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只是道出事实罢了,”朝恩在屏风外躬身,“天不早了,陛下还是早些歇着罢。”
皇帝将锦被往上拉了拉,忽然道:“依你看,十二遇险又是怎么回事?”
朝恩沉吟:“此事与平王遇刺发生在同一日,倒是有些巧,好在十二皇子有惊无险,没有闹出人命。”
“朕已看过仵作验尸的证词,偷袭十二的两人虽非平王府侍卫,但他们身上的特征极像退伍士兵。”皇帝道。
朝恩犹豫了下:“本朝前些年为平外患,曾有过几次大规模征兵,后来边境平定,放归的人不少,那些人在军中学了一身本事,回来后逞勇斗狠不走正道也是有的。”
皇帝轻哼:“他们轻轻松松就能搞到平王府侍卫的服饰,还能拿到弓箭,林天德挨那三十鞭还是少了。”
他躺回床上,慢慢道:“隋永道那小子也老了,训出来的人一个不如一个。”
朝恩垂首听着,微微笑道:“听说北河的报春礼已经送来京城,里面有陛下爱吃的脆柿饼。”
皇帝闭着眼,朝内翻了个身,亦是笑笑:“朕也老了,年轻时爱吃的东西,现在未必还吃得下,朕只求他们多消停几年,少给朕找麻烦。”
说完这话,屏风后再无声息。
朝恩侧耳细听一阵,闻得皇帝轻轻的鼾声响起,才去帐角熄了灯,照旧在外面的小榻上歇下。
一晚无事到了天明,大雨终于停了。
探路的禁军回报,路上积水泥泞,还需多等一阵方能动身。
平王封无穷站在自家帐篷前,往地上啐了一口:“这鬼天气,眼看就到京城了,偏偏把我困在这儿。”
随行的幕僚劝道:“殿下莫要焦急,卑职看这天象,午后便能放晴,此处离京不过三十里,两三个时辰也就到了。”
封无穷张开双臂,舒展了一下筋骨:“舅舅把郭印派来,不知又要唠叨些什么。”
幕僚笑道:“隋将军必是听说殿下受惊,心疼殿下,这才让郭副将过来探望。”
封无穷斜他一眼:“我看他是为了林天德挨打之事。”
幕僚轻咳一声:“殿下,此处风大,不如咱们进帐再说?”
“你怕什么?”封无穷冷冷笑了两声,傲然望向太子的帐篷,“舅舅也是多事,我都这么大了,何需他帮忙。”
太子帐中,封云兮的右臂用布带包扎悬吊在胸前,他用左手接过朝恩递来的卷宗,放在案上仔细翻阅。
朝恩手持拂尘,安安静静立在一旁。
封云兮看完卷宗,神情微凝。
“父皇让公公把仵作的验尸结果送来,想必有话交待?”他合上卷宗,抬头看向朝恩。
朝恩笑笑:“太子英明,陛下将这份卷宗压在手里,除了验尸的仵作,再无旁人看过。”
“不知父皇有何吩咐?”封云兮问。
朝恩垂首:“陛下说,太子协理朝政已有些时日,看了这份卷宗,想必心里已有章程。陛下想问太子一句,这桩案子该如何判才好?”
封云兮盯着卷宗封皮,淡黄色的封皮空无一字,光从外观看来,无人知晓这里面记录着一桩有关皇子遇袭的大案。
封云兮用手轻轻抚过封皮:“请公公转告父皇,儿臣讲不出什么大道理,但法者非一人之法,乃天下之法,这是大昭得以长盛不衰的根本。平王遇刺之事,儿臣因牵涉其中,自请回避,而十二遇刺之事,也请陛下禀公办理,依律刑断。”
朝恩轻轻一笑:“这就是太子殿下的答复?”
“是。”封云兮将卷宗交还朝恩,“请公公照原话说便是。”
皇帝听了朝恩的回禀,眼角泛出几道细细的纹路。
“难怪人说做了父亲才算真的成人,我看云兮也变得乖觉了。”
他站在高坡上,望着底下连绵不绝的帐篷,伸手指了指:“朕的这些儿女,每日享着锦衣玉食,拥有别人一生都花不完的富贵,偏偏不肯像百姓人家的孩子一样让朕省心。”
朝恩躬着身子,双手捧着卷宗,轻声道:“太子让老奴把卷宗还给陛下,依老奴看,太子还是想给皇家留几分颜面的。”
皇帝笑了声,望向京城的方向:“太子由朕
一手带大,他有哪些好处,又有哪些毛病,朕自然清楚,朕只怕会咬的狗不叫,有人不会让此事这么容易过去。”
第26章 先发制人
这天傍晚,皇帝的銮驾平安返京,百官依旧于城外相迎。
皇帝待在车中没有露面,只让宦官朝恩传出一句话――
明日早朝照常举行。
这话一出,众人皆习以为常,他们这位陛下自亲政以来,除了休沐日与重大庆典,每日早朝从未荒废。
目送銮驾走远,官员们三三两两跟在后面。
郭印快走几步,与谏义大夫韦光正并肩。
“韦大人,明日可要劳您费心了。”郭印轻声道。
“好说,”韦光正轻轻颔首,“谏院有监督百官之责,此乃本官份内之事。”
“可太子深受陛下宠爱,陛下在围场中便存了维护的心思,”郭印道,“而御史台又是太子那边的人,若见你弹劾太子,怕是会第一个跳出来找你麻烦。”
韦光正面色微沉:“陛下分设谏院与御史台,就是为了避免偏听偏信。我身为谏议大夫,即便陛下有错也敢直言,何况太子。”
“韦大人高义,”郭印笑笑,“我家将军常说,朝中百官,唯有韦大人刚正不阿,这回若能帮平王讨回公道,我家将军必有重谢。”
“不必言谢。”韦光正淡淡道,“太子有错在先,御史台不敢提,我们谏院却敢。”
“那就等韦大人的好消息了。”郭印笑着慢走两步,落于对方身后,隐入人群。
卫百川跟在封十二的马车边,侧首对车窗内道:“殿下,你瞧那郭印小人得志的样儿,真想把他的脸皮扒下来,看看到底有多厚。”
“韦光正与御史台向来不对付,他也算找对了人。”封十二坐在车内道。
“殿下,你怎么还夸上他了。”卫百川不乐意,“姓韦的再厉害,有咱们的人厉害?”
