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府。
云葵白日无事,也不敢出街闲逛,干脆把宫中带回来的寝衣拿出来继续绣,针线穿进穿出,总算不像先前那般生疏了。
只是绣到一半,心口毫无征兆地传来一阵剧烈抽痛,一不留神,针尖扎破手指,疼得她咬紧下唇。
盛豫抬脚进门,刚好看到那雪白缎面上醒目的血迹,赶忙提步上前,才发现姑娘脸色煞白,额角还有轻微的冷汗。
他急切地问道:“云葵,怎么了?”
云葵心口有种说不上来的钝痛,眼泪竟也在此时无意识地滑落,“殿下会不会有危险,我心里害怕,我好像感觉到他很痛苦……”
盛豫看到她眼底深深的担忧和焦灼,拍拍她的肩膀道:“我已经派人留意宫里,一有消息即刻回禀,太子殿下不会有事的,放心。”
云葵紧紧攥着手里的寝衣,沉默片刻,又开口道:“我能不能……进宫看看他?”
盛豫叹口气,女儿想要什么他都能给,唯独涉及生命安危之事,他不能答应。
“现如今锦衣卫指挥使人在东宫,已有几伙刺客想要灭他的口,你又是太子殿下……近前的宫女,此刻进宫必定引人注目,那些藏于暗处的杀手查出端倪,或许会拿你的性命来威胁我与殿下……云葵,你能明白吗?”
云葵默默垂着眼,忍着眼泪点点头。
盛豫陪她在榻上坐下,看着她手里的衣裳,温声问道:“这寝衣,是给殿下做的?”
云葵回过神来,放下手里的针线,低声道:“……嗯。”
盛豫心中五味杂陈,迟疑许久,又试探着问:“你在东宫当差,殿下待你如何?”
云葵垂着眼睫道:“殿下待我很好。”
很好,怎么个好法?
姑娘在东宫侍奉半年,又是为太子医治头疾,又是夜夜同榻辛苦伺候,至今仍没有个名分,女儿一无心眼,二无野心,也不知太子殿下那边是何想头。
他盛豫的女儿,怎可为奴为婢?
盛豫指尖叩膝,沉吟片刻,又问:“那你呢,将来是何打算?”
云葵也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她想陪伴殿下,想做他的妻子,想和殿下永远在一起。
可这些话却不好对盛豫说。
殿下是君,他是臣,还是忠臣良将,不能出于私心,让为君者不顾江山社稷子嗣传承,只娶一人,即便是她也不行。
而在她心里,已经把他当成父亲看待,她又怎么好意思把这些情情爱爱的话放在嘴边说?
她抿抿唇,便只小声道:“我等殿下的安排。”
盛豫深吸一口气,慢慢平复着呼吸,“你是不是,喜欢殿下?”
云葵想了想,终于点头:“殿下对我很好,我也喜欢他,我想一辈子陪在殿下身边。”
盛豫再次沉默了。
父女俩这么坐了小半日,云葵坐在榻上做针线,盛豫听她说了些入宫之后的经历。
晚间长随来报,说太子身边的秦侍卫亲自前来,有要事禀报。
云葵心内一紧,赶忙放下手里的绣筐跑出去,见到秦戈,立刻问道:“是不是殿下出了事?”
秦戈摇摇头,道:“殿下蛊毒已解,特意派我告知姑娘一声,请姑娘不必担心。”
云葵狠狠松了口气,“解了就好,解了就好……”
秦戈看到盛豫从屋内出来,朝他微微拱手,压低声道:“陛下正在暗中调集兵马,还给武将世家出身的妃嫔家族都去了旨意,逼得他们不得不支持。殿下这两日或许所有行动,皇城中不会太平,顷刻便是天翻地覆,殿下还请盛大人留在府上,寸步不离地保护姑娘的安危。”
盛豫面色微微肃重起来,颔首应是。
秦戈继续传达他家殿下的意思,尤其殿下特意交代了,有些话要当着盛大人的面对姑娘说。
“殿下说,墨玉扳指在姑娘手上,可号令东宫暗卫,请姑娘保护好自己,待大事既成,殿下便来迎娶姑娘回宫。”
云葵张张口,想要阻止已经晚了。
三言两语,带给盛豫的震撼不止一星半点,尤其是最后那句……迎娶姑娘回宫。
帝王家用到“迎娶”二字,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秦戈走后,盛豫仍旧久久未能回神。
云葵也有些尴尬,秦侍卫怎么当着爹爹的面说那些……
盛豫神色复杂地看着女儿,半晌才启唇问道:“那扳指是怎么回事?”
