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不亮眼,可对于那些痴迷于书文的人来说,这里就像是人间仙境,随意一幅画流传出去都会引来热捧,可见徐家的家底也不像是这些年谣传的那般没落。
江新月掠过侧厅,绕过了门口的木质屏风,才看见坐在床上的舅母卢氏。
卢氏往常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很是整齐,透着股当家主母的端庄和权势。此刻她的头发披散下来,只戴了一根深紫色的祥云抹额,脸色也灰白几分,病恹恹地靠撑在身后的软枕上。
见到江新月,她神情倒是宽泛些,招手示意人过来坐,“今日怎么突然就过来了?”
紧接着她想到了什么,嘴角下垂,“可是江家的人为难你了?”
“没有为难我,侯夫人倒是想要替我说门亲事,是杨家的二公子。我娘也同意。只是他们也不敢这么随意定下来,问我情愿不情愿,我都没有理会。”
卢氏脸一黑,“可是怀远侯夫人的娘家人?”
“自然是。”
“那杨家公子什么名声……你娘亲就不知道吗?”
“知道,但是她觉得我也只能配得上这样的人家。”
卢氏脸色更黑了,饶是知道徐氏是什么性子,也忍不住生气。什么叫初初只配这样的人家,徐家用心教养出来的姑娘不说高嫁,也合该选个家世清白为人上进的夫婿,那杨家的酒囊饭袋怎么配!
卢氏忍不住动火,顾忌着徐氏的身份,不好说得太明显,许诺道:“她这几年行事越发糊涂了,你且放心,有我们这些人在,不会将你随意许配出去的。”
她这话说得掷地有声,显然也是这么打算的。
江新月在徐家长大,说是徐老夫人带着长大的。但是徐老夫人年纪大了,她大多数时候还是跟在舅母后面的。真要是说起来,舅母卢氏比她的娘亲更像是娘亲。
她没能忍住,上前抱了抱舅母,软软地依偎在舅母的身边。舅母身上有淡淡的水梨香,混杂着浓重的药味,她忍不住问:“这次到底是什么病,怎么还在吃药?上次见到表哥,我还问了他,他也没告诉我,只说让我宽心。”
说是询问,更像是撒娇,如同小女儿般痴缠着。
其中依恋的态度不言而喻。
卢氏眼中闪现过一丝复杂,保养得当的手静静摸着小姑娘的细软的头发,温和地笑着:“能有什么,就是最近底下收上来的账多,被累到了。”
“您也该学着松快松快,底下养着这么多的人,让他们……”江新月还想要说什么,就听见外面金珠的惊呼声。
“大公子,夫人和表姑娘在里面说话呢,您且等等。”
金珠的声音从远及近,显然是没能拦得住。
江新月坐正了身体,正好就看见徐宴礼挑着帘子进来。
他身量纤长,穿着一身墨绿色缎面锦袍,整个人犹如葱葱翠竹更加挺拔清俊,是那种让人一眼惊艳的儿郎。
而此刻他的面上带了几分寒气,呼吸间还有白色的水雾析出,压抑着情绪行了礼,便直接看向坐在床边的江新月,“你怎么过来了?”
江新月心中多了一丝异样,怎么觉得今日每个人见到她都觉得十分惊讶,可是她来徐家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
她压下心底的那些不自在,回话说:“我来看看舅母。”
从徐宴礼进来的那一刻,卢氏的脸就垮了下来,丝毫没了对着江新月的温和。她就算保养得再好,眼角也开始出现皱纹,面上多了几分严肃。“你的规矩呢?既是知道你妹妹在这里,就这么不管不顾地闯进来?”
徐宴礼也自觉失礼,深吸一口气之后低头赔罪,“是我的不是。”
卢氏看着床幔上的花纹,并没有开口说话,徐宴礼也就维持着赔罪的动作身形并没有半分晃动。
气氛一时间变得异常古怪,没拦住大公子的金珠半只脚都踏进屋内,又将脚缩了回去,将帘子放下在外面守着。
而江新月现在就算是想逃,也不能像金珠一般逃走。
在舅母和徐宴礼之间来来回回看着,猜想两个人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是不应该啊,徐宴礼从来就是别人家孩子的代表,舅母私下里对徐宴礼也是赞赏居多,没听说她对他有什么不满意的。
眼下会试在即,今年徐宴礼是预备下场,开始逐渐接触徐家事务,舅母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同徐宴礼起争执?
她最后还是受不了这种沉闷的氛围,小心翼翼问道:“你们这是怎么了?是不是我来的不是时候?”
“同你没有多少关系,别乱想了。”卢氏收敛了笑容,拍了拍她的手,“等会我还有点事情,要不留下来住几日再回去?”
