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丰帝倒是起了兴趣,问了他一些关于江新月的问题,随后又将裴延年留下来用饭,叮嘱他成亲之后就要好好生活,留出一部分的精力来照顾府中。
裴延年从皇宫里出来时已经是下午了,脑袋昏昏涨涨,说不出来的疲惫。上了马车之后,他就直接靠在车壁上小憩了一会。
同这些皇家人相处,远远要比行军打仗还要辛苦。
尤其是同这些年积威颇深、愈发捉摸不定的明丰帝相处。毕竟他年幼时候就被接进皇宫同皇子一起读书,明丰帝时常问他的学业,也可以说是由明丰帝教养的。
所以他同明丰帝之间还有一丝微妙的父子之情。
若是恪守君臣之礼,明丰帝会不喜,觉得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同自己有了隔阂。可要是他真忘了君臣之别,呵,裴家的功劳也不够他死几次。
这中间的度就特别难拿捏,裴延年跌跌撞撞几次也才能摸清这中间的分寸。
可仍旧免不了会觉得疲惫。
车轮压在青石砖面上,压住车轮滚动的吱吱声,稳稳当当一路朝着镇国公府前进。
等下了马车,裴延年头脑才觉得清楚一点。
他从侧门入内,两旁的下人在见到他时皆恭敬地低下头,不敢直视,就连动作都开始变得轻慢,生怕有冒犯到的地方。
在一片寂静声中,突然爆发出杀猪般的嚎叫声——“我不去。”
裴延年递给砚青一个眼神,自己便先回去。还没有回到自己的院子,就看见砚青找了过来。
“大少爷离家出走了。”
裴延年两旁太阳穴的位置突突直跳,还没等坐下来喘口气,就带着人出去找裴策洲。裴策洲逃跑的心思很足,可奈何能力有限,连城门口都还没逃出去就被小叔连人带包直接扣了下来。
裴延年的脸色前所未有的黑,单手将裴策洲从马上拖下来,扔到裴家的祠堂内罚跪。
裴策洲从小惧怕自己这个叔叔,之前敢在府中闹腾叫嚣,也是以为裴延年这段时间忙,顾不上上自己。现在看着小叔阴沉沉的一张脸,瞬间噤声老老实实在冰冷的砖面上跪着。
祠堂这边有专门的人打扫,可因为主子们呆在这边不长,没用过燎炉火盆之类的,因此格外地冷。真要是跪一晚上下来,人铁定会生病。
下人们全都噤声,没有一个人敢在这时候不要命地上前劝说。
可总有替裴策洲打抱不平的人。
裴延年落座还没有一盏茶的功夫,温氏就已经找过来了。
“现在天气这么冷,你让策洲在祠堂跪着,万一生病了怎么办?”
还没看见人影,温氏的质问声就已经先到了。
她从门外冲了进来,看见裴延年好端端坐着,颇为不满,“他做的有什么不对的话,你好好同他讲道理就是,何必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罚他?”
“他做的叫什么事,就因为天冷不去军营?”裴延年一只手撑在扶手上,按着自己跳动的神经,声音淡淡。
温氏噎住。
她也觉得裴策洲实在有些不像话,可多年来形成的习惯,让她下意识地去偏袒,替裴策洲遮遮掩掩道:“他也没有说不去,这不是家中即将有喜事,想要休息两日。再者说,你对他未免也太苛刻了些,他从小就没吃苦,乍然到军营中操练,能坚持到现在,都已经算好的了。”
外面不算黑,但是屋内早就已经点起烛火,将空荡荡的室内照得一览无遗。
简单的黄梨木桌椅木架,随着时间的流逝,年幼时他所用过的器具或是物品早早都换成了同前厅待客差不多的用具,低调贵重,却没有丝毫生活过的痕迹。
就连小山村那个临时歇脚的小院子,都要比这里看起来更加像是个家。
而温氏的絮絮叨叨还在继续,说裴策洲最近瘦了不少,左手上长了一块榆钱大的冻疮,有天累得还是让小厮背回来的。
而裴延年就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一只手就搭在桌子上拨弄面前的茶盏。光线勾勒出他冷硬的轮廓,气质粗犷而又生冷,以至于额头上那一点结痂的擦痕都像是件装饰品。
训练时做的就是粗壮活,没人觉得他受点擦伤有什么不对劲的。
温氏说着说着,见他一直不吭声,音调都低了下去,看向自己的儿子,半是埋怨道:“你怎么不说两句?”
