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了一夜的苻妄钦下了马,青龙长刀绑在腰间。他大踏步走进那个主营帐。他知道,这是孙瘸子休憩办公之地。
孙瘸子,“黄泉阵”的传承者,大齐已故第一猛将薛之庆的唯一弟子。他运用兵法出神入化。他腹有谋断,决策千里。
他弱如扶病,齐王却许他指挥千军万马。
苻妄钦掀开帐篷,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副草书“谩倚天为命,天命不自由”。
苻妄钦吃了一惊。复又翻了翻书案上的书,与自己平日里所看的竟十分契合。
再一看那茶盏中旧年的竹叶青,泛着一股子陈味儿。
苻妄钦叹息一声,忽然觉得孙瘸子在大齐军营中的地位其实很微妙。此番大败,不知齐王会如何发落他。
苻妄钦不禁对这个人好奇起来。
心中除了有几分未能将其缚住的遗憾,还有几分与其神交的向往。
四周安静下来。
梅川一把握住安香的手,道:“莲若,你没事,真是太好了。”
安香的手汗津津的。
她看着数次救了她性命的梅川,这个无论何时都用关切的眼神寻找她的梅川,轻轻地点点头。
时允向安香道:“你身上有伤未愈,骑马颠簸,便坐押送粮草的车回去吧。”
一行人浩浩荡荡回了大梁军营。
留守营中、闻得风声的兵士们站在营口,齐声道:“属下等恭贺将军凯旋。”
晨光中,周司马铁青着脸。
他本是在密林中设了陷阱,想捉住梅川那娘们儿,一则,成全了心头的好色之念;二则,出一出气。
谁知苻妄钦竟跟在了身后。坏了自己的好事。
不仅如此,还阴差阳错地让他们遇见齐兵、白捡了这许多的好处。
周司马越想越觉窝火,转身回了营帐。
厨娘端着铜盆,跪在苻妄钦的营帐门口,低头道:“将军出征辛苦,奴婢烧了热水,将军擦把脸吧。”
苻妄钦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她是飞鱼阁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明明知悉了她的身份,却丝毫奈何不得她。
飞鱼阁的人,是梁帝的眼、梁帝的耳。
梁帝为君,他为臣。君为臣纲。他只能给梁帝想看到的、想听到的。
苻妄钦用热帕子擦了擦脸。
厨娘眼角的余光若有似无地看了看梅川,看了看安香。待苻妄钦擦罢脸,她温顺地退下。
晌午。
一匹千里马从官道上下来,直奔军营。
千里马跑得太快,马蹄溅起大片的尘埃。
那骑在千里马上的使者大声道:“圣上有旨,苻将军速速接旨!”
苻妄钦刚从练武场下来,满头的汗,他屈身跪地,恭敬道:“臣苻妄钦接旨。”
一道金牌倏尔亮出。
使者大声道:“圣上龙体欠安,恐京中有乱,命苻妄钦速速领兵归京,立即拔营,不得有误,钦此。”
苻妄钦沉默。
他的得胜奏报两个时辰前刚刚发出,第四道金牌便来了。
大齐军撤退,天安城不攻自破。他还未来得及接手盘点城中一应事宜。
圣上如此急着召他归京,是京中出了什么大事吗?
难道朝堂的易储动荡比他预料的要早来吗?
他迟疑片刻,方问道:“天安城……”
使者一挥手:“天安城的盘点,圣上自会派文官料理,苻将军不必挂怀。”
他为了天安城,浴血奋战了数月,手心的茧子蜕了几层。一句轻飘飘的“不必挂怀”便将此终止。
苻妄钦低了回头,接过圣旨,对那使者道:“臣接旨,叩谢圣上隆恩。”
大军拔营。
苻妄钦唤来梅川。
他穿着黑袍子坐在书案后,梅川站在他的面前。
这情景,竟和梅川那一夜初初来到他身边时一样。
“你找我什么事?”梅川喘着气问道。她刚刚磨着安香教她练武。一个马步扎得她快累懵。讨厌的时允还在一旁哈哈地笑。
苻妄钦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小托盘。
托盘上是黄澄澄的金子。
梅川道:“做甚要给我金子?敢情是奖励我助你找到敌营吗?”
