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话又说回来,如果她不清白,这样直白地戳破此事,她又要怎么向君衡解释自己身上的诸多疑点呢?万一解释不清,岂不是更坐实了自己的问题,一旦他们拿到确切的证据,说不定真的会将她拿下审问,她就不怕吗?
这样一想,又觉得张格既然敢这样做,或许真的没有问题。
“……”
上官季仙突然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思维困境。好像一旦对这个人起了疑心,她的所有言辞行事,往左解释也行,往右解释也行,除非有切实的证据能证明‘是’或‘不是’,否则猜疑的人将永远陷在左右为难的处境里,永远不能安心。
上官季仙停下脚步,回望营地正中那座孤立的大帐——这一次,她能给君衡这个证据,让他安心吗?
·
军帐中,君衡看着面前的张格也在想——是啊,人一旦起了疑心,除非有证据盖棺论定,否则永远不能安心。她能给他这个证据吗?
“我不能。”张格直视着君衡的眼睛,神情很平静。事情说出来之前,她一直很紧张,很忐忑,但最难的那句说出口后,张格反倒轻松了:“我知道你在怀疑什么,可是我给不了你证据。”
君衡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他以为……她是来弥补、遮掩,或者至少是来解释的:“为什么?”
张格坦然道:“第一,是因为我没有证据,第二,是因为没有必要。”
君衡不解:“什么意思?你怎么会没有证据,你……”
张格打断:“所有能证明‘我就是我’的证据,我相信你们一定已经翻来覆去查过很多遍了。”
君衡怔了一下,语塞。
张格注意到他的神色,心中了然,带着几分自嘲道:“我一个掖庭宫女,身无长物,幽王殿下觉得我还能给你更多、更细的证据,来证明我是谁吗?而且,”
张格突然嗤笑一声:“这件事本来就很可笑,我好端端的一个人,既没犯法也没作恶,却突然要经受你们这样莫名其妙的猜疑,现在还要我自己给出证据,只为证明我是我?凭什么?”
她的态度出乎君衡意料的强硬,君衡心头不禁窜起一股火气,皱眉道:“但你既然听到了我们的话,就该知道我怀疑的是什么。少卫确实没有查到你并非张七娘的证据,可是也查出了许多疑点!”
张七娘在宫里生活了十年,一言一行是个什么性格,根本无法掩藏。她私底下或许是个活泼开朗的小姑娘,但最大胆最冒失的举动,也不过是和同院的小宫女斗嘴打架,绝不是张格这般胆大包天的强硬性格。
而且十年,还是深宫里的十年,君衡声音低下去:“你的勇敢、直率,我都可以理解为天性使然,可你要怎么解释你的无畏?如你所说你只是掖庭宫里的一个婢女,婢女,如何无畏!”
张格闻言却笑了:“这要问殿下呀。”
君衡一愣,问他?
张格抬起头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奴婢也是人,没有人愿意做奴婢,也并不是每一个做奴婢的人,心里都将自己当作奴婢,将你们看作高高在上的主人!从前,我是不得不畏。但嫁了你,英明神武、霁月光风的太子殿下,我以为,以后我都可以不必再‘畏’,可以堂堂正正地做一个人,可以在殿下面前展现我的本性,让你看到真正的我!却没想到……”
张格说着,眼里突然涌上一丝泪意,笑里也添了三分嘲讽悲凉:“却没想到殿下见了真正的我,却因为我不够像奴婢,不够怯、不够假、不够温顺、不够驯服,而猜忌我!”
她的声音是那样冰寒,仿佛这伤痛已经在心底压抑了许久,已经冷彻心肺,透骨穿筋:“我爱殿下的勇,殿下的正,殿下的真,我原以为,殿下也是这样爱我的,结果却不是。”
君衡几乎被她眼中深切的伤痛刺穿,下意识道:“我是!我也是,我只是……”他怎么不是,他也爱她的勇,爱她的正,爱她的真!他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张格死死盯着他:“只是我出身奴婢,不比你们这些王公贵胄高贵,所以不配勇、不配正、不配真?”
一滴眼泪越过颤动的长睫缓缓滑落,张格眼中一片冷殇:“我欲脱泥淖,往天上做骄阳。殿下却惧这骄阳太刺眼,要我解释我为何不继续苟于泥淖,凭什么?我凭什么要向你解释!”
