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氏嚎啕大哭,拼了命地打我,奋力推搡一番,最后又一把将我抱住。
「小春,我可怜的孩子,姨母求你了,收手吧!你娘早逝,如今这世上,你是她仅剩的血脉了。求你了,给我留点念想吧!」
「斗不过的,小春!官家是天,你如何斗?我只想你活着,咱们活着好不好?安安稳稳地活着,姨母求你,给你磕头了,认命吧孩子!」
姨母泪流满面,面容绝望。
「郑姨娘,让我跟她单独聊聊。」
许久未曾说话的二公子,开了口。
第26章
张云淮听了那段过往。
对他而言,那应该仅是一段过往。
他劝我放下,说他会将我摘得干干净净,他有能力护住我。
我问他如何护住,是要魏冬河认了所有的罪?
他沉默了下,道:「他受尽了刑罚,至今还未将你供出。」
「所以公子凭什么认为我会苟且偷生?」
「你即便站出去也救不了他,不过多死一人,这是事实,小春你要认清,并且接受。」
「当真无回旋的余地?」
「没有。」
「我不认。」
「你必须认。」
光亮在他脸上若隐若现,交织成斑驳碎影。
二公子面如冠玉,一沉不变的眼睛,黑沉又平静,像流淌的暗河。
「你姨母说得对,官家是天,人是斗不过天的。」
「我原以为,二公子与旁人不同。」
我静静地看着他,直看到他面上一怔,很快又恢复如常。
「人都是一样的,这也是你说的。」
「对官家来说,真相并不重要,天下稍定才有重典治乱,礼法和公道只存活于规则之内,而乱世向来是无规则的,官家不会认,你让他如何认?」
他当然不会认。
他若是认,便不会在有人弹劾忠勇侯时,不予理会。
裹刀军是侩子手,却是对他忠心耿耿的侩子手。
更何况,他还吃过侩子手割下的肉。
时过境迁,那段过往无伤大雅,高位者掌控规则,所以他们选择淡忘。
当今圣上自登基后勤政治国,施恩于民,有惠民大者之称。
他那般爱惜自己的好名声,怎肯后世史书留下污点?
只要他不认,侩子手割下的肉,就来路清白。
这些,我早已看清,可是眼下,还是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不认,我也不认。」
「对你们来说,那是一段过往,是故事,可我是故事里的人。」
「二公子,你的话我听懂了,若是没发生在我身上,那当真是有道理的。你说的都对,道义模糊在规则之外,但世间总需要我这种人存在的,不是吗,否则你告诉我道义存在的意义。」
「我不在乎生死,也知斗不过天,但至少,我应该堂堂正正死在公道的路上。」
「所以,我不认。」
我抬头看他,眸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
张云淮看了我良久,神情一点点地软了下来,伸手抚上我的脸——
「小春,会有机会的,但不是现在,你信我,将来我尽力为你讨个公道。」
「将来?是等圣上老去?新主登基?不,二公子,我等不了,我活着的意义,不是看他们寿终正寝的,我做不到。」
第27章
张云淮说服不了我。
他软禁了我。
他当真是个厉害人物,不惜得罪忠勇侯,连同他爹张御史在陛下面前参了安怀瑾一本。
安怀瑾被贬至京都之外为官。
在他的插手下,都官府尹主审,快速地定了魏冬河的罪。
流程总归还是要走的。
他带着我,在主审官的陪同下,去了牢狱见魏冬河。
我与魏冬河自幼一同长大,我家开米铺,他家卖肉。
我娘死得早,孙大贵忙营生顾不上我的时候,我多半在他家,跟他一起啃猪大骨。
他爹看着凶凶的,可每次见我都会憨笑——
「小春来了,来,多吃肉,小姑娘胖一点才好看。」
他还说,以后长大了给我们冬河做媳妇吧?
