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的大管事是怀远侯的手下, 这些年管着江家一部分的产业, 自诩也是见过些市面。可也就是见过一些世面, 也还是头一次遇上接旨这种大事。
圣旨犹如圣上亲临,他跟着接旨是不是也代表着见过圣上。
这何等光荣!
哪怕将来到了七老八十的那天, 他也有朝着自己子孙后辈吹嘘的资本。
大冬天的, 大管事丝毫不觉得寒冷,心头更加火热得像是吃了百年人参。
对着江新月时,他的腰就弯得更低些,讨好地笑着:“姑娘, 您先准备着。侯爷得了消息,差小的头一个来通知您, 还有许多人不知晓这件喜事。小的这也不打扰您了,还要往其他院子去呢。”
江新月看着他满脸的喜色,朝着青翠看了一眼,青翠便亲自送大管事出去。
不一会儿,青翠就已经回来了,手里拿着没有送出去的红封,直接放到了桌子上。
“大管事说,这样的喜事,就是叫他将腿跑断了都是应当的,真要是受了姑娘的打赏,那才是他一个做奴才的不是。”
青翠管着账房,经常同这些管事们打交道。这些管事们也就在主子面前客气一点,对着她们这些小丫鬟那完全就是看人下菜碟。
她都不知道受了多少次气,现在风水轮流转,见到大管事恭维的样子,心中才觉得畅快,“姑娘,你都没瞧见,这次大管事说话可客气了。还说让我们准备着,缺了短了什么,只管往库房那边支用,回头告诉一声就成。”
这也是从来没有的事。
一个管事自然不会有这么大的权力,想必是得了大伯的指示。
江新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荒诞又无比现实,仿佛成了亲,她就一下子变成了什么了不起的人上人。
其实也不止大管事是这个态度,其他人也是。
她收拾整齐出门时,路上遇到的每个下人都停下来朝着她说着“恭喜”,极为热情地替她引路。
等踏过侧门时,她先看见的是光辉灿烂的阳光,不由地眯起了眼,用手遮挡住额前才看清面前的景象。
往前的是江家各房的男丁,有官袍的换上了官袍,没有的也换上成熟稳重的锦缎锦袍,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谈论刚刚宫里来人放出的消息。
后面站着的是女眷,为首的是换上了命妇制服的老夫人,然而围绕的中心已经换成了同样穿着制服的徐氏,问徐氏有关于裴家的事。徐氏很少有这种待遇,激动而又矜持地说自己对裴家的了解。
这是盛京难得的晴朗天。
在光亮处,每个人穿红着绿、华冠丽服,喜逐颜开地等待着即将到来的圣旨。哪怕只是一道赐婚的旨意,也是能证明圣上还记得怀远侯府,证明江家还没有彻底地没落。
更何况赐婚的还是镇国公府裴家,还是裴家现在的主事人。有了这样一门强有力的姻亲,谁人还敢小瞧江家半分,他们又能够从中获得多少好处。
江新月突然觉得害怕,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到了身后跟着的十二。
十二看到人快要跌倒心都被提到了嗓子眼,及时地扶住她的身体,飞快说了声“小心”。
这点动静吸引到门前站着的众人,众人齐刷刷地看过来。
对二房苛刻的老夫人绽放出笑容,极为慈爱地朝着她招手,“初初,赶紧过来,一会礼部就要来人了。”
而昨天还恨不得立马将江新月名声都毁了的杨氏,更是主动朝着侧门的方向走去,见她手上连个手炉都没有,立即将自己手中的手炉递过去,温声道:“怎么出来这么急,身边丫鬟也不仔细,让你穿着这么单薄就出来了。”
江新月垂眸,没立即应声。
杨氏眼里飞快闪过一丝狠戾,又生生忍了下去,上前牵着小姑娘的手,脸都快要笑烂了,“快些下来吧。”
等走到下方,恭维的人就不止是杨氏,还有老夫人和三婶婶范氏,尤其是范氏。
江新月嫁得好,会间接带动江家姑娘的名声。其中三房沾到的光最多,毕竟三房有两个正值年纪的姑娘。
范氏原本托关系,同大理寺蒋大人的女眷碰面,谁知道蒋家还爱答不理的。
这下好了,圣上替初初赐婚,那说明她的明珠和明蓁也差不了多少!她还要考虑考虑蒋家是不是个良配呢!
