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色的裙摆在她脚边泛起一片波澜,像清晨的花,轻盈而舒展。
封十二淡淡一笑,朝长廊另一边走了几步,又停下。
他转过身,对着她的背影道:“我在县衙大约会待两个时辰。”
方桐如他所料地站住脚。
她回头望向他,似是在问:然后呢?
“我答应过带你去文会,你想去吗?”封十二问。
方桐抿着唇,慢慢扬起一抹笑。
“当然。”她答得很快,“不过你若是不方便……”
“这场文会声势浩大,我若总待在驿馆,反而惹人生疑。”封十二道,“正好敬王给我下了帖子,便是今日不去,明日后日也要过去。”
方桐点头:“我在驿馆等你。”
时近傍晚,天边铺开灿烂云霞。
临水县的主街上摩肩接踵,人声鼎沸。
虽说昨晚所有客栈都被衙役翻了一遍,但这并没影响到百姓们的心情,尤其是那些不远千里而来的文人墨客,他们聚集在张灯结彩的大棚下,挥毫泼墨,奋笔疾书。
这是文会第一天的安排,所有人都可以交上一幅字,不拘字体,不限字数,只要在限定时辰内完成,就有机会得到五岳山人的品评。
五岳山人是名扬天下的大书法家,能得一句他的评价,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福分,人群中有不少醉心书法之士,自认一手笔墨远胜常人,若能得到五岳山人的赞许,哪怕只是一句“尚可”,他们的身价就能水涨船高。
因此从早到晚,街上人头攒动,络绎不绝。
方桐来时,只听“铛铛铛”几声锣响,有人扯着嗓子喊:“时辰到!”
几乎在锣声响起的同时,街上的人群化作一股洪流,你推我搡,如同被猎犬赶着归圈的羊群疯涌向大棚。
“等等,我还没交!”
“还有我!”
“我!”
不过眨眼的工夫,路边鞋子帽子掉了一地,香袋锦囊更是不计其数,甚至有人连裤带也被人扯掉,一手提着裤子,一手举着字稿,使劲跳起来往大棚里扔。
方桐在后面看傻了眼,这轰轰烈烈的场面,堪比超市开业大抢购,哪有半点想象中的风雅。
一个卷轴迎面砸来,她眼前一暗,忽觉胳膊被人一拽,往后跌去。
第70章 你去哪儿了?丙七
方桐退了一步,只觉脚下踩到什么,她顾不得多想,情急之中转过身,抬手护住脸。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耳边响起封十二的询问:“没事吧?”
方桐慢慢放下挡脸的手臂,抬头一看,只见封十二一手抓着那支卷轴,另一手仍牢牢抓着她另一只胳膊。
她这才发现自己转身以后,以一个近乎扑倒的姿态钻进他怀里。
而她的脚正踩在他的靴面上。
方桐怔愣了一瞬,迅速把脚挪开。
“踩疼你了吗?”她问。
封十二面无表情:“无事。”
他将手里的卷轴丢给一旁的侍卫:“让衙役维持秩序,这里人多,容易踩踏。”
他握着方桐的胳膊,带着她往人少的地方走:“先去茶坊。”
他们来到茶坊二楼,要了一个雅间,雅间开着一排临街大窗,将外面的景象一览无余。
“不去敬王那儿?”方桐问。
封玉扬与五岳山人都在对面的酒楼里,那边紧挨大棚,衙役们从早忙到现在,每隔一个时辰就将众人交上的字稿装进大筐,送入酒楼供五岳山人品评。
“那边人多,我去就行。”封十二向店家要了茶水点心,让方桐待在这边看热闹,“外面有人守门,你安心待着就是。”