我眼睛滴溜溜地在他和魏冬河之间转悠,脆生生地说:「不要,我爹说魏冬河长大了会跟你一样丑。」
他爹顿时有些尴尬。
年幼时不懂分寸,后来长大的魏冬河,也并没有长成他爹的模样。
他总是跟在我身后,唯我马首是瞻。
我也习惯了身边有他,形影不离。
可眼前我的少年,被链条五花大绑,浑身是血,面目全非。
我认不出他了。
我真的认不出他了。
绑着他的链条黑红生锈,上面沾满了血,几乎勒进了他的血肉里。
他受尽了刑罚,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死去多时了。
牢头泼了他一盆水。
他奋力地睁开眼睛,透过面目全非的脸,定格在我身上。
然后他嘴角动了动,声音断断续续。
他在说:「不认识,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杀了我吧。」
魏冬河其实胆子很小,但从小到大,涉及到我的事,他总会生出无限的勇气。
如他瘸着腿,孤身来到京都寻我,见到我的那刻,哭得像个孩子。
他说:「小春,我没用,你不在我身边我好怕,我原本想着去衙门告知的,林子里土匪太多,我太怕了,一不小心摔到了崖下,断了腿……我是不是特别没用?等我瘸着回到镇上时,什么都没了。」
记忆中,我的少年,还很怕疼。
他爹打他时,他总是哭嚎得很大声。
可如今,他遍体鳞伤,一遍又一遍地认了所有的罪。
二公子满意了,他对那主审官道:「他认了,那便三日后处斩吧,都成这样了,不必再用刑了。」
主审官赶忙称是。
全程我都没有说话,目光落在魏冬河身上,面上麻木不仁。
可他们不知,我心里在流血流脓,从里面崩坏,一寸一寸,溃不成军。
张云淮带着我离开,转身之际,魏冬河低下了头,他隐约在哼一首童谣——
「……贾家小儿年十三,富贵荣华代不如。能令金距期胜负,白罗绣衫随软舆。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这首童谣我知道,是李夫子最不喜欢的一首。
当年在盛川书院,每次被他用戒尺打了,我和魏冬河总会故意气他,当面哼这首《神鸡谣》,然后撒腿就跑。
李夫子每每说我们不学好,气得吹胡子瞪眼。
「父死长安千里外,差夫持道挽丧车。」
我听到了,魏冬河在跟我告别。
他说:「小春,我要回家了。」
第28章
我身上藏了一把刀。
回去路上,我在马车上劫持了张云淮。
他很意外,不敢置信:「小春,我不信你真要杀我。」
语罢,我的刀割伤了他的脖子,血流一片。
他长吁了一口气,开口道:「你爹为你定下过的婚约,是他?」
「二公子,我到今日,方明白一件事。」
「什么?」
「人和人一样,也不一样。」
他不明所以,我冷冷道:「生于云端之人,光风霁月,永远不要指望他们去理解扎根在土里的东西,因为他们看到的黑,永远不会沾染在自己身上,所以冷静,所以自持,自诩为天下公义。」
「你是天上月,我是地下泥,我们唯一相似的地方,便是互觉怜悯,鄙浅可笑。」
我抢了他的马车,将他踹了下去。
随后辗转跑路,藏身一处荒野废弃义庄,与狗儿相见。
夜深人静,义庄鬼火重重,阴森可怖。
为了躲避追捕,我们躺在棺材里,和死尸同睡。
狗儿比划着问我有什么打算。
我将身上值钱的东西都给了他,让他离开京都,自个儿找个地方谋生。
三日后,魏冬河会被处斩,我会出现在法场之上,面对围观众人,揭露裹刀军的真面目。
他们信也好,不信也罢。
圣上杀我也好,凌迟也罢。
后果我已经不在乎了,行至此路,山穷水尽,我尽力了。
我孙云春,对得起我爹,也对得起我阿姐,对得起青石镇的每一个亡魂。
第29章
魏冬河死了。
我没有等来三日后的处斩,那日我同张云淮前脚离开,后脚他便死在了牢狱之中。
他撑不住了,真的回了家,没有等我。
狗儿的眼泪不断落下,比划着问我为什么不哭。
我摸了摸他的头,只道:「你好好活。」
我离开了义庄,在岸桩河头,等了安怀瑾数日。
他就要离京了,贬职到京都之外赴任。
我也上了那艘船,躲藏在船舱。
天渐黑的时候,他回了房。
我踹开了他的门,又关上,一步步逼近。
我问他,你还记得我姐姐孙秋月吗?