云葵这才从带回来的锦盒中取出那枚墨玉扳指,递给他看:“殿下把这个给了我。”
盛豫识得此物,微微有些意外:“这是先帝的遗物。”
太子竟然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了女儿,甚至说要上门迎娶……
难道说,他迟迟不定位份,其实是想……直接立她为后?
他流落在外十七年的女儿,心还没捂热呢,就要被接进宫去了么?
云葵被他瞧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道:“您说,殿下会不会有危险?”
盛豫这点倒是不担心,“能退北魏六十万雄兵的人,不必怀疑他在兵力和谋略上的胜算,殿下手下皆是强兵猛将,尤其如今蛊毒已解,冯遇被擒,世上再没有人能够阻拦他了。”
……
一夜之间,城中兵荒马乱,腥风血雨,天地变色。
杀伐声、马蹄声、兵器碰撞声惊天动地,一浪接一浪地从城外直逼皇城而来,百姓们闭门不出,街头巷尾一片肃杀血腥的氛围。
皇城禁军如何抵御得了太子手下真正经历过战场厮杀的精兵猛将,后宫妃嫔的家族即便受到淳明帝明里暗里的威胁,却也都能看清时局,不做无谓的抵抗,大多都降了太子。
乾清宫。
淳明帝头戴十二旒冕,身着龙袍,将所有的藏香都放置在博山炉中点燃。
他站在明黄的烛火下,静静等待着太子的到来。
论近军,卢槭被擒,锦衣卫群龙无首,论远兵,蔺诚被抄家斩首,平州府上下肃清,这些日子他焦头烂额,还未找到可以顶替的人选。
光靠京中这些禁军,岂能抵御太子的猛势。
怪只怪他太重名声,想要名正言顺地上位,这些年不敢在明面上与太子针锋相对,只敢暗中使绊,想等太子死在战场,死于乱党刺杀,或是蛊毒不治而亡,从而证明自己才是天命所归的帝王。
可等着等着,没等到太子的死讯,却等到自己信赖扶持的心腹重臣一个个倒台,等到卢槭暴露身份,太子查明当年真相,等到今日,大军攻城逼宫,禁卫军兵败如山倒……他方知这些年的隐忍不过都是一场笑话!
早知如此,他早年就该不留余地,痛下杀手,永除后患!
皇城禁军拼死抵抗,依旧挡不住太子强攻之势。
淳明帝听到外头厮杀声渐近,从龙椅上缓缓起身,看着那身披盔甲、满身浴血的的男人一步步踏入殿中。
太子冷冷盯着他,眸中是嗜血的寒意与仇恨的烈芒。
他手持长剑,行到御前,沉声道:“冯遇,也就是卢槭全都招供了,当年是你与他暗中谋划,通敌卖国,狼山之役让五万大军的性命做你上位的垫脚石,后又挑唆藩王谋反,你坐收渔翁之利,孤可有说错半句?”
淳明帝倒是笑了,扫视着殿内冉冉升起的熏香白雾,幽幽道:“朕也没想到,你竟能把二十年前的旧事查得水落石出。不过你我毕竟叔侄一场,朕善待你这么多年,最后也仁慈一把,让你当个明白鬼,不错,这些事的确是朕所为,可那又如何呢?朕既然能凭自己的本事坐到这万人之上的龙椅,那就证明朕受命于天,比你父亲,比你,更加适合坐这天下至尊的位置!”
他有意拖延,却并未看到太子面上有任何的异常,身处浓烈的香毒之中,甚至还不如当日在般若寺的反应……
淳明帝心中隐隐存疑,又见太子冷笑一声,抬手示意,立刻就有人提着个钗环尽乱花容失色的女人扔进来。
竟是皇后!
太子抬起手中的寒剑,冷冷抵在皇后的脖颈,“当年也是你把先帝病危的消息传到坤宁宫,致孤的母后早产而亡,是么?”