苻妄钦清了清嗓子,似乎是在整理腹中思索良久陈列下的话语。
“本将军……要回京了。晌午接到的圣旨。君命不可违。京城乃是非之地,亦是凶险之地。到了京城,好多事,本将军亦身不由己……且,圣上对我颇多猜忌,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人监视我……你拿着这些金子,天涯之大……”
苻妄钦低下头,不看梅川的眼神。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又一次心虚。
不过是打发她而已。
她本就不该跟着他。
梅川听明白了他的话,心头莫名起了酸涩。她来回在营帐中走着,走得又急又快,袍子呼呼地响。
尔后,她站定,笑笑:“苻阿季,原来你是要赶我走。”
“……嗯。”
“好。我便拿着这些金子,带着我的莲若,去买一处大宅子,好生快活。”她一把将金子揣入怀中,迈着修长的腿,大踏步地走出营帐。
苻妄钦看着她的背影,心道,这女人答应得也太快了些。
快得让他有些不安。
梅川拉着安香的手,站在官道上,看着军队浩浩荡荡地远去。
她一歪头,问安香道:“莲若,我们去这附近的城镇逛逛,如何?”
自她来了这里,便一直待在军营,还未曾去过别的地方。
安香点头。
一炷香的时间,她们便到了陵水城。
陵水城不大,却因盛产丝绸美酒,市井分外热闹。
梅川见有商贩兜售菱花镜,那镜子十分精巧。待她想买时,商贩却不知挑着担子何处去了。
安香知她想要,便疾步上前,寻找那商贩。
集市上的人非常多,眨眼间,梅川与安香走散了。
梅川站在街口,看着一群伶人玩杂耍。
忽然,几个武夫装扮的人向她走来。
他们目露凶光,阴森森地笑着……
第13章 太子府的女人
梅川刚想叫喊,一只大手猛地捂住了她的嘴。
她闻到了一股特别的香味。
那是一种枣香、螺香、青木香、麝香、榠滤混在一起的味道。
她想起大学时代读过的一首诗。
石蜜化螺甲,榠楂煮水沈。博山孤烟起,对此作森森。
这种香,有一个非常雅致的名字,叫作:意和香。
那些人拖着她往僻静处走——
陋巷中,有一辆马车。
梅川被快速地塞进马车。她的嘴被布条封上。
方才捂着她嘴的汉子压低声音与其他人说道:“马上出发!快!”
马车上,意和香的气味愈发浓烈。
梅川思索着,这群武夫到底是谁的人呢?
劫财,不像。黄金就在她腰间的荷包里,他们并不感兴趣。
劫色,也不像。他们对她无有轻薄之意,倒像是急着将她运送到什么地方。
会不会是周司马的人呢?
梅川很快否定了这个想法。周司马随军拔营归京,日日和苻妄钦抬头不见低头见,他不会在此时做出这等事来。不论如何,回到京中见梁帝,他都要表面上与苻妄钦保持和气。
且,他这种主子,手下的身上不会沾染“意和香”的味道。周司马腰间的催情香,梅川倒记得深刻。
马车往北走。
车轱辘转得飞快。
梅川拼命地挣扎着。
“大哥,有人在追咱们的马车!”驱车的汉子向坐在马车内的汉子道。
马车的帘子掀开,梅川往外看,她的口中发出“呜呜”的叫喊声。
是安香。
安香手中攥着菱花镜,拼命地追赶着马车。
她紧咬着唇,瘦弱的身躯跑得是那样快,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菱花镜她买来了,梅川却被掳走了。
她着急,又自责。
车内被唤作“大哥”的男子道:“这女人是谁?”
驱车的汉子道:“似是大齐的俘虏。”
“大哥”一挥手:“不必管她。主子吩咐过,莫要节外生枝。这一路,越隐蔽越好。”
“是。”
驱车的汉子不再作声,一扬鞭子,马车跑得更快了。
梅川看着安香,即将落下的夕阳将她的脸镀上一层忽明忽暗的光。她看见梅川了。就像前几次梅川用尽全力想要救她一样,她此时亦用尽全力想要救梅川。
她身上穿着一件褐色的衣裳,在不断地奔跑中,在暮色渐袭中,带着灰蒙蒙的凄楚。
梅川看着她眼角那颗痣,仿佛看到了她与莲若十七岁那年的梅子青时雨。
安香这几日很少说话,跟梅川相处的时候,多半都是梅川碎碎地讲,她浅浅地听。
但此时,她却开口了。
她喊的竟然是:“梅妮。”
在军营里第一次见到她,她被关在笼子里,浑身皮开肉绽,梅川对她说过:“你别怕,很快就不疼了……你知道的,梅妮是医生,你要相信梅妮……”
只那一次,安香便在心底记住了这个名字。
从来没有感受过爱意的人,把每一丝春风与细雨都记得深刻,并静默地在春风里抽枝,在细雨里萌芽。