他慌了,连连后退,躲避着我:「谋害朝廷命官是死罪!你莫要再错了。」
他以为我不知道,那年裹刀军入城,在石头巷杀人时,他为了保命,惊惧地告诉那帮人,这里住的都是穷人家,没有余粮。
桥东桂子巷商户多,还有一家米铺。
同为青石镇存活下来的人,我本以为自己可以不计较的。
可他利欲熏心,逮着机会往上爬,竟投靠了忠勇侯,自告奋勇地来抓我们这些故人。
也罢,他本就是自私凉薄之人,从未将我们当做故人。
那我便不必客气了。
读书人到底弱了一些,我将他踹翻在地,狠狠踩着,举刀一下下贯穿他的身体。
血渗透在甲板,也渗透在我手上、脸上。
「你自幼在青石镇长大,夫子有没有告诉你,君子死节,不为苟生?」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
「你读的书应教你做贤者,而不是小人,君子怀瑾握瑜,你怎配得上这个名字?」
他瞪大了眼睛,惊惧着倒在血泊之中,像一条残喘的鱼。
我给了他最后一刀。
「我姐姐喜欢你呢,我送你去见她。」
第30章
天亮了。
杀了安怀瑾之后,我便跳了江。
游到岸边,已经费尽了我全部的力气。
自知晓魏冬河死后,我再未吃过东西。
此刻饥肠辘辘,饿得厉害。
我像个落魄的逃荒者,甚至不必乔装打扮,蹭了满脸的泥,衣服糊在身上,头发乱糟糟,肮脏不堪。
我要回京都。
忠勇侯蒋文禄,他得死。
我太饿了,要吃东西,京郊入城时,在一卖包子的摊位上抓了个刚出锅的。
摊贩气急败坏,追着我要打。
我跑得快,气喘吁吁,躲到了犄角旮旯处,咬上一口,被烫得眼泪流了出来。
京郊莫名多了很多人,城门很多守卫。
不多时,有大军入城,队伍浩荡。
围观人群说,是开州来的。
四省通衢的开州,土匪泛滥,凶残无比,一向杀人不眨眼。
他们占据天时地利,狡猾无比,连朝廷的官驿都敢截杀。
但近两年,那帮土匪头子消停了。
天子换了人,土匪头子也换了人。
那人叫晁嘉南,人称晁三爷。
他站稳脚跟之后,统领了整个黑岭的土匪,然后做了件头等大事——归顺朝廷。
皇帝得知此事,欣慰得站了起来,连连称好,人还未到京中,圣旨半路就封了个晁都尉。
四年后,我与晁嘉南的初次相见,他骑在高高的马背上,旗帜招展,面容坚毅,身后是大批人马。
而我蜷在城墙根,滚热的那口包子含在嘴里,忘了咽。
他比从前粗糙了。
记忆中总是懒洋洋的那张脸,眉眼无疑是硬朗的,浓黑的剑眉下,鼻梁高挺,薄唇微抿,眸子寒星一般……看上去明明没什么大变化,却又显得那般沧桑。
也是,他本就年长我八岁,一路厮杀过来,历尽沧桑,到了这个年龄可不是成了老男人?
很奇怪,他来之前,我像一个濒死的溺水者,一只脚已经踩到了地狱,无所顾忌,喉管即将被勒断一般。
可这一刻,我哽咽着站起来,拼尽了全力想要走向他。
晁嘉南,你怎么才来?
你来晚了,魏冬河死了。
若是你在,定有办法救他的,对不对?
你在青石镇时,连县老爷都要给你面子的。
我知道,你总是很厉害的。
我不会错,我爹也不会错,孙大贵一向说你,有情有义。
……
他没有看到我,也没有听到我的喊声。
在我即将穿过人群之时,冷不丁地被人打晕了。
醒来的时候,便已经身在御史府。
二公子张云淮静静地看着我,笑了笑:「小春,再不老实,我可真生气了。」
他又将我关了起来,说要择良辰吉日,纳我为妾。
第31章
晁嘉南近来一定很忙。
忙着封官、开府,各方拜帖,络绎不绝。
京都官场是这样的。
他如今是朝廷新贵晁都尉,天子爱重的臣子。
我想见他,总是有机会的。
一个月后,他赴了张御史府上的宴。
姨母说:「真是奇怪,给他下请帖的不计其数,他偏就先来了御史府。」
我说想出去走走,姨母不许,只让我在院子里晒了会儿太阳,然后又将我锁在了房内。
魏冬河死后,她似乎更紧张了,很听张云淮的话,对我看管得很严。
她说,再过一月,我便要成为二公子的妾了。
她还抹泪道:「若非没有法子,我是万不想让你给人做妾的。咱们良籍出身,凭甚给人做妾?即便是二公子,我也觉得心中委屈。」
「好在二公子待你真心,虽是纳妾,一应的礼节也都是做足了的,你的喜服是锦绣坊定做的,京都最好的绸缎庄呢。」
我想让她放我出去,不惜告诉她:「我要见晁嘉南,就是皇上亲封的那位晁都尉,姨母可知他是谁?他是我姐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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