“我说什么呢?让裴策洲一直废物下去?让所有人都知道虎威将军裴青安的儿子是个只知道招猫逗狗的逃兵?”
温氏被噎住,对上儿子发沉的视线,表情讪讪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让你循序渐进。”
“循序渐进不了。”裴延年不想再多争辩什么,直接拒绝,手指在桌面上轻敲两下,声音比外面的天都还要冷。
“您若是接受不了,将策洲领回去,放在后宅中慢慢教导。我没有那么多闲工夫,手把手教他从头开始。”
这话温氏根本不敢接,她自然知道裴策洲能跟在裴延年的身后前途可比在后院中打转好得多。
她瞬间像是被捏住了八寸,不敢同儿子对视,心虚地坐在椅子上,给自己往回找补。“我这不是想着你教教他,自然是什么都听你的,就是让你费心了。”
她这才突然想起来,“你从宫中回来用过饭了吗?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现在差人去做去。”
“用过了,等会我还要出去一趟,用不着这么麻烦。”
裴延年站起身来,身高腿长显得气势就更足了,对着温氏的态度更恭敬也更疏远些,“明日圣上会下旨赐婚,烦请您辛苦些,婚事上拿个主意。”
“这是自然的。”
裴延年点点头,说自己还有些事,拿起木架上撑着的大氅,朝着温氏点点头之后就离开了。
温氏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心中又是一阵憋闷,出声想要叫住他的瞬间,突然想起来他今天一整日都在外面奔波,哪里有时间吃点东西?
想到这点,她所有的话都哽在嗓子眼里,看着那道离去的身影,好半天没能回过神来。
——
裴延年再过来的时候,江新月有点儿惊讶。
怎么说呢,昨晚闹成那副鬼样子,她还以为裴三会不高兴,专程冷她个几天。所以在喝完陈大夫开的药之后,早早地就上床歇着了。
“过来问问,陈大夫是怎么说的。”裴延年解释说,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来扔到江新月怀里,“随便买的。”
江新月觉得他说的这句话没有一点儿根据,但是见男人沉着一张脸,只敢小声地嘀嘀咕咕着:“陈大夫不是裴家的坐府大夫吗?你问声就是。”
到这里来听什么二手的消息,她说的还没陈大夫说得清楚呢。
可在男人逐渐变黑的脸色当中,她还是没敢把最后一句话说出来,打开油纸包看见了还冒着热气的桂花糕。
她还挺爱吃桂花糕的,就拉着裴三坐下,开始煮茶预备配着点心吃。
猩红的火舌舔着砂罐底,罐子中热水咕噜噜沸腾着,让茶香和桂花香都纠缠到一起去,在夜色中多了那么撩人的意味。
这时候要是喝喝茶,谈谈心,两个人虽然没花也没有月亮,但是也能海誓山盟一番。
江新月想起今日白天同福仪说过的话,尝试着想要同裴三走心一把,谈谈感情什么的。
为此,她还特意扭了扭身子,凹出一个自己觉得特别好的仪态,脸上还带着温婉的笑容,势必要一回头就将裴三迷得鬼迷日眼。
只是扭头时,笑容还没来得及在脸上绽放她就愣住了,瞪着眼看裴三一口一个地吃起了桂花糕。
倒不是说他的动作有多么粗鲁,而是桂花糕这东西最多就是道点心,寻常哪怕是配着茶吃两三个都会觉得腻味。
裴三是怎么面无表情地连吃好几个!
裴延年看着她错愕的表情,以为是自己先吃她不高兴了,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微微蹙起眉将油纸包往前推了推,“还有,不少你的。”
第50章
050
江新月脸上的表情有点儿绷不住了, 这是吃点心的事吗?
她其实知道裴三在吃的方面不挑剔,一开始觉得猎户手头上拘束,没吃过什么好的所以就不挑。后来知道裴三的真实身份, 估摸着是当初行军打仗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挑剔不起来。
可她受不了啊, 光是看着裴三寡口吃着算是甜腻的桂花糕, 她都觉得眼睛疼。
“你没吃东西啊?怎么看起来这么饿。”她最后还是没忍住,问了声。
“有点事要忙, 就没来得及。”裴延年没提裴家那点糟心事, 含混着过去, 却没再去动桌子上的桂花糕, “不够吗?”