封十二不答,他看看窗外,发话:“待会儿回府,走垂柳桥那边。”
卫百川应了声,笑道:“殿下想订鱼干?”
他听小年说了,昨日殿下向他打听小猫爱吃哪家的鱼干,听说要提前预订,只好买了块鱼糕回来。
“殿下对小神仙真好。”卫百川感叹。
封十二放下车窗帘,他对她好么?不过是看她不能出门,有些可怜罢了。
次日一早,五品以上官员按例早朝,入长青殿议事。
众人行过大礼,分列两班。
皇帝坐在高高的御座上,目光扫过群臣,笑了笑:“朕离京二十日,全赖诸位恪尽职守,最近有什么要事,不妨一一报来。”
群臣安静了一瞬,韦光正趁此空隙,整理了一下官帽,举笏出列。
“陛下。”
一个声音比他更快响起,打断了他的步伐。
韦光正半个身子已经移出队列,闻声脚下一顿,朝发话之人看去。
却见御史中丞梁汉朝皇帝朗声道:“半月前,京中百戏坊大火,想必此事陛下已知?”
皇帝的目光扫过半露身形的韦光正,落回梁汉身上:“朕看过府尹呈来的折子,怎么,梁御史有何话说?”
梁汉举着牙笏,直视前方:“百戏坊大火,殃及前后两街,烧毁房舍上百,烧死烧伤三百二十一人,现有无家可归的四十二名孤儿、十五名年过六旬的老人、七名孕妇在善堂栖身。”
他报出详细的数字,在场众人虽早已听说此事,但依旧面露恻然。
皇帝亦是喟叹:“水火无情,朕已命户部拨款安置灾民,并严令府衙加紧灾后重建。”
“陛下爱民如子,是大昭之福,百姓之幸。”
梁汉说完这句,话锋一转,忽而严肃了几分:“但据微臣所知,此番大火并非意外,而是人为。”
这话一出,全场注目。
韦光正昨晚准备了一宿,打算在今日的朝会上弹劾太子残杀手足,他踌躇满志而来,本想第一个发言震惊全场,谁知却让御史台抢了先。
韦光正看了看自己手上的笏板,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连夜在笏板上打了小抄,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他的腹稿,可谓字字珠矶,句句箴言。
然而他一鸣惊人的计划被梁汉横刀打断,韦光正心中不悦,插话道:“梁大人,我们都知百戏坊大火是一名戏子使用火斗熨衣,不慎引燃戏台所致,照此说来,这既是场意外,亦是人为。不知你说的人为又是何意?”
谏院与御史台互相制衡,韦光正不是头一回在议事时呛声,梁汉听了,神情毫无变化,只朝他微一点头。
“韦大人说得对,天底下哪有那么多意外,而我说的人为是指――这是一桩凶杀案。”
韦光正眉毛一挑:“凶杀案?”
梁汉点头:“正是。此案凶手意欲灭口,才在百戏坊引燃大火,不过苍天有眼,被他灭口之人侥幸逃生,这才让大火真相得以重见天日。”
“灭口?”皇帝轻轻点了点扶手,“灭什么口?”
梁汉垂首:“此事干系重大,微臣本不敢妄言,但人证物证俱在,微臣唯恐日久生变,才不得不向陛下当面进言。”
皇帝注视着他:“你说。”
梁汉道:“险遭灭口之人来自两家,都是妇人带着孩子,这两家的男主人在百戏坊的戏兽园做工,平日以驯兽为生,犹擅驱使虎豹等猛兽。”
皇帝听得“虎豹”二字,两眼微眯。
京城百戏坊的杂耍乃是一绝,在场不少官员都去过,有人轻声附和:“戏兽园驯了几十头虎豹,就如小猫一般听话伶俐,戏班老板靠这一项便日进斗金。”
梁汉无视皇帝渐沉的脸色,接着又道:“那两位男主人老家在沧州边境,后因夷人犯境,两人入伍当了兵,打退夷人后,两人带着妻儿结伴至京城谋生,因祖上是猎户,传了一身驯猎的本事,便入戏兽园做了驯兽人。”
“你说了半天,这两人与百戏坊大火有何关系?”韦光正不耐烦道,“若说灭口,灭妇人孩子做什么?这两个男人又去了哪儿?”
