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遥栀一怔,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李眉砂此举, 相当于将她身上所有罪责都揽到自己身上。
难怪这些修士都不来杀她了。
“祝姑娘, ”李梦戈温声说, “犬子现在是众矢之的, 千夫所指, 万剑所向, 但他一定希望了结他的是你, 当然, 现在也只有你能做到。”
祝遥栀瞬间反应过来, 李眉砂这些天的所作所为,只怀着一个目的――
他要她亲手杀了他。
所以教了她这么久,一招一式,都指向他的死穴。
他是在什么时候吞噬了存续血脉?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谋划这一切?
他的不告而别更像是在说――
来找我。
然后杀了我。
祝遥栀的目光越过风中飞雪,看向山下的村舍,这应是人间最后的一片净土,可是悬在头顶的苍穹猩红欲滴,随时都可能降下灾祸。
所有人都会一一死去。
她握紧了手中长剑,在霜寒晨风中轻轻一叹,气息凝成白雾,模糊了她的面容。
她轻声问:“他在哪?”
李梦戈说:“只有你知道。”
祝遥栀蓦地笑了一下,“我刚问完就知道了。”
她当然知道李眉砂会去哪。
她召了一座飞舟,离开了这里,似轻云出岫,十里青山作别。
一翻过青山,她就像航行在无数孽物的巢穴之中,到处都是形貌奇诡的孽物,拥挤着,交织如潮。
它们自发地绕开她,像是在为她让路。
祝遥栀径直去了榴花汀。
她知道,李眉砂一定在这里等她。
榴花汀和她之前离开时几乎没有差别,被幽蓝流水包裹,如一滴泪。
飞舟悬停,她纵身而下,落入蝴蝶与鸢尾花的怀抱。
榴花汀很安静,这里没有别的孽物,只有一片如梦似幻的幽蓝色。
她提着剑往前走,脚下凝起冰霜,藻花羽叶被封冻,绣鞋踩上去发出清脆声响。
她知道,是在之前的禁地。
没过多久,她就看到一片银白霜雪,引冰符上面的灵息全都被抽调出来,遍地冰棱丛生,如刀枪剑戟。
玄衣少年在冰霜中长身玉立,看着她的眼神很安静,“你回来了,栀栀。”
他眉间那点朱砂已经浅淡若无,发尾也泛起银白,像是落满了霜雪。
眉间点砂,大概就是仙盟施加的封印,要他敛尽邪相,处世为人,守礼克己。
祝遥栀看了他片刻,才问:“在漠北燕家,你做了什么?”
李眉砂说:“我斩杀了你体内的存续血脉,但孽物之间没有互相残杀,只有进食,我杀了它,同时也就取代了它。”
他的指尖掠过眉间那点朱砂,“我借用封印尝试压制,但每一天都有无数人死去,这个世界很快就会被蛀空,变成一座残骸。”
“我知道,所以我才会来找你。”她似笑似叹,“我一直以为,你会采取更加恶劣的手段,哪怕这里变成废墟,你也会给我编织一场美梦,永远困住我。”
少年眉眼沉静,他轻声说:“可是栀栀,你在哭啊,你抱着我喊妈妈。”
祝遥栀怔了一下。
之前她深陷噩梦,被她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抓着的,原来都是李眉砂。
她缓了呼吸,说:“你能把孽物驱逐出榴花汀,就不能命令它们停下吗?”
“因为榴花汀早已沦为空壳,进食与掠夺是本能,哪怕杀了它们,它们也会一遍又一遍地卷土重来。”李眉砂凝眸望着她,“我也在抵抗我的本能。”
怪物如果喜欢一个人,总会忍不住想将她私藏,爱欲会为她筑巢,谁都无法抢走她。
他说:“栀栀,你记得昨晚那个梦吗?存续的权能是时间,回溯过去,推演未来,如果你没有杀我,噩梦就会成真。”
祝遥栀轻声说:“你是故意让我梦到的。”
“是,”他承认道,“我推演了一次又一次,只有这样才能抵达你想要的结局。”
她垂下眼帘,“所以你一直在教我如何杀你。在你的推演中,我真的下得了手吗?”