“这孩子打小就聪慧,那时候二嫂嫂抱着孩子一出来,我就知道这孩子日后前程错不了。这不,我比疼自家两个都要疼你。”
范氏一屁股将杨氏挤开,拉着自己两个女儿就挤了进来,也不顾有这么多人在,奉承的话就像是不要钱地往外面撒。
“初初,你可要记得姐妹之间的情分,时常走动走动才是。”
江新月听着三婶婶甜到都要腻味的声音,浑身窜起了鸡皮疙瘩,掐了一把自己的胳膊才不至于让自己失态。
在大庭广众之下,这般明晃晃的巴结其实怪丢人的,尤其是范氏还是个长辈。
老夫人面上露出不悦,江叔瑾狠狠瞪了自己的妻子一眼,嫌弃丢人地站正了身体不再往后面看。
这还是有些人生阅历的大人,对于掐尖要强的江明珠而言,母亲范氏的举动就像是一双无形的大手将她那件叫做“尊严”的外衣脱去,然后旁人指点。
她快要抬不起头来,仿佛一抬头,就能听到无孔不入的嬉笑声。
她想要伸手拉住范氏的衣袖,想叫她别再说下去了,这样真的很丢人。她嫁什么人,过什么样的人生,同江新月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这么低三下四地讨好?
可她又没有这个勇气阻止,因为她知晓,娘亲是为了她和妹妹弯了膝盖。
谁不想站正身体,体面而又有尊严地活着。
眼中逐渐变得酸涩,她抬起头任由娘亲拉着,却在江新月看过来时狠狠瞪过去,如同只怎么都不肯低头的水鹤。
江新月愣住,下意识回头,就看见原本应该在她身边问问情况的徐氏,站到了前方同她的父亲不知在说些什么,在阳光下笑得眉目舒展,一幅小女儿家的娇羞作态。
她再转过头来,又看了看在身边满脸堆着笑容极尽所能讨好她的范氏,抿着唇无意识地吞咽了一声。
温暖的阳光在她的侧脸上涂上了一层金边,跟着她身后的是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她眨动着眼,驱散眼底的雾气,朝着三婶露出乖巧的笑容。
“这是自然的,只要我下帖子请你们的时候,给我这个面子过来就成。”
范氏笑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她也只是看着三婶静静地笑着。
很快就开始整队,快近晌午时,礼部的人才带着圣旨过来了。然后便是接旨、开祠、供奉等一系列的事。
她虽然说是这次赐婚的主角,可全程同她没有什么关系,她只要在嬷嬷们的指导下完成整个过程就是。
只是流程过后,来宣旨的官员特意过来同她解释。
“江三姑娘,也不是我们推脱故意耽误了。而是过了五华门,圣上将我们急招回去添了赏赐,这才迟了些。”
官员拱拱手,后面立即有人将匣子端上来打开,叫众人都看了看。
打头的是一柄绿如意一柄,往后是白玉送子观音,其余的是首饰和布匹什么的。
这原本就是贵重的东西,加上“御赐”两个字就更加贵不可言起来,这也说明了皇上对这桩婚事的看重。
怀远侯率先走出来,邀请宣旨的官员留下来用顿便饭,接着就是场面上的寒暄,一时间热闹极了。
最后面的江琳昭面无表情看向被围在人群当中的江新月,视线长久地没有挪开。
同样是落水,她和江新月的境遇可以说天差地别。江新月很快被人救起,请了大夫诊疗,外面还没有风声时就有贵人压着消息,甚至能求来圣旨赐婚。
而她至今还病着,还在诸位夫人面前留下个莽撞的坏名声。
“将你的表情收一收。”杨氏不动声色地走到小女儿身边,让她靠在自己的身上挡住她的脸,笑容依旧得体端庄,用低到只有她和女儿能听见的声音说:“输了就是输了,愤恨是最无用的东西。”
杨氏也恨,恨得牙齿都快要咬碎了,这桩婚事怀远侯府又不知道要贴多少银子进去。
可她不相信,这件事就她一个人会着急,她又何必做这个坏人。
杨氏这点倒是没看错,同样着急的还有江仲望。
只是江仲望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的时候,就被自己的兄长江伯声敲打一番。
江伯声今日同礼部官员喝了不少酒,脸色涨红地躺倒在春凳上,一边展望着江家日后的前程一边笑出声音来。
他是真的高兴啊。
他虽说是个的侯爷,可落魄的侯府不知道多少,也就只有逢年过节宫中大请,京城中才知道还有他这么一号人,就连自己大女婿对自己的态度也不怎么样。可就算熊昌平对他没那么敬重,可江家也沾了不少光,长子江衡明拜在潜川山人门下就是熊家在中间出了力。
所以,他相当看重同裴家的亲事。
被江仲望扶起来喝了碗醒酒汤,他不轻不重地提了一句,“既然初初是个有出息的,外面那个就断了。你这个女儿心眼小得很,真要是露出马脚,不知道又要闹成什么样子。”
江仲望弯着的腰僵硬住,抬起头狐疑地看向自己的兄长,“我没听明白。”
“听没听明白是你的事。”江伯声将汤碗放在桌子上,同江仲望相似的面容上多了老态,如鹰一般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人,“我只知道,谁坏了江家的前途,谁就是罪人。”
江仲望没吭声。
江伯声知道他是为了自己子嗣的事生气,毕竟背了十几年绝户的名声。他用手撑着自己的大腿,声音放缓不少,“你在这时候着急什么?只要徐氏走在你前头,你还怕女儿管到你房中去?”
