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新月有点吃惊,完全不知道裴延年还去过咸宁公主府。
她也不是什么真的大度的人,没去仔细想当时的真相,无非是人微言轻计较起来没有多大的意义。甚至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查完山匪的事就回到渭南,重新开始生活。
她完全没想到,自己都不在意的事,裴延年却一声不吭去替她要个说法。
福仪见到她茫然的样子,咽下嘴里的茶,“你不知道?你同镇国公不是旧相识?”
江新月没开口,下垂的眼帘不停颤抖着,落在眼下的阴影更像是蝴蝶震颤的翅膀。
“那不太对,镇国公府这么多年都低调得很。这位回来之后更是将所有心思都花在东大营,甚少与旁人走动,怎么会回去要个说法,还隔天就上门提亲。”
福仪将这些消息都过了一遍,猛得放下手中的茶盏,身体前倾,自己都难以置信地开口,“不是吧,你说你嫁过人,嫁的人是这位?”
虽然不想承认,但事确实是这么个事。
江新月点点头。
福仪脑子混乱了,举起手在空中虚虚比划了两下,整个人都乱了,“啊?孩子也是他的?他不想要?”
“应当是我要走的那段时间怀上的,所以不仅他不知道,我也是后来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就没告诉你,他的身份?”
被问到这个问题,江新月沉默了下,扯出嘴角假笑,这当中又不知道有多少的阴差阳错。
她也没什么好瞒的,将当初自己以为裴延年是山匪、自己曲意奉承把自己搭进去以及回来之后被裴延年逮了个正着的事都说了一遍。
福仪从最开始的震惊脸逐渐开始麻木,最后当成话本子听,还顺道吃了半碟子点心。
别说,这点心味道不错,一点儿不甜,就是有点子噎人。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总结道:“也就是说,你们误会来误会去,最后歪打正着在一起。然后你携子逃跑,他怒而追妻?”
“倒也不是这么说的,我原本没打算成亲。”江新月捂住自己的脸,怎么好好的事被福仪说得这么难为情起来。
“为什么?”
“就是……就是相处不来吧。”江新月趴在桌上,伸出手戳了戳杯盖,叹了一口气,“我没有办法想,我要和他生活一辈子。”
她懒散惯了,从小就不是什么循规蹈矩的人,想到什么就做什么。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不求上进。
但裴延年同她截然相反,说话做事一板一眼,自律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旁的不说,天麻麻亮就硬拖着她上山的事有几个人能做得出来?
至于感情,那就更没有了。从小看着徐氏对着她那个好父亲卑躬屈膝,她就知道所谓的感情就是亲手将伤害自己的刀交到别人手上,赋予了爱人处置你的权利。
感情浓盛时,自然什么都好。可日子长了,谁就能保证所有的爱意一如往昔?裴延年对她越好,她就越害怕自己会沉溺在这种好中,逐渐开始依赖这种好所带来的名声、地位、权利。她会逐渐迷失自己,成为下一个徐氏。
所以在裴延年问自己想好了什么是成亲的时候,她自个都糊涂了,甚至都有点儿抗拒谈论。
她不是不认同裴延年的说法,实际上在清水镇的时候两个人什么没做过。
可在清水镇的是孤女楚荞荞,回到京城之后她是江徐两家的嫡姑娘,那些礼义廉耻被一夜之间找了回来。
她便觉得那种事只有亲密的人能做,而她同裴延年没那么亲密。
江新月断断续续说了很多,无力地趴在桌面上,两颊微微鼓动着像是一只可爱的兔子。
福仪认认真真听完她的话,手肘撑在桌面上,沉思了一会缓慢道:“我觉得你不要想得那么复杂,男人养了一堆小妾通房时,可从来没想过要爱不爱正妻这种事,甚至爱都不是挑选正妻的标准之一。他们想的都是姑娘家的家世背景、相貌学识、涵养能力,怎么我们就不能学学他们?”
