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长风提剑相迎,但紧要关头时,陆然又把剑丢在地上:「不能伤了你,你还要打仗。」
于是两个人都把剑丢在一旁,酣畅淋漓地打了一架,或者说,陆然酣畅淋漓地打了他。
陆然道:「我赢了,你不要娶她。」
卫长风道:「我没有这样许诺你。」
陆然气得抬手给了他一拳:「原来你是在让着我!」
卫长风擦了擦嘴角的泥:「陆然,是我对不起你。」
「我不要你道歉,长风,你让我一回,好不好?」
他自诩感情不是让出来的,是宠出来的,还是低了头。
哪怕是让来的,他也甘愿。他只希望卫长风放过淮北。
「不行。」卫长风道,「我也想淮南好好的。陆然。」
「什么意思?」陆然恍然,「你他娘疯了!你要她代替她妹妹去死,她的命就不叫命吗!」
「她也不是一定会代淮南死,只是以防万一。若真有那日,我也好接应她,换淮南出来。」
「那让她嫁给我!」陆然逼近他,「我会对淮北好,比你对她好上千倍百倍!」
「那就更不能让你娶她了。若她又起贪念,到时候,她还肯换淮南出来吗?」
陆然哑口无言,卫长风又道:「以后死了,碑上刻的也是我与淮南的名字。」
疯子。陆然觉得卫长风爱而不得,因为执念几近疯魔,已不想同他纠缠了:
「你不必再说了。我要去问她,若这是她的意思,那我便会罢休。」
卫长风见他踉跄,想扶他一把,被他甩开:「你我今后不再来往!」
卫长风又上了战场,真成了无心无情的玉面罗煞,同卫长安有几分像。
虽定亲了,但他与江淮北仍旧像陌生人般疏离,对话只与江淮南有关。
江淮北给他写过一封信,说江淮南临盆了,母女平安,让他不必挂念。
卫长风想,女儿好,像江淮南,是贴心的小棉袄,不必远征,能陪伴她。
卫长风又想,不知那孩子长得什么样,和她小时候像不像。
卫长风再想,蓬蓬?真是个奇怪的名字,像战鼓的声音。
他把信纸丢进火堆,卫长安问他:「你为何把江淮南的信烧了?」
卫长风说:「你有这闲心,不如同我比一场?瞧瞧我进步没有。」
卫长安看出了蹊跷,于是没推辞。
他摆出架势,说,来吧,比一场。
卫长风有了长进,但这一次败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惨烈。
卫长安拉他起来,难得面露和善:「你可以跟我说说。」
他本以为再没有相见之日。
然而,卫长风还是见到了江淮南。
时隔五年,他见到了初为人母的她。
听说顾岑又纳了几个妃,新宠又变成了谁谁谁家的什么美人,江淮南成了他旧闻一角。
他偷着看,用余光看,斜眼看,扫视看,揣摩着江淮南的神色,试图了解他不在的五年。
江淮南百无聊赖地剥着葡萄,不知道为什么,卫长风觉得,她过得没有传言中好。
她这么瘦,一个生完孩子没多久的女人,坐月子时应当养得白胖,怎么会这么瘦。
陆然因席位安排,还是与卫长风坐在一块儿,看他一杯一杯地饮,于是给他斟酒。
卫长风的头很痛,他不晕血,看见江淮南的唇上抹着红艳艳的口脂,却双眼朦胧。
他胡思乱想,想过去,想就在,想将来,把江淮南爱吃的菜全夹进陆然碗里。
他俩闹翻了脸,但明面上还是好友,自然坐在一起,他懂他的心事。
「这是做什么?」陆然低声呵止心不在焉的他,「卫将军?卫长风?」
「算命的说,我此生只成一次亲,娶的是我心上人。陆然,你信不信命?怕不怕天?」
「你!」陆然面色大变,不动声色地凑近他耳边,「一派胡言!你喝醉了,该出去醒醒酒!」
卫长风半推半就地离了席,孑然一身,但见长空,星垂万檐,有风吹,剜得他头疼。
陆然叫他醒酒,但他并不觉得自己醉了,往事桩桩件件,他记得清清楚楚。
他想了许多,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
卫长安见他离席,紧跟出来,怕他出了差池。
卫长风说:「卫家去年又招了一批新军。」
他紧接着说:「只有卫家能在圣前佩剑。」
卫长安面色一沉,他的腿虽然伤了,但手还利索。
他一把揪住卫长风的衣领,一字一顿道:「他是个明君,对卫家有恩。」
卫长风面露茫然:「可是他对淮南不好,他连她爱吃什么都不知道。」
卫长安只觉得头皮发麻,站在他眼前的,真是他认识的那个弟弟吗?