那倒是也没有, 主要是点心什么又不能饱肚子。
江新月眼中闪现过犹豫, 不知道要不要让裴延年继续吃糕点,不好吃这不是也饿不死。要是现在出去给他弄点吃的,还要费心思遮掩一番。
她狠狠心, 想当做自己什么都没有听见地转过头。可为数不多的良心作祟, 让她想到了当初在清水镇的时候。
裴三在同她相处几天之后, 才意识到自己捡了个什么样子的废物点心回去,对着她搞得一团糟的活计沉默。他沉下脸的时候, 其实挺可怕的, 好多次江新月都要以为他会在下一刻挥起拳头,然后狠狠揍她一顿。
但是没有。
裴三没有一次情绪失控的时候,最多就是有些不耐烦地短叹一口气,然后收拾她留下来的烂摊子。
她那时候是真的害怕, 觉得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废物,生怕裴三觉得她是个累赘然后一不做二不休直接就地解决了。
于是她在不要钱地说好话讨好裴三的同时, 缩小自己的饭量。既然改变不了自己是废物的事实,那就努力做一个给口饭吃就能活的废物。
但是她又不是真的小鸟胃,吃得少还要干活,自然会饿。那种饿肚子的滋味特别不好受,她忍了好几天最后还是没忍住,在一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偷偷溜进厨房里从麻袋中摸出一根红薯来。
她简单清洗一下之后,都没有顾得上红薯是生的就塞进嘴里啃了起来。
安静的室内,啃红薯的嘎吱嘎吱声格外响亮,以至于彻底遮盖住其他的声音。
以至于烛光猛然亮起时,她都回不过神来,手里拿着啃了半截的红薯惊恐地看向光亮处,一道挺拔宽阔的身影。
摇摇晃晃的烛光将男人的影子不断拉长,在幽暗的室内恍如从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鬼。
那时候她一下子没绷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不停地对着裴三道歉,“对不起,我真的太饿了……对不起,下次再也不敢了……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她哭得特别真情实感,眼泪“哗啦啦”流着,都想要把剩下的半根红薯塞回去。
模糊的视线中,她头一次在裴三的脸上露出无语的表情,蹙着眉问她:“我做了饭菜为什么不吃?”男人顿了顿,有些困惑地问:“你对食物也有要求。”
“没……”江新月打了一个哭嗝,浑身红疹看着更委屈了,“我不敢吃。”
随后她就将自己担心的事哭着说了出来。
一时间裴三脸上的表情复杂到像是年底算不尽的账本,好半天才说:“成了,别吃这个了。”说完之后他就坐到灶台底下的小凳子上,引火烧柴,简单蒸了点白米饭和小碗的鸡蛋羹。
坐在桌子上吃到热乎乎的白米饭时,江新月眼泪往下直掉。那些吃饭的规矩全都被抛在身后,她眼泪哗哗到一口饭一句“裴三你真好”,并且立下豪言壮志。
“你放心,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
这句话后来也换个角度实现了,裴三有什么吃的,都会分给她一半。
想到这里,她的良心真的开始痛了,咬咬牙说:“你再这里等着,我去给你做点吃的去。”
裴延年不重的口腹之欲,不觉得桂花糕饱肚子有什么不对的,伸手就想要拉住她,结果没拉住。小妻子“噌”得一下突然站起,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风风火火冲了出去。
约莫两刻钟之后,小妻子又重新回来了,手上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放到他面前,“你尝尝看,是我做的,怎么样?”
小妻子是在睡前被叫起,鸦黑的长发只用一根缎子被束在身后,碎发便垂落在肩上的位置,将如瓷般的精致脸颊衬托地更加明艳,连带着表情都变得生动。
为了不让人知晓屋子里多了个男人,裴延年过来时屋内最多只会点一根小拇指粗细的蜡烛,仅仅只能供一方小天地的照明。
而便在这样昏沉的橘黄色烛火中,女子的眼睛仍旧透亮的,像是吸引了万千的光华进去。
裴延年只觉得心口的位置发烫,像是多了一簇火苗对着流经的血液猛烧,让他切实地能感觉到暖意。
在那瞬间,他甚至想,楚荞荞不爱他也不是不可以。
只要她会留在自己的身边,就让他去爱她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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