马车没有走官道,而是走小路。
似在谨慎地避着什么人。
也避着沿路的关卡。
他们一路上连停歇打尖儿都不曾。梅川闹了几次要出恭。他们毫不理会。
走了一夜,梅川在马车上颠得骨头生疼。又饥又渴。
至天亮时分,马车终于停了。
汉子拖着梅川进了一处府邸。
那府邸大而幽深。
穿过一段长长的回廊,梅川被推进一间屋子内。
扑鼻而来的,是浓郁的意和香。
带她来的汉子,将门关上,便离去了。梅川环顾着屋内的陈设。一幅书圣的字,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看着似是真迹。一应床榻、桌椅等物,用的皆是紫檀。桌案上摆着青铜酒樽,看着有些年头了。此处的一点一滴,皆透着古朴的奢华。
那奢华丝毫不带富贵人家的彰显,而带着权势之家的内敛。
不多时,门被打开,来了四个丫头,没有一个是穿红着绿,而是穿着碧青、烟暮等色。
丫头伺候梅川出恭,给她沐浴、更衣、梳洗。梅川问她们这是哪儿,她们却一声不吭。
外头庭院间传来相思鸟的叫声。
梅川对着铜镜,看着装扮后的自己,那一身儿蜜合色长裙贵而不娇。头上的一支和田玉钗衬得梅川英气的脸多了几分柔和。
梳洗毕,一个婆子送进来一个食盘,食盘上是一碗粥并四色小菜。送完,便掩门退下。
梅川觉得纳罕,此处的人沉默而井然有序,想必是规矩极严。
赶了一夜的路,梅川胃口大开,将婆子送来的食物吃得干干净净。
半个时辰后,门再度打开。
梅川抬头,一个穿着玄色衣裳的男子背对着她,逗弄着檐下的相思鸟。
相思鸟叫得越发清脆悦耳。
过了会子,他转身,看向梅川。
梅川好奇地盯着他。
他约莫三十岁上下,头上戴着玉冠,一双眼就像泡在盏中的花茶,表面是温和的,带着芝兰之气。盏底沉淀着什么,谁也看不清。
“你平日里常常这么看着一个陌生男子吗?”玄衣男人开了口。
他说话很慢,温吞水似的。跟梅川此前在军营里见到的那些人截然不同。
梅川摇头,大喇喇地坐在椅子上,道:“我就是好奇。”
玄衣男人微笑:“好奇什么?”
这女子未向他行礼。
梅川道:“你来之前,我一直在猜测这宅子主人的身份。”
“哦?现在猜到了吗?”
“你先告诉我,这里是不是大梁的京城?”
“是。”
“我无根无基,一个寻常的小女子,何值得贵人花此心思?你是为着苻妄钦吧?”
玄衣男子仰头笑了笑,他瞧了一眼桌上被梅川吃空的碗碟,又瞧了一眼梅川那双剑一般眉,道:“姑娘果然是豪爽直白之人。怪不得冷面苻将军对你另眼相看。”
梅川想起苻妄钦临走时跟她说的话,“圣上对我颇多猜忌,明里暗里,不知派了多少人监视我”。
眼前这个玄衣男子为何知道苻妄钦对她另眼相看?莫非,他也有耳目在军营吗?
玄衣男子好似一眼看透了梅川的心中所想。
他道:“姑娘稍安,放心在府邸住着,缺什么少什么,只管唤一声。明日,你便会见到苻将军。”
说完,他便走了。
门复又关上。
梅川喊道:“喂!喂!喂!”
男人却已渐渐地走远。
梅川在屋内百无聊赖地翻着书。
她发现书架上的许多书都是稀世孤本。
忽地,她听到屋顶的瓦片有动静。
她抬头。
欣喜地看到安香。
安香也看到了梅川,小心翼翼地掀开几片瓦,纤细的身子从屋顶钻进来,纵身跳下。
她手里还举着梅川看上的那枚菱花镜。
梅川握住安香的手。
转而,她发现安香的脚上全是血泡。
她从怀里摸出药来。
大军拔营之时,苻妄钦问她要什么,她向军医们讨了些药。
果然,这么快便用上了。
梅川细细为安香上了药,又从裙摆上撕下一块缎子,将双足包好。
安香道:“这里是太子在京中的别院。”
她曾是大齐培养出来的细作,对大梁朝中、京中、军中的许多事,知道得甚为清楚。
梅川点点头。
她猜到是大梁京中某个要紧的达官贵人。原来,是太子。
在陷阱中的时候,苻妄钦曾笃定地说她是太子的人。没想到,鬼使神差,她真的进了太子的府邸。
梅川与安香在屋内待着。
外头静悄悄的。
每隔数个时辰,便有人送些吃的来。
来人的时候,梅川便让安香躺在榻上,她将帷帐放下。
次日晚。
梅川在屋内依稀听到琵琶乐曲。
那四个替她梳妆的丫头又来了。
为首的那个丫头躬身道:“姑娘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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