方桐听说那头除了敬王与五岳山人,还有好些县内的名士豪绅,她若随封十二过去,难免惹人注目,当下点头:“我等你。”
封十二瞧她一眼:“若是饿了,隔壁有饭馆,叫他们送菜。”
方桐失笑:“你放心去吧,我饿不着自己。”
封十二笑了笑:“我想也是。”
方桐挑眉,在他心里,她除了爱吃,怕是不剩别的什么了。
“恭送殿下。”她屈膝行了一礼,巴不得他快走。
封十二却没动。
他看着她发顶:“你发簪歪了。”
方桐抬手摸摸脑袋,岂止歪了,头发也落下几绺,散散地飘荡在脑后。
她一把抽掉发簪,在长发散开之前攥住它们,绞成一股盘到脑后,用簪子固定。
她的动作一气呵成,细长的手腕在封十二眼前灵活转动,转眼就将发髻盘好。
“正了吗?”她没有镜子,只能问对面的人。
封十二:“嗯。”
走到楼下,他的目光扫过街边店铺,在一家首饰铺的牌匾上略停了停。
“殿下,有何不妥?”小年跟在他身边,见他脚步放缓,警惕地朝街上望去。
封十二收回视线:“没什么。”
他带着小年进了对面的酒楼。
酒楼今日不接外客,上下三层全被封玉扬包了下来。
底下两层楼招待的是临水县及附近州府的才子,大棚里收来的字稿会先经他们品评,得分上上者方会送至三楼给五岳山人过目。
封十二行经众人,直上三楼。
三楼中轻歌曼舞,丝竹声声,五岳山人与封玉扬及几名文人雅士坐于席间,高谈阔论谈笑风生。
封玉扬见封十二来,笑着招手:“小十二,你总算来了。”
他将在座几人介绍给封十二认识,从身旁拿起一幅字稿,摊在桌上:“小十二,你看这幅字写得如何?”
这是一幅楷书,清秀俊美,灵动流畅,抄的是一段《无量寿经》。
封十二只瞧了一眼:“你的字连陛下也称道,自然很好。”
封玉扬啧了声,抽走字稿:“一眼就被你认出来,没意思。”
下首一名中年文士笑道:“王爷的字已有欧柳之风,不怪十二殿下能一眼认出。”
余下几人纷纷夸了一回,封玉扬面上略显得意之色,却仍不露笑脸,看着五岳山人道:“可本王最羡慕的还是五岳先生的草书。”
五岳山人笑了声:“功夫在画外,王爷本非张扬之人,想练草书,至少再等三十年。”
封玉扬神情一淡。
“罢罢罢,天底下只有一个五岳山人,我堂堂一个王爷,和你抢这名头作甚。”他举起酒杯,“来,先与本王干了这杯,再论其他。”
众人饮罢,封玉扬命场中的舞姬乐伎退下,让人将前面筛选过的字稿拿上来,铺在楼板上供众人品评。
方桐独自坐在茶坊雅间,一边喝茶,一边听着外面的喧哗。
酒楼那头每往三楼送上一幅字稿,便会往外唱名,围在楼前的文人听到自己的名字,大笑者有之,痛哭者有之,而那些迟迟听不到名字的人,则失魂落魄,垂头丧气。
方桐倚着窗框,瞧着他们比应试落榜还沮丧,既同情又好笑。
远近的茶坊酒肆有不少人和她一样,并不参加文会,只是和朋友过来看个热闹,见状更是叽叽喳喳,指着楼前的场景好一番议论。
方桐往外瞧了一阵,忽觉有人在看她。
她抬头望去,只见对面酒楼的外廊上走过一队舞姬,她们或清丽,或妩媚,个个身姿曼妙,很快消失在楼道拐角。
方桐没找到视线主人,却听茶坊楼下传来一阵哄吵。
她仔细听了听,原来有茶客嘲笑几名落选的书生,书生一时不忿,双方发生了口角。
不一会儿,争吵变成撕打,怒骂喝斥声中,有人“咚咚咚”跑上楼。
“别躲!”
“抓住他!”