“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呗。”福仪很是无所谓地说:“我听你的意思,那位身上也没有什么大问题,对你也还算是不错,真要是成亲的话也成。毕竟嫁过去就直接是国公夫人,还能得到一点实际的好处。真要是盲婚哑嫁,指不定对方是什么德行。毕竟京城那些人,觉得只要没弄出个庶长子来,多少的红颜知己都算是风流韵事。相比之下,镇国公府的后宅真的算是清净的。”
“那位要是真的在意这些,多说些好话哄哄呗。情情爱爱都给我说,说到他听腻了为止。”
“这样不好吧,这不是骗人吗?”江新月面露犹豫。
福仪古怪地看向她,伸出食指抵着太阳穴,无语地问:“难不成你骗得少了?”
那瞬间犹如醍醐灌顶,萦绕在前方的迷雾被吹散得一干二净。
江新月没忍住摸了摸自己心口的位置——糟了,良心不多了。
“再说,真过不下去不是还能和离?我倒是觉得,与其你在这里考虑这些有的没的,不如想想另一个问题。”福仪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她白白嫩嫩的脸,扔出个重磅消息,“这门亲事还不一定成。”
“夏青栀是个色厉内荏的,将你们推下水之后自己被吓了一跳,回去之后就差人找太子妃说了经过。当时永嘉公主也在场,听到了这件事,又知道镇国公府到怀远侯府提亲的消息。今早儿,皇上就召见镇国公进宫,现在还没有出来。”
福仪就是听说这个消息,特意来问问具体情况,提醒道:“永嘉真不是什么性子好的人,若是这门亲事不成指不定什么时候给你难堪。婚事成了,你好歹是一品国夫人,背靠着裴家她才会忌惮。”
江新月人都傻了,永嘉公主凶名在外,偏偏又身份贵重,是个人都不想和她对上。
她恨铁不成钢地想,都说蓝颜祸水,怎么裴三称得上是蓝颜了?怎么还有人会喜欢根不解风情的木头?
她费尽最后一丝力气攥着福仪的手指,颤颤巍巍道:“你说我现在去找永嘉公主道歉还来得及吗?”
福仪冷笑一声,没有回答。
第49章
049
其实不仅福仪一个人这么想。
京城中不少盯着镇国公府的人家也在猜, 皇上是为了永嘉公主才宣裴延年进宫,说不准晚上就要传出赐婚的消息来。
就是怀远侯府家的那位姑娘惨了点,怎么被谁救不好, 偏偏被镇国公救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男男女女之间那点子传闻吸引过去,却忽略了一件事。
——裴延年在京军东大营已经两个月。
这两个月时间说长不长, 说短不短, 足够裴延年基本摸清东大营。
勤政殿内,明丰帝看完裴延年呈上来的折子, 深深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年过半百, 没有想象中的保养得当, 是个偏消瘦的甚至看着有点不起眼的老人。此时, 右手拿着纸张的衣角, 眼珠在皱纹叠堆的眼皮上滚动, 长久地没有出声,甚至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殿内落了一片寂静,青烟从殿中央摆放着的三足盘龙瑞兽香炉上曲折上升, 最后渐渐消散。
裴延年端坐在下方, 身后浸润在阳光之中, 而整张脸隐匿在阴影中,在缭绕的香气中分辨不出神情。然而, 他的动作是恭敬的, 颔首等着上方那位发话。
就听见长长一声叹息,明丰帝再睁开眼时,眼神却比往常更为锋利。
“朕也没想到,这些人居然藏得这么深。还以为经过这么多年的轮番严打, 这些臭虫早已被扫除干净,谁知道全都在眼皮子底下藏着。这次若不是你命好, 只怕当年的惨剧要再度发生。”
当年什么惨剧,裴家一门三父子先后战死沙场,大周朝接连损失三员大将,士气大跌之下节节败退,从此边境十六城处在十几年混乱的战斗中。
而明丰帝原本打算在平定青海一带之后,大展拳脚,修生养息。可在青海一战之后,不得不将手脚缩起来,与各方进行斡旋,以获得大周喘息的机会。随着局面的逐渐稳定,当年裴家军中出现内奸的事浮出水面。