“没这个道理。”
江伯声说了这番话,似乎也觉得疲倦,低着头阖眼帘,沉沉睡了过去。
留下江仲望在他旁边坐着,长久地不出声。
第53章
053
裴江两家被圣上赐婚的事如同投下的一道响雷, 在京城直接炸开。
卢氏接到丫鬟的消息时,失手打翻了面前的茶盏,小半天回不过神来, 又问了一遍,“圣上真的赐婚了?”
“是的, 现在京城中都传开了, 大家都在说表姑娘好运道呢。”
江新月常年在徐家住着,出手又颇为大方, 因此徐家的下人们都挺喜欢这位表姑娘。先前表姑娘出了事, 下人们心里也揪着一颗心。眼见着事情解决, 表姑娘还有个好姻缘, 此刻不免欢喜起来。
那可是镇国公府啊!日后表姑娘就是国公夫人了!
卢氏松了一口气, 转念又想到什么, 连忙站了起来,朝着外面走去。
不出所料,她遇上了要往外面走的徐宴礼, 立即出声喝止:“站住!”
“母亲。”徐宴礼回话。
“你哪里都不许去, 就留在府中。”
卢氏看着沉着脸不出声的儿子, 放软了声音,“圣上已经赐婚了, 你现在去也不能改变任何的结果。再说了, 初初应当是同意的,裴家才会向圣上请旨。两个人既然是两情相悦……”
“怎么算两情相悦,被勉强的开始也算?”徐宴礼声音压抑,“真要是两情相悦, 初初会毫不犹豫逃走,会从不提及过裴三, 会在一开始隐瞒自己的身份?”
倘若她高兴,徐宴礼认了,可现在让他如何认了?
卢氏被噎住。
满月门落下来的影子就落在他的脸上,他深深闭上眼,问出了一个自己从不曾问出的问题,“母亲,你可曾有过半分后悔?”
卢氏愣住,怔愣过后反应过来,徐宴礼问的是是否后悔当初假借生病的名义让他提前回来。倘若当时两个人携伴同行,或许就没有后来发生的种种。
初初也是在她眼前看着长大的孩子,卢氏如何不后悔。在那几个月里,她无数次惊醒落泪。可她对外甥女的心疼是一回事,对儿子前途的考虑又是另一回事。
她眼眶顿时红了,声音也高了几度,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我有什么好后悔的,我该高兴,我送了她一场大造化。”
“母亲!”徐宴礼猛然睁开眼,看了一眼母亲之后毫不犹豫地朝着外面走去。
卢氏的手抓成了空,眼见到人阔步走到门口快要拦不住了,猛然道:“ 你可知,初初已经有身孕了!”
这个消息直直在耳边炸开,徐宴礼只觉得浑身血液被凝固住,僵硬地转过头。
卢氏几步走上前去,死死攥着儿子的衣袖,“她已经有了身孕,这是那镇国公年纪轻轻身居高位,却始终没有一个后代。你当真觉得,镇国公府会舍了这个孩子,初初能舍了这个孩子?她现在人生眼见着是一片坦途了,你此刻过去,引起的流言蜚语就是在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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