正当中书案前的梁帝开了口:“苻爱卿,你来了。”
苻妄钦连忙行了君臣大礼:“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年。”
梁帝笑了笑:“苻爱卿请起。朕坐在龙椅上,听了数十年的万岁之声,曾恍然间真的以为这寿数有万年之期。”
他叹道:“可天子也是人,人呐,不能与日月同寿。但朕想着,这大梁的江山,能福泽绵长,千秋万载。”
苻妄钦沉默着。
门外有锐士的脚步声。
他知道,这文德殿已被围死。今日稍有不慎,他纵是插翅,也难飞。
梁帝道:“苻爱卿可知,今日朕唤你来,所为何事?”
“臣不知。”
梁帝看着他:“正是为着大梁国运之计。”
他指着桌案上浩如瀚海的奏章,道:“苻爱卿知道,太子乃国之根本。太子妃早逝,如今东宫内室空悬,来日大典之上,总不成个体统。许多大臣们上谏此事。朕为此思虑良久。今日唤你来,便是想问问,你对此,有何看法?”
苻妄钦忙道:“宗室贵女如云,想来百官已给陛下呈上不少人选。臣是个粗人,只知沙场点兵,姻缘二字不通。让陛下见笑了。”
梁帝摇摇头:“朕有个难题,非苻爱卿不能解。”
“臣懵懂。”
梁帝起身,打开窗棂,指着天上的日头,道:“苻爱卿,这天上有时下雨,有时烈日,有时刮风,有时闪电,是为何因啊?”
“此乃天意。”
梁帝点头:“对了。这便是天意。老百姓按着天意播种,方可丰收。若是逆天意而为,便颗粒无收。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
“今日,太常告诉朕,太子的良配竟非宗亲贵女,也非重臣千金,而是一个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人。自她入宫以来,天云流转,命盘更改,帝星甚旺。她是最适合扶保太子、兴旺大梁之人。”梁帝不疾不徐道。
苻妄钦的心骤然下跌。
梁帝踱回书案前,复又坐下,笑道:“苻爱卿,太常所说的这个人,就是梅医官。数月前,因你举荐,她治好了朕的病,挽社稷于狂澜,实乃我大梁有功之人。若她为皇家妇,自然是极好的。苻爱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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