江新月倒真不是那种蠢笨的人,听出舅母话里的意思,想了想便说:“我过来时没同家里人说,等会儿就要回去。”
“那也成,等过两日我的病好了,你再过来玩。”卢氏叫来在外面守着的金珠,让金珠送江新月出门。
江新月留下来坐了一会,见两个人的都没有开口要同她说的意思,便知道不是自己能听的内幕,便扛不住沉闷的氛围先走了。
等屋子里没人之后,温度就瞬间降低至冰点。
卢氏任由身子摔在引枕上。
不甚明亮的日光被床幔遮住,昏霭的光线中,她的皱纹更深,冷笑一声,“你将我当成什么人,这么不放心还巴巴地赶过来。怎么,怕我为难她?”
“没有这么想。”徐宴礼掀开衣袍,在床边跪下来,身姿仍旧笔直,目光坚定道:“这件事原本是我一厢情愿,初初并不知情,我也不希望有人告诉她。”
即使他跪着,仍旧不觉得他是折服的,萧萧肃肃一身清骨。
徐宴礼端正持重、自有尺度,为人处世自有自己的见解,从小到大他不需要任何人的督促就能够自己安排好,按照长辈既定好的路线往前走。
卢氏不止一次为了长子坚毅的性子骄傲,此刻却痛恨起他的倔强来。
“我知道你护着她,我护着她的心思不比你少半分。可你们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任由你怎么坚持都是一个无法辩驳的事实。”
卢氏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说道:“你现在也开始接触徐家的经营,内里什么情况你也清楚,若不是前些年你父亲往上走了一步,只怕要被旁的人家撕咬干净。可你父亲有些本事,也不是能力挽狂澜之人,苦心经营也才有今日的地位。我不勉强你娶什么高门中的姑娘,可也不该是初初。”
尽管事实有些残忍,她顿了顿还是缓声说了出来,“她的家世,于你、于徐家而言,都是一种拖累。”
这就是当初在知道老夫人想要将这一对人凑在一起时,她装病让徐宴礼提前回来,也就有了后面江新月失踪的事。
卢氏没有女儿,便将这个外甥女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一般照顾。江新月出事她也着急上火病了一场,哪怕知道科举在即徐宴礼出去找人不合适,可她还是默认了,并劝说自己的丈夫。
因为她心中也歉疚着。
可再怎么歉疚,也并不代表着能接受初初成为自己的儿媳。
“怀远侯府那边就算不作为,我也会替她留心,认真替她挑选一门好亲事,绝对不会半分委屈到她。”
“可是,母亲。”徐宴礼打断她的话。
这些时日,他瘦了一大圈,脖颈后面那一块骨头突出,光是看着就能够感觉到那份硬朗。
他淡声说:“初初从来都不是我的拖累。”
“你这是在逼我?”卢氏垂上双眸,双手微微颤抖。
他俯身拜了下去,一字一顿铿锵有力,“求母亲成全。”
屋子里没了声音,想必又是一团死寂。
想起来裴三的事情还没解决的江新月又重新回来,站在门外听完了所有过程。
只觉得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还没有到三九的时候,寒气便从青石砖面上往上侵袭,冻得她骨头缝隙里都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寒意。
眼帘垂下遮住看不清楚的视线,呵出的白气在眼睫处很快又凝结。
她却没有一点动作,披着并不合身的大氅,孤零零站在通透的芜廊下方,仍由风浸润过来。似乎这力道再重一点,就能够直接将她吹跑。
金珠赶过来时,正好瞧见这一幕,走了上来扶住她,刚想要张嘴,便被截住了话头。
表姑娘的声音放得很低,抬头的时候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明明垂下的眼尾和黯淡的眼神都在彰显着她的难过,可她还是笑着,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
“走吧,别同他们说我来说。”
江新月说,没再去找徐宴礼,转过身慢慢走入冷风当中。
第18章
018
江新月毫无异常地从徐家走了出来,坐上了马车由徐家的人护送回怀远侯府。
全程表现同正常人没有任何分别。
因为都有外人看着呢,她哭着从徐家出来又会惹来外人多少猜忌。
一路风平浪静地回到怀远侯府,等到了抚芳院,青翡和青翠早早就在门口等着。
等见到她回来,青翡长长松了一口气,“姑娘,你怎么才回来?早上老夫人派身边的琉芩来找你,问你为什么不在,将奴婢们都吓了一跳。”
“来找我做什么?”
“不清楚,琉芩没说,就说今日要是你不在的话,她明日再过来。”青翡问,“要不现在去老夫人那边回个话?”
江新月沉默了一会儿,“算了吧,既然说明日再过来,就明日再说。你让人去准备点热水,我想换身衣裳。”
青翡得了话,立即说声好,就朝着小厨房跑过去了。
她进了里间之后,青翠就跟着上来将她的大氅去了。看着大氅上小小的“徐”字,青翠抿了抿唇,笑了起来,“姑娘是去找表少爷了吗?”
“这同他有什么关系?”