他听出了卫长风的野心,那不是无心之语,他弟弟动了不该有的念头。
他神色紧张地左右张望,反复确认四下无人之后,才敢再度开口:
「卫家世代忠心耿耿,你就在却为了一个女人!区区一个女人!」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不该有的感情,只会害死你自己,害死我,害死卫家,害追随卫家之人,害天下百姓,尸山血海,碎骨盈地,而这一切的源头,只是为一个女人!你不觉得这很荒唐?你疯了不成?」
「就算他不是个好丈夫,但也是个好皇帝。他还年轻,在朝堂上没犯过什么混。头一年你没立大功,我的腿又伤了,照说卫家该垮台了,兵权早该被收回去,你知道是谁撑着咱们卫家,难道是你的江淮南!别说笑了!」
「是当朝圣上,你听明白了吗!但凡你有良心,你知廉耻,你都不该讲出这番话来!爱?爱很了不起吗?爱能给你衣穿,给你饭吃,给你钱花?你不要觉得,天地之间,唯一重要的只一个爱字!你太愚昧了!」
「长风,你睁开眼看看,你爹是为什么死的?顾岑为什么拉我卫家一把?年年归京,为什么有人夹道欢迎?你知道你是谁吗?你把自己当什么?你摆清楚你的位置!」
「你他妈的是为了天下!为了苍生!不是只为了你的狗屁江淮南!你老子救你一命,不是为了让你在这里想这些东西,他是死在我们手上的。你想爹死不瞑目?你想娘死不瞑目?爱美人不爱江山?你甭跟我说这些狗屁玩意儿,早知道你有这种心思,你在娘胎里,我就该把你一刀捅死!」
他说得气极了,抬手给了卫长风腹部一拳,用了十成十的功力。
卫长风并不设防,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一般飞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卫长安走上前去,抬脚狠狠踩他的腹部,要他弟弟记住这痛,不敢再忘。
「你首先是个将军,其次才是你自己!」
卫长风双手捂住脸,像一条搁浅的鱼,大口呼吸。
他的酒醒了,酒精化作透明的水分,籍由他的眼眶,蒸腾出去。
好烫的眼泪,江淮南,你在宫中,有没有为我流过一滴眼泪?
时隔多年,他终于舍得从那扇紧闭的窗前离开。
他终于不必在心里一遍遍找借口,来偏袒她了。
再见。
卫长风打定了主意,再不过问江淮南的一切。
她像一颗毒瘤,长在他心里。心里有她,他就没有活路。
他对江淮北说:「不成婚了,你自由了,不必做江淮南的替死鬼了。」
江淮北情绪激动,问他为什么不给她赎罪的机会,他不言语,只是说:「退婚。」
卫长风说:「你慢慢赎吧,我要做的事可多,养好我哥哥的腿,我们还要去战场杀敌。」
她最终败下阵来:「要说服江家同意你我退婚,恐怕有难度,我试试看。」
卫长风笑了笑:「你随便扯几个谎,不就好了。」
江淮北不愿放弃:「你为何不愿对她说你的心意?你不敢说,我替你说。我有一个猜想,那人参她给了我一对,说是给我的嫁妆,但那价值远超过我的嫁妆所需。」
卫长风漫不经心:「所以呢?」
江淮北道:「你知道她是几时给我的人参吗?是你出征那年。她多给的一支,一定是要我用在你身上,以防万一。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他脸上又浮起虚伪的笑:「对又如何,不对又如何?说又如何,不说又如何?她不是我的妻子,我不是她的夫君。如今有了孩子,更换不得。就算你就在要把她换出来,她的孩子留在深宫里,你以为她就会高兴?来不及了。」
他再重复了一遍:「来不及了。我与她今生,无缘无份。」
江淮北只好作罢,她看起来并不高兴,不知在想什么。
许是江淮北耍了什么手段,能让江淮南亲自上门退婚。
卫长风不想再见她了,于是让卫长安去同她说话。
卫长安就是在这一刻,讨厌上江淮南的。
她看向这个女人,眼神狠厉,不知道她究竟好在哪里。
红颜祸水,竟然惹得他弟弟,生了贼心。
因为要照顾卫长安的腿伤,卫长风在京中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只是闭门练剑。
有一天夜里,他收到江淮北的信,他原本不想打开的,只想与江家两姐妹划清界限。
然而那信上写着绝笔二字,他又一次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于是他拆开了信封。