“你会的。”李眉砂平静地说,“应泊川死了。”
她怔了一下。
他继续说,话语淡漠:“曲涟也死了。”
“接下来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他似在提醒,一语诛心。
“……”祝遥栀瞬间握紧了手中长剑,眼眶都发红。
李眉砂轻声说:“你不忍见这些人死去,你想回家,我会实现你的愿望。”
她许过愿,在高楼,在河边。
要斩孽物,要天下太平,要回家。
神灵不会实现她的愿望,但李眉砂会。
――可代价是,她必须杀了他。
祝遥栀不再犹豫,只说:“接剑。”
她提剑而上,霎雪剑荡开凛冽冰霜,红裙却艳烈如火。
如往常一样,长刀截住她的剑锋,刀剑交锋发出熟悉的清鸣,如昆山玉碎。
不过短短一个呼吸之间,他们已经交手数次。
刀光剑影荡开,蝴蝶坠落,鸢尾破碎,至死也要葬在一地霜雪之中。
彼此的招式都太过熟悉,刻入骨血般熟悉。
祝遥栀耳中尽是刀剑的啸鸣,灵力相撞又相融的轰然声响。
她仿佛又回到了之前那些日子,他们对练,刀剑交锋之后是灵肉厮缠,山居不知岁月。
但这一次,刀剑出鞘,势必见血。
她高高跃起,又迅疾落下,如归燕还巢,一剑劈在李眉砂的刀刃上。
霎雪剑与昙释刀交错在一起,刀剑互相角力时,他们离得很近,近得几乎耳鬓厮磨。
这一刻祝遥栀忽然看清了李眉砂的表情。
少年身上并无杀意,眉眼之间也没有丝毫戾气,他反而轻轻笑了一声:“后世会传闻,我杀人无数,我承天下罪孽,你诛我是人心所向,众望所归。”
“他们会尊你敬你,你会流芳百世,但只有我会陪你在青史里永垂不朽,霎雪剑与昙释刀天生宿敌,你与我青史同页,李眉砂会永远陪着祝遥栀。”
在这之前,他一直淡漠,冷静地用芸芸众生逼出她对他的杀心,但他眼中始终平静无波,直到此刻说出要与她共留青史,少年眉眼间倏然生出欣悦之色。
她第一次在李眉砂身上看出了几分少年意气,冷丽面容生动起来,原是如此耀眼。
他是怪物,从出生起就被封印、被虐待、被禁锢,所以他清冷死板,淡漠无情。
可原来他也有疏狂意气,似冰川星海烈烈燃烧,燃成一捧火,锻她手中剑。
他说得没错。
她与他天生宿敌,他们的名字永远相伴相生,在青史里万古长存。
祝遥栀转腕提剑,与他拉开距离,又在下一瞬杀了上去,刀剑交错,碰撞出金铁轰鸣之声,像是要砌在一起。
势均力敌,并驾齐驱。
她能感觉自己周身灵力被急速抽调,血液急剧升温,像要沸腾起来。
心跳怦然。
怦然如心动。
少年眉眼燃烧般意气焕发,祝遥栀一剑刺下去,在他眉间划出一道血痕。
这是交手这么多次以来,她第一次伤到他。
“很漂亮的一剑。”李眉砂说,鲜血流淌,本就i丽的眉眼更添艳色。
祝遥栀一边挥剑,一边说:“这些日子以来,我并不记得我做过的每一个噩梦,但我知道你一定会入我的梦,你知道我牵挂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你完全可以造物,打造一模一样的世界来骗我。”
李眉砂一刀荡开她的剑气,霜雪化开生出幽蓝昙花,他说:“我爱你,你是自由的。”
他爱她,所以想要留住她。
他爱她,所以放她离开。
“你呀你。”她似是笑了一下,美人眼弯弯,漂亮得让他心颤。
他们隔着刀光剑影对望,像是忽然生出了一种默契。
于是他们不再说话,空旷的禁地里只有刀剑相接的清脆声响,混杂着灵力爆发的轰鸣。
祝遥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眼中只有李眉砂的身影,少年振衣出刀,染血的眉眼艳如鬼魅,映着刀剑的森冷寒光。
她眼中再无其他。
只是紧紧盯着李眉砂的每一个动作,极力找寻他的破绽。
她握剑的手近乎麻木,虎口和手指被震得酸痛。
不辨昏晓,不知日夜。
禁地里覆满霜雪,冰雪之上开满了昙花。
祝遥栀之前想象过,如果她能够杀了李眉砂,那该是如何惊天动地的一剑。
但其实,最后一剑刺出去之时,她并没有料到,她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她手中的霎雪剑刺进了李眉砂的心脏,同时,昙释刀也横上了她的脖颈,但没有伤她,她只感觉到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擦过她的脸颊。
是昙花瓣,刀刃上开了昙花。
她有一瞬间不知是哭是笑,她这一剑明明怀着必杀之意,被她一剑穿心的怪物却只想给她送花。
她眼前蔓延开了大片大片的血色,鲜红的血顺着剑刃流了她一手,黏稠,腥甜。
祝遥栀愣住了,她一动也不动,忽然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不知道,原来一个人身上有这么多血可以流,遍地霜雪都被染得艳红。
她下意识想伸手去捂住少年的心口,但她像是忽然被抽去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连怎么抬手都忘记了。
李眉砂像是因为失血过多,缓缓跪了下去。
她还握着剑,浑身失力也被带着跪着了下去。
“最后一拜……芙蕖观的三拜礼,你还欠我最后一拜。”
李眉砂的声音轻而嘶哑,有血不断从他嘴角溢出来,字字如血。