“奴婢还以为你去找表少爷帮忙呢。”青翠将大氅叠好,转身放在木架上,“表少爷对你一直都好,要是知道这边的糟心事,定是会为你出头的。”
“是吗?”
青翠不知道徐家的事,还在继续说:“其实要是你能和表少爷在一起才是最好的。表少爷人好,学问也好,日后前途不可限量。真要是在一起了,两个人还有感情。在奴婢看来,就没有比这更好的婚事了。”
江新月垂下眼帘,低下头时,精致的侧脸像是蒙上了一层白雾,看不清楚。
过了好半日,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我同徐……表哥是最正常不过的兄妹关系,日后这样的话不要再说了,我不喜欢听。”
她语气是罕见的慎重,倒是将青翠吓了一跳。
看着青翠手足无措说“知道”之后,江新月也没再多说什么,自己去了耳房。
木桶里已经放满了热水,她将身上的衣服解开,露出里面光洁的肌肤来。她的皮肤偏白,此刻胸口的位置上的两三枚红痕就显得格外突兀。若是仔细看的话,就能看见白嫩一团的边缘隐隐有泛青的指印。
看到这些印记,她似乎还能感觉到男人的粗糙的手心残留在上面的感觉,也证明着在这段她不想所知荒唐时日里,她切切实实同另一个男子发生了极为亲密的关系。
她同徐宴礼之间隔着的,不仅有所谓的家世背景,而且还有这段过往。
所以他们原本就是不可能在一起的人。
江新月想得明白,从她出事的第一天就比任何人都要想得更明白。
只是坐在浴桶里时,蒸腾的雾气太熏人的眼睛了,以至于她眼前又是一阵模糊。她蔫哒哒地趴在木桶的边缘,头一次觉得茫然又不知所措。
起来时,脑袋阵阵发晕,胃部不断翻涌伴着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在吃青翡送过来的甜点时,她更是没能忍住,直接吐了出来。
两个丫鬟都被吓了一跳,连忙拿来唾壶,坐在旁边替她顺气。
“这是怎么了?”青翡着急,“要不然我去拿点干果子来,压压味。”
江新月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最近时常觉得反胃,可直接吐出来还是这么一回。她连着跑了好几个的地方,原本就没吃什么东西,现在吐出来都是酸水,嘴巴里也一股奇奇怪怪的味道。
饶是这样,听到干果子,她还是本能觉得反胃想吐,又趴在小几边干呕起来。
这症状……怎么那么像是——有了身孕。
这个年头在脑海中成型时,江新月的心头狂跳,总觉得自己不至于倒霉到这种程度吧。
“实在不成,找大夫过来瞧瞧吧。”青翡提议着。
“不用。”
女子就趴在小几上,因为吐了好几回,泛红的眸子里全都是泪。一缕头发垂落在脸颊边,显得更加楚楚可怜。
她暗暗地掐了把自己的手心,借助疼痛将反胃的感觉压了下去,挤出一个笑容来,“可能是昨夜天转冷,受了凉,等过会儿就好了。”
两个丫鬟忧心忡忡看向她。
江新月好不容易将两个人劝走,等人都离开之后,她彻底乱了。
她想起来一个要命的事儿,昨夜她骗裴三说小日子来了。
实际上别说小日子现在没来,就是过去两三个月也完全没有来过。
她越想越觉得害怕,下意识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不知不觉中小腹上已经覆盖了软趴趴的一层,摸上去的手感软乎乎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吓唬自己,她怎么越想越觉得自己是有了身孕。
嗜睡、发胖、还有莫名其妙的呕吐,每一点都能够完全对应上。
可真要是有了身孕,可以说她这半辈子都已经毁了。
还是要找靠谱的大夫看看,真要是有了……及时处理掉也不是不可以。
江新月低头看向自己的小腹,抬起的手悬停在半空中,最终还是没有勇气将手放上去。
这到底算是怎么一回事。
她心乱如麻。
——
裴延年听到那一句“你要是之前有过还这么差,不如不做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差直接将怀中的小妻子挖起来,问问什么叫“这么差”。
可看着怀中一张困到睁不开眼的精致面庞,他到底还是没将人叫起来问,而是在反思自己究竟什么地方做的不好。
他这方面的经验不多,大多数对夫妻生活之间的了解都是来自军营中的那些人。毕竟边境苦寒,能聊的并不多,多多少少会提到女子。
有些人吹嘘自己的本钱,有些人吹嘘自己的本事,有些人吹嘘多少姑娘对自己念念不忘,期间也会提及到些情事。
裴延年听过但是没说过,也没有经验可以去说。
好友顾君珩知道他仍旧没有过女人之后,坚定认为边疆苦寒没有美人,然后带着他上了画舫。
“你且好好瞧瞧,这里的美人各式各样,总会有你喜欢的类型。”顾君珩依在小几上,一贯是风流的姿态,眯着细长的桃花眼,看着面前舞姬柔弱无骨的身姿,大方道,“一应花销,全都算在我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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