明丰帝雷厉风行处决了一批人,以为当年的反贼都已经没了。可没想到在裴延年上战场的时候,再次出现了黑手,所用战马在作战前夕出现大规模的瘟病,直接交战定然胜不过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胡人。
裴延年突袭察哈尔部落便是出于这些考量,效果也很是不错。只是身边的副将突然反水,背后刺了他一刀,使他险些丧命。
在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塞北草原的风呼啸作响,将兵戈交接的碰撞声和人们的惊呼惨叫声卷上如墨的天空,碰撞到天幕时又四散开来。
那一夜裴延年都不知道自己杀了多少人,只觉得手上一直有温热的鲜血的触感,这中间有敌人的,也有曾经并肩作战如今操戈相对的同袍的。
那一战可以说大获全胜,他却高兴不起来,因为清楚地知道他病了。
随后他便去了清水镇养病,也是为了调查供给军中的乾县马场,发觉乾县一直用报病马损耗的方式偷偷往外私卖战马。只是这战马的流向至今仍旧是个不解的谜团,只查出来同这几年突然多出来的山匪有点儿关系。
裴延年救下楚荞荞之后,摸去了山匪的寨子中,找到一点同京中关联的只言片语,这才重新进京,入了东大营。
这是圣上的命令,也是裴延年的执念,他想知道当年父兄战死的真相。
而东大营有条常年贪污军需的线让明丰帝更加寝食难安,京郊驻军拱卫京城,倘若发生动乱,带来的后果是无法估量的。
“你准备准备,带着人去汾州,将那一带的山匪荡平。朕倒是想看看,这些人到底想要做什么。”
裴延年没应声,而是站起身来,朝着皇上行了一个礼,说了一个有些不相干的话题,“微臣要成亲了。”
“嗯?”明丰帝并不知道外面的那些传闻,眼里闪过惊讶,又含笑着问:“遇上了心仪的姑娘了?哪家的?”
“怀远侯府的江三姑娘,准备这个年底就成亲。”
“这么快?”明丰帝更惊讶了,想了好半天才想起这个怀远侯府说的是哪家。
裴延年倒是也没有瞒着,将先前两个人成过一次亲、这次再成亲的事说了一遍。他原本就不善言辞,说话更是平铺直叙,只有在提到楚荞荞时,脸上的神色会不自觉地变得柔和,说话也随意了点。
“她怀了双生子,这个孩子来得意外,微臣不想京城中的人多加议论,只能委屈内子将婚事提前。”
在听说双生子时,明丰帝的眉心跳了跳,眼尾上扬着。
若是说是旁人,明丰帝心里可能还要嘀咕两句。可有了孩子就不一样。
孩子对于裴家来说,太珍贵了。就是明丰帝自己,每每想到镇国公府的那些老弱病残,心中都会生出愧疚来。
老国公追随先皇打江山,立下赫赫功劳之前,对于明丰帝来说就是个慈爱的长辈,裴青安、裴兰平两兄弟也是一处长大的小伙伴。
当年裴家三父子战死沙场的消息传到京城,前去吊唁的明丰帝站在满门的缟素之前,望着满门女眷和两个紧紧跟着的母亲身后的稚子,险些掉下眼泪来。
还是一夜之间像是长大了许多的裴延年站了出来,领着众人行了礼,递过来线香。
别说裴国公府想要孩子,就是明丰帝也乐意看到裴国公府人丁兴旺。
什么不正经?什么伦理纲常?人家两情相悦需要这些凡夫俗子在叽咕什么。
就是没和永嘉的亲事成了,明丰帝有点遗憾,但是也没想过做什么棒打鸳鸯的事来。
他快速想了想能代替裴延年去剿匪的人,发现都不大合适,便说:“既然如此,你便年后再出发吧。回来得早些,还能赶在你妻子生产之前。”
裴延年仍旧保持行礼的动作,没有起身。
明丰帝自己都觉得不大厚道,咳嗽了两声,“还跪着做什么。过来替朕磨墨。”
听到这句话,裴延年长舒了一口气,恭恭敬敬行了个大礼,“微臣躬谢皇上圣恩。”
行完礼之后,他才站了起来,走到明丰帝身边,象征性地拿起墨条转了两三圈。
“你就这么喜欢那江家的姑娘,还耍起这些小心思起来。”明丰帝打趣说,“朕倒是头一次见到你这样,先前断情绝爱的样子,还以为哪家的姑娘都入不了你眼。”
裴延年露出些无奈的表情,身上比往常少了很多严肃,对待皇上的态度更像是对待亲近的长辈,“遇上了就是遇上了,想要和她成亲过日子,没想过太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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