............
寒风越过帐帘,卷起古锈熏笼中冷透的炭灰,满地狼藉。
君衡垂目,良久的沉寂无言后,终于抬起泛红的双目,喑哑道:“那你今日来,又是为了什么?”
既然无需解释,为什么还要挑破它!
他已经决定放下了,他也不愿终日活在难以释怀的疑心里,不管还有多少疑点和不妥,不管以后再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些不妥,他都决心从此只将她看作妻子,看作要一生守护不能背弃的人,他已经将此事放下了!
张格注视着他秀雅的眉目,淡道:“因为我不愿掩耳盗铃,不愿活得不清不楚,也因为,”
她看着他饱含苦涩的双眼,声音也不觉添了一丝哽咽:“也因为没有信任的夫妻,永远不可能走得长远。你或许出于感情、或许出于责任,选择对我们之间的问题视而不见。可是不问不提,并不代表它不存在!相反,它会像一根长长的刺,慢慢地、一点一点扎进你我的心里。我不愿有一天被它扎得遍体鳞伤,所以我要拔出这根刺!”
“怎么拔?”君衡咬牙,双眼泛红:“你没有证据,又不肯解释,还非把它挑破到明面上,你告诉我,要怎么拔!”
“怎么拔,也取决于殿下。”
张格的脸上的痛和伤忽然都隐去了。她抬步走到军帐正中,拿起一旁的火铗和火石,添上新炭,将熏笼重新燃起。橘红色的火光透着暖意,好像能让贯穿冬日冷气的心肺少一丝凉寒。
张格盯着跳跃的火焰,语气平和:“其实,你之前说我无畏,这话并不对。我有很多害怕的东西,我怕冷怕饿,怕痛怕穷,怕老鼠、怕蛇、怕飞虫,更害怕这世间的恶。很多时候,我只是不能怕,不敢怕,而自从在孟津渡听到你们的话,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害怕。”
她把双手贴到熏笼泛着青锈的铁网上,感受着僵硬红痛的双手慢慢回暖:“你说你早已决意放下此事,将我当妻子看待,但其实你不是。你只是想将我关进笼子里,像一只鸟一样养起来。”
这话实在难听,君衡忍不住辩解:“我从未这样想过,便是疑心最盛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要伤害你。”
这是真的,当初上官季仙问要不要将张格抓起来审讯,君衡几乎是在想清楚之前就本能地抗拒了这个选项。
张格看了他一眼:“我没有说你要伤害我,也并不是要怪你。你的疑心一直没有尽消,你的身份又注定不能冒险,你的责任感又迫使你必须善待妻子,所以权衡之下,你只剩一个办法,那就是把我关起来。”
这个关并不是真实的关,而是断绝一切张格能接触到君衡身边之事、身边之人的可能。
这些日子,除了上官季仙,张格几乎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君衡身边的任何人。在卢府,伺候她的全是不认识的卢家婢女,保护她的玄甲军都在外围,只有上官季仙能与她接触。
而作为王妃,除非君衡连内务都不让她打理,不然她一定是需要人的——所以君衡给她找来了卢春,一个绝对不清楚东宫旧事,绝对接触不到君衡身边事的帮手。
君衡哑然,他想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可回头细想,他虽然没这么想过,但还真的是这么做的,竟无法反驳——他确实一直在防备她接触自己身边的事。
“我……”
君衡身上确实牵系着很多人的前程。他曾经在东宫的部下臣僚,他的外祖父母、舅父舅母、表弟妹们……还有他的母亲。他纵不为自己保重,也要为了这么多人的性命和前程保重。
而张格的身上又确实有疑点未消,不只是性格,还有.......字迹。张七娘在掖庭留下过许多笔迹,可是自从她嫁作幽王妃,君衡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字。但即便是现在争吵起来,君衡还是在避免提起这一点——因为……这很可能是她无法解释的一点。
君衡知道这话在她听来可能很像借口,可此时也只能这样说:“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
没想到张格竟然点了点头:“我明白,我说了,这一点上我并不怪你。”
比起因为一点猜忌就将人或杀或囚的变态,只是将她好好养起来,不让她接触自己身边的事,对一个上位者来说,真的很仁慈了。
“但我不愿意一辈子做一只笼中鸟雀,哪怕锦衣玉食,我也不愿意。”张格离开熏笼,一步一步走近君衡,抬头望他:“殿下,我这样说,你可能又要疑心我不像奴婢,或是有什么目的了,可我还是要说。若你我还想做夫妻,还想好好走下去,那我们就要将这根刺拔出来。而拔不拔,决定权全在你。”
君衡垂眸望她,还是那双清凌凌的眼,却带着以往从未见过的锋锐,他的心一点一点沉下去:“拔如何,不拔又如何?”