梁汉看他一眼:“韦大人问得对,这两家的妻儿之所以要被灭口,正因为她们的丈夫收了重金,出门去干了件大事。”
“何事?”韦光正问。
梁汉不答,转向皇帝,沉声道:“微臣听说,数日前十二皇子在围场遇险,两名凶手皆已身亡,微臣斗胆,想请陛下传仵作卷宗一看。”
第27章 针锋相对
梁汉说完,全场俱静。
这下所有人都明白过来,梁汉要说的哪里是百戏坊大火,他分明是要追究封十二在春狩上遇袭之事。
在场的大臣就没几个糊涂蛋,一时间,各个脑子转得飞快。
这趟春狩,头一日就不太平。
先是平王遇刺,接着十二皇子遇袭,平王遇刺案与太子有关,十二皇子遇袭偏又与平王牵扯上,这些事情虽然发生在围场,但京城里从来没有秘密,不过三两日的工夫,消息已在朝臣间传了个遍。
别看这二十天里,太子府也好,平王府也罢,表面上悄无声息,但人人皆知,这只是风暴来临前的平静,待皇帝回京,一场大戏就将上演。
可是谁也没想到,拉开这场序幕的竟然不是平王,也不是太子,而是封十二。
虽说封十二属于太子党,但他平日总是一声不吭,几乎在朝中没什么存在感,谁想会咬的狗不叫,这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扔下一个惊天巨雷。
韦光正下意识开口:“仵作卷宗当交大理寺审理,你们御史台这是要越俎代庖,抢大理寺的活儿干?”
话音未落,站在一旁的大理寺卿开口:“梁大人昨日找我问过此事,但大理寺还未收到仵作卷宗,便回绝了梁大人。”
韦光正本想挑起大理寺对梁汉的不满,谁料双方早接触过,自觉讨了个没趣,呵呵笑了声:“大理寺真是好脾性。”
梁汉没理会这二人的交谈,对皇帝道:“不瞒陛下,微臣见过这两家的妻儿,那两名妇人皆称丈夫受往日上官所聘,去给贵人办差,但从
此一去不返。百戏坊大火当晚,这两户人家被人打晕扔入火场,幸得街坊相救才得以脱险。”
他从袖中抽出一张纸卷,双手呈上:“这是那两名妇人的供词,请陛下过目。”
朝恩看了看皇帝的脸色,走下去接过供词,呈回御前。
皇帝展开纸卷看了眼,开口道:“你怀疑那两个驯兽人是行刺十二皇子的凶手?”
“正是。”梁汉道,“百戏坊大火牵连甚广,微臣不得不详加辨查。恰好听闻十二皇子于围场遇险,行凶者正有两名,一时生疑,便找皇子府的侍卫要了那两人的画像,却不想与两名妇人所供如出一辙。”
更多的话就不必再说了,既然面貌一致,凶手是谁不言而喻。
皇帝瞥了眼下方的大理寺卿:“你们大理寺对此有何意见?”
大理寺卿出列:“昨晚大理寺收到禁军送来的两具尸首,但过了二十日,尸首面目已然难辨,还得那两家人过来认尸方知。”
皇帝点了点头:“既然如此,就着你们大理寺去办。”
梁汉接话道:“陛下,微臣还有话说。”
皇帝将手中的供词交给朝恩:“你们御史台一向知而必言,言知必尽,说吧,还有什么?”
梁汉道:“那两名驯兽人原属北河军马步营,微臣若没记错,平王府侍卫统领林天德便出自马步营。”
皇帝还未开口,就听素日与平王交好的官员出声道:“梁大人慎言,大理寺尚未查明真相,你怎可随意攀扯?”
梁汉摇头:“微臣只是想说,辨尸之事或可请林统领帮忙,他与驯兽人皆为马步营出身,大概相识也未可知。”
这话有理有据,叫人想反驳也找不到理由。
先前那官员道:“林统领身居要职,怎会认得两名小卒,梁大人,你这未免强人所难。”
梁汉转眼看向他,笑了笑:“对林统领而言,不过举手之劳而已,难道平王府连这点忙也不肯帮?话说回来,两名凶手皆身着平王府侍卫服饰,连兵器也是平王府所发,平王殿下正该趁此机会,洗清嫌疑才是。”
“你――”那官员被同僚拽拽袖子,不得不将驳斥的话咽了回去。
他自知此时无论为平王解释什么,都像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不如依梁汉所说,让林天德出面帮忙,方显得平王府问心无愧。
官员心中不忿,盯着对面的韦光正以眼神示意。
既然十二皇子率先发难,他们这边也该出手了。
却见韦光正慢慢移回队列,一言不发。
韦光正低头看着自己的牙笏,假装没瞧见平王府亲信的示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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