他们刀剑相向地跪在冰雪上,长剑贯穿他的胸腔,刀刃在她颈边绽开昙花。
是你死我活的宿敌,也是夫妻对拜的爱侣。
她知道了,她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李眉砂给她准备的衣裙都是榴花一样的红色。
“栀栀,夫妻对拜之后,就是礼成。”
少年低头,额头与她的相抵。
祝遥栀颤着唇,每个字都颤不成声:“你还没有挑我的盖头,还没有和我喝交杯酒,也没有昭告天下……”
“你可以回家了。我只想你,记住我。”李眉砂的声音越来越轻。
祝遥栀有种窒息的错觉,她启唇欲语,可是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想说,太多、太多,但是都来不及、来不及。
李眉砂已经无力维持他身上的封印,少年垂落在血泊上的长发银白如雪,眼瞳中的星蓝华光一点点熄灭下去。
可是k双眼弯起,冰凉的双唇轻轻印上她的唇,唇贴着她的唇说:“栀栀,谢谢。”
――她之前教过k的,说“谢谢”是因为感到开心、幸福。
怪物的一生到底算什么呢,无数人惧怕k,连至亲之人都想要杀掉k,最后也死在爱人手中。
可k说谢谢,再来千次万次,k也至死无悔。
――为了遇见她。
祝遥栀似有所觉,伸手想要紧紧抱住k,但少年身躯倏然溃散成万千流蝶,她的手穿过了幽蓝蝶翼,只能看着那些蝴蝶被风吹散,散做点点碎光。
霎雪剑和昙释刀掉落在地,发出清脆声响。
她闭上双眼,颓然瘫倒下去,枕着满地血泊。
也许是这一战旷日持久,她太累了,忽然想要睡一觉,刚阖上眼就茫茫然跌入梦乡。
但她什么也没有梦见。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看见了金灿灿的阳光,禁地里绿草如茵,落花纷坠,没有一点幽蓝色,连她身下的血水都消失不见。
她等了一会。
但是再也不会有非人的怪物一见到她就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什么都没有。
祝遥栀缓缓起身,拾起地上的刀剑,仔细地在禁地里找了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只有锁链被风晃出轻响。
她闭目一叹,只能走出了禁地。
让她意外的是,榴花汀那些原本被孽物侵吞的城镇又恢复了原状,沿江的屋舍青瓦白墙,如同一幅铺展开来的水墨画,行人络绎不绝。
她一开始还以为她看错了,但直到她走过去,站在青石长街上,周围人群热闹熙攘,还有小孩子扒拉她的裙摆,问她说有没有糖。
她有些不敢相信,但她乘飞舟离开榴花汀,目之所及一片风轻日暖,成群的孽物已经消失不见,河清海晏,天下安宁。
直到她回了之前那间山间小屋,陆簪星和李梦戈像是一直在等着她,还有曲涟和应泊川。
他们跟她说了一些话,但祝遥栀有些魂不守舍,只听清楚他们说,孽物退散,之前所有丧命的灵修和无辜百姓都死而复生。
她知道,存续血脉可以回溯,是李眉砂将他们救活。
难怪之前李眉砂一直说,他会等她,他会给她时间。
剩下的话祝遥栀都没在意,她只是推开木门,失魂落魄一样地进了屋里,反手关上门,把一切都隔绝在外。
她在床榻上坐下,有什么磕碰在床沿发出闷响,她垂眼一瞥,才发现自己紧紧抱着李眉砂的昙释刀。
她有些怔然,轻轻握住青铜刀柄,没有任何阻拦地抽出了这把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长刀。
漆黑刀刃在日光下泛着丝丝幽蓝冷光,美丽却森然。
她看见刀刃上自己的倒影,鬓发散乱,衣裙上沾了草叶和花瓣,熟悉的面容略显清瘦,可为什么眉眼间那么悲伤,像是快要哭出来。
这时,祝遥栀识海里响起系统的声音:“恭喜宿主完成任务,是否需要现在将你传送回原来的世界?”
“再等等,”她忽然不急着回家了,“我还要在这里待一会。”
系统说:“好,你的愿望可以随时找我兑现。”
其实祝遥栀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留在这里。
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呢?
亦或者她只是不死心,也许有一天,李眉砂会回来。
她不知道,她只是将昙释刀按回了刀鞘中,一手揽着长刀,视线落在屋中陈设上。
李眉砂临走之前将一切收拾得齐整,床头柜上还放着叠好的裙裳,窗边竹榻中间的檀木小几上备着一盏沏好的茶,只是已经冷掉了。
她缓步走过去,拿过那盏茶一口饮尽,原来冷下来的茶会这么苦涩。
这时,她的房门忽然被敲响。
祝遥栀心头一跳,很快又冷静下来,如果是李眉砂回来了,根本不需要敲门。
她走过去开了门,站在门外的是陆簪星。
陆簪星微叹着说:“天下劫后余生,修真界有许多事需要商议,你诛杀……你功高盖世,有不少人推举你为新一任的仙盟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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