几名书生追着茶客跑到二楼,把人压在墙角一通撕打。
转眼又上来两人,应是茶客的同伴,见状赶紧上前帮忙,与书生扭作一团。
他们在楼上闹得乌烟瘴气,谁来拉都拉不住,雅间外的侍卫看不过眼,三两下把人分开,拖着人去到楼下:“掌柜的,去叫衙役。”
店中原本还有人吵闹,见两名侍卫身高体壮,登时安静如鸡。
掌柜与小二正在焦头烂额,见状松了口气,赶紧跑上跑下送茶水点心,安抚店里的客人。
方桐也因此平白得了一盘松子。
进门的茶娘子布帕包头,人生得俊,说话也好听:“方才惊扰了客人,掌柜的让我送盘松子,给客人压惊。”
她端着木盘来到屋中,忽地脚下一崴,连人带盘一起摔了出去。
盘中的松子滴溜溜洒在地上,茶娘子扶着腰,闷哼一声。
方桐见她摔得不轻,连忙离座查看:“没事儿吧?”
她刚蹲下,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抵住她的喉咙,茶娘子冷声道:“这些天你去哪儿了?丙七。”
第71章 失踪
方桐乍听到这个名字,下意识抬了眼。
茶娘子似笑非笑,声线蓦地一变:“怎么,不认得我了?”
这个声音低柔微哑,方桐盯着她的眼睛,忽然从记忆中挖出一个人来。
两个月前,刺客丙七接到命令赶往集合地,与另外四名刺客会合,接下刺杀平王封无穷的任务,向他们发布任务的就是这名女子。
当日此人身穿夜行衣,头脸蒙着黑布,只露出一双微微上挑的桃花眼,其余刺客尊称她为右护法。
红绡手里的匕首在方桐喉间轻轻滑动,她挑起红唇,笑得妩媚而放肆:“别动,也别叫,否则我手一抖,你就死了。”
方桐的脖子贴着冰冷的刀锋,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你是谁?”她眼圈蓦地泛红,“我不认识你。”
她软软瘫坐在地,身子微微发颤,喉咙里泄出一丝哭音,娇弱得仿佛随时可能厥过去。
这副模样令红绡眉心一皱,在她印象中,这个丙七虽然木讷蠢笨,但绝非如此胆怯之辈,否则她也做不了刺客。
“你还装?”她将刀锋往下压了压,“你们每个人的样子我都认得。我问你,你这两个月都藏在什么地方?”
当初她应青鸾之命,特地选了五个人去刺杀平王,刺杀失败后,丙七不知所踪,红绡一直对此心存顾虑。
她选这五人,本就存着让他们送死之意,丙七是里面最弱的一个,却能逃过朝廷追捕,这实在不合常理。
红绡担心这其中有什么阴谋,然而青鸾却满不在乎。
“那个蠢货我听说过,功夫不高,脑子也笨,她并不知道我们的谋划,何况你不是骗他们吃了毒药?她就算能跑出去也活不过两天。”
红绡听了这话,想起自己在几人身上施的手段,这才放下心来。
然而没想到,事隔两月,她竟然在临水县见到了丙七,瞧上去她不但没死,还活得挺好。
方桐被颈间的刀锋逼得微微后仰。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眼角含泪,如同一个受了惊吓的深闺少女,“你别乱来,我的护卫就在外面。”
“护卫?”红绡冷笑,“我正要问你,门外那两个是什么人?”
她来到茶坊,本想径直入门,却见雅间外守着两个男人,瞧上去都是练家子,她不敢惊动他们,躲在一旁窥伺动静。
正好那几名书生与茶客起了争执,打闹间将守在门外的两人引走,红绡这才扮作茶娘子来到屋内。
“你到底是谁?”方桐颤声问,“我看你也是个女侠,怎么可以光天化日,持刀伤人?”
“女侠?”红绡一愣,娇笑出声,“丙
七,你是不是撞坏了脑子?”
“脑子?”方桐眨眨眼,“他们是说我得了失忆之症,可我记得我叫方桐,不叫什么丙七。