皇后脸色惨白,嘴唇颤抖着道:“本、本宫没有,本宫也只是被富贵昏了头……”
她也没想到,当年先帝重伤,奄奄一息,几路藩王谋反,最后自相残杀,皇后还未生产,不知是男是女,最有希望登基的竟然是自己那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丈夫!
他若登基,自己岂不就是皇后了?
心中蠢蠢欲动,又经瑞王一提点,她便开始与惠恭皇后假意来往,照顾她有孕之身,最后在她大着肚子为朝堂之事殚精竭虑的那日,派人给她传递先帝病危的假消息,惠恭皇后还未来得及确认真伪,人就已经晕了过去……
太子将这些心声听入耳中,脸色阴沉到极致。
而淳明帝紧紧盯着太子的反应,从一开始的游刃有余,到此刻极度焦躁不安,已经站立不住,急切想要确认一件事。
太子唇边勾起一抹寒笑:“陛下在等什么?”
淳明帝死死盯着他。
太子似是漫不经心道:“忘了告诉陛下,孤身上蛊毒已解,这乾清宫再多的香毒,也对孤起不了任何作用了。”
淳明帝瞳孔骤缩,一句话宛如抽出了他的背脊骨,整个人不受控制地瘫坐下去,口中喃喃:“怎么可能,你……是卢槭告诉你的?他怎么会告诉你……”
卢槭就算供出一切,可也没有必要彻底断他的后路,蛊毒是他最后的胜算,只要太子受激失控,暴死乾清宫,一切都有转圜的余地。
他今日在宫中燃烧了大量的香料,是般若寺的数倍之多,一旦太子踏进乾清宫,绝无活着走出去的可能!
可他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提前解了蛊……
太子轻笑:“叔父仁慈,想让孤当个明白鬼,孤却恰恰相反,陛下想不通的事,还是留待黄泉路上慢慢去想吧,只是不知地底下,那几万将士的亡魂能否饶过叔父。”
皇后哭天抢地地跪在地上磕头,求他饶命。
淳明帝满脸煞白,浑身冷汗爆出,颤抖着双唇道:“成王败寇,你给个痛快吧。”
太子冷冷道:“孤自幼双亲亡故,病痛折磨二十余年,大仇未报,陛下想要痛快地死,未免太便宜了。”
他面色凛肃,收起最后一丝笑意,一字一句道:“孤要你们二人,一刀一刀地凌迟,直至最后一滴血流干。”
一夜之间,皇权更迭。
江山社稷终于回到它真正的主人手上,百废待兴,所有涉事之人都在等待他们应有的处置。
晨光穿透重重阴霾,照亮满城的血腥与颓败,也照亮了紫禁之巅熠熠生辉的琉璃瓦。
云葵伏在榻上,听了一夜惊心动魄的厮杀声,到晨间外面安静下来,听到长随传来的好消息,才浅浅地睡了一会。
她梦到殿下手刃仇人,身着龙袍,底下山呼万岁,那澎湃的声浪如同震动的鼓声直冲云霄,也不断冲击着她的耳膜。
她还梦到殿下来找她了,他穿一身玄青的长袍,蛊毒已解,眉眼间的暴戾褪去,眸光清明,风烟俱净。
犹自沉浸在梦中的喜悦里,忽然一记轻轻的脑瓜崩儿落在她额头,吓得她立刻清醒过来。
面前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庞,可细细看来,还是有些不一样。
就像她梦中看到的那般,眉眼清朗透彻,宛若山间清泉,看不到一丝阴霾。
她惊喜地唤出声:“殿下?你的事都解决了?”
他竟然这么快就来了。
萧祈安道:“嗯,都解决了。”
云葵才要开口,顿了下,又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该唤您陛下了?”
萧祈安捏捏她脸颊,“该唤什么,还要我提醒?”
云葵抿着唇,满心欢喜在眼中绽放。
这是她的陛下,她的夫君。
她整个人被他抱起来,双手环住他脖颈,在他耳边一遍遍,轻轻地喊:“夫君,夫君,夫君……”
那些风刀霜剑、腥风血雨终于慢慢地离他们远去,江山社稷开始了崭新的篇章。
她与夫君,从此岁岁年年,顺遂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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