她笑了,笑得那样平和淡然:“殿下若想拔,那从此不管我身上有多少地方与你想得不同,与张七娘不同,你都不能再疑我忌我,必须全心信任我。你要让我知道你的身边正在发生什么,我们的未来会发生什么。而我,自然也会全心全意信赖你,我们同心同德,一起去走未来的路。”
她的语气波澜不惊,但不知为何,君衡却突然生出几分不妙的预感:“如果我……做不到呢?”
“若殿下做不到,或是不想拔这根刺……”张格心里一酸,两行清泪突然冲出眼眶,在秀美如玉的面颊上缓缓蜿蜒,笑中带殇:“情深不寿,强极则辱。我出身卑贱,秉性刚强,不驯礼教,实在不堪与殿下为配。还请殿下看在这些日子的情分上,给我一条生路,放了我……与我和离吧。”
……
第35章
藩镇 有危险!
魏郡, 魏博节度使薛城义府邸。
薛城义将手中密信移到蜡烛上方点燃,烛光轻晃,映出男人带着沉思的锋锐双目。
手下王团练使语气焦灼道:“使君, 此事太过冒险,那幽王的封地在幽州,与咱们又没什么相干, 我们何必去做刘延道的马前卒, 让他坐收渔翁之利?”
手下刘司马却道:“这话错了, 河北三镇自来唇齿相依,唇亡齿寒。只看先前张长德的下场,就知那皇帝打的是什么算盘。这次突然把幽王安排到幽州, 难保不是想效仿怀安郡王之前干的事。若真如此, 等刘延道覆灭,幽王收回幽州权柄之日,也必是咱们魏博大难临头之日!”
说话这人是魏博的行军司马, 掌着军籍符伍、号令印信, 权柄更在副使之上,也更得薛城义信任。是以刘司马一开口, 其他人互相看看,都闭上了嘴,等着看薛城义的意思。
但有摆他的, 自然也有不摆他的,比如副节度使季安:“刘司马这话也太危言耸听了吧?张长德落得那样的下场,是因为他在成德行事太过, 嚣张跋扈不敬朝廷就不说了,竟还敢公然扣下要上缴的赋税,圣人岂会不怒?咱们魏博对朝廷可一直是恭恭敬敬的, 使君数年镇边,军功卓著,魏博百姓安居乐业,又不像成德那般被张长德祸害得民不聊生的。圣人闲着没事干了来为难使君?没了使君,这东线的边防怎么办,难道交给高句丽打秋风不成?”
季安这番话说完,薛城义凝重的面色回转了一些,屋里众人沉重的心情也略放缓了。
是啊,他们又不是张长德。虽说使君的脾气性子傲了些,但他既没有私扣税赋,也没有祸乱百姓,立下的又都是实打实的军功,皇帝没事儿找他们麻烦干什么?
再说了,朝廷设立河北三镇是为了屏藩东北。现如今西北的东突厥虽灭了,可东北的契丹却日益兴盛——这才是真正狼子野心的人呢!
季安见薛城义面色放缓,心中得意,轻蔑地看了一眼刘司马,又道:“再说了,这幽王和怀安郡王怎么能一样?怀安郡王当时还没出长安就已经封官赐爵,光是‘护送’的兵马就带了五万,光明正大就是来收权的,根本不用藏着掖着。那幽王呢?一个废太子,被圣人厌弃不说,连护送的人马都只给了五十个。听说不但没封官职,连个采邑番户都没给,光杆一个,他拿什么收权?”
28/31 首页 上一页 26 27 28 29 30 3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