信上说,江淮南出了事,兴许会死,江淮北要进宫去救她,最坏的打算,就是替江淮南死在宫里。不管怎样,江淮南一定会活着出去。她要卫长风去接应她,不能太明显,去京城的大路等,江淮南如果能出宫,一定会回家。届时碰了面,再让江淮南自己做选择。成亲或是去西北,全都随她的便。总之今夜,她就会出宫、会重获自由。我只求你一件事,不要告诉她我做过的错事,我要亲自向她坦白,向她赎罪。
字迹潦草,看得出时间紧迫,许多事都交代得不清不楚,但江淮北不忘在最后写一段话。
如果我死了,请帮我转告陆然,我不叫江淮北,我叫林听雁。倘若人死后会有灵魂,那一定是自由的灵魂。自由的灵魂会像大雁一样,飞回她的故乡。
他将信将疑,投下了安神药在卫长安杯中,连夜备马,披星戴月,翘首以盼。
做完这一切,他醒悟了,什么将信将疑,有关江淮南的所有事,他都深信不疑。
天边泛起鱼肚白,他干熬一晚,心里有了期望。
淮南,到我身边来。
你我再不分开。
一辆马车从宫中缓缓驶来。
他不会贸然行动,先是远远地看,看见有个小报童给马车里的人递了报纸,收了铜板。
不知为何,里头的女人和马夫争执起来,她很像江淮南,但他不确定。
江淮南从不敢贸然反抗。
是江淮北。
她失败了。
他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又有一个声音在说,万一呢。
他是天才,什么都学得会,只是对江淮南,他还学不会死心。
他按兵不动,继续看着,直到那辆马车行驶的势头不对,才拍马上前,要帮人一把。
捏着江淮北的手腕,把她拉上马来,权当换了她那碗参汤的恩情,从此与江家再不相欠。
他眯着眼看发狂的马带着车跑远:「他跳车了,应该没什么大碍。」
「二小姐,我救你一命,就当还了你过去的恩情,你意下如……」
他戛然而止。
威武的将军,深宫的美人,四目相对。
他本想问江淮北,你入宫做什么,江淮南怎么了,她过得好吗,就在全都抛在脑后。
只一眼就够了,只要一眼,他就能找到她。
江淮南,是江淮南,有血有肉的江淮南,是他要娶的江淮南。
她不坐在高高的席位上吃酸葡萄,被他拉下来,牢牢地禁锢在怀里。
那一紧张就抓裙子的老毛病还没改,他知道,他不必低头去看,就知道。
心里又恨又喜,卫长风如获至宝,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狠狠地念她的名字。
「江、淮、南!」
他不晕血,却在此刻觉得心脏绞痛,几乎要昏厥过去。
四周吵嚷,他成了手下败将,扮将军的江淮南趾高气扬,要擒军师去砍;
踮起脚尖,他窥伺漂亮的江淮南,赤着脚舞一场,给他看触目惊心的疤;
京城小巷,他应酬归来擦拭臂弯,撞见输了琴的她蹲在地上,阴毒咒骂;
老槐树下,他躺在摇椅上,看江淮南和她姐姐嬉笑怒骂,在槐树下疯跑;
春光明媚,他身披红绸出征,骑着高头大马,和嫁入深宫的她擦身而过;
歌舞升平,他坐在席上,看生产过后的江淮南,默默地剥着发酸的葡萄;
江淮南,你知不知道塞外的风光是怎样的?
大漠孤烟,长河落日,鹰飞万里,吹角连营。
百转千回,踏入梦中的并非铁马冰河拥大好河山,是你。
是你啊,我保家卫国,心存大爱,放不下的,是爱你的一点私心。
他几近贪婪地看着她,用发红的眼描摹她的每一根睫。
一如既往的漂亮,可他爱她,早已不是为她的漂亮。
他爱她,爱得死心塌地,爱得与众不同。
他是天才,从来就不屑泯然众人。
他的爱,定要脱颖而出。
只一瞬,那千万个繁花似锦的念头从他脑中匆匆掠过。
一桩桩,一件件,真要说起,要从哪儿开始说,不知道。
因为他根本就没想过,美梦成真,她真的来了,他等到了。
保重,保重,淮南,我知道你会保重,保重了,会记得回来。
跟我走!
江淮南,跟我走!
离开京城这龙潭虎穴,我们远走高飞。
他捏紧了缰绳,舌尖颤抖着抵住唇齿。
说啊!卫长风!你说啊!你真是没用!
漂亮的话,从前说那么多,此刻却张口无言,血液滚烫。
「你松手,把这马给我,我要入宫!我要去找江淮北!」
他没有松手,她低下头狠狠咬住他的手背,用足了劲。
卫长风从这疼痛中品出一丝怨怼,但他还是没有松手:
「我知道你去做什么!别回去!我要你过正常的生活!」
她面色阴沉下来:「我要回去,我姐姐在那生死未卜。」
「就算她生死未卜你也不能回去,跟我走,离开长安!」
「我姐姐还活着,我要接她出来,我要保住她的性命!」
「若她死了呢?你还过去做什么!」
她仰起头,紧盯着他:「去报仇!」
「我要剜仇人的肉,抽仇人的髓,拿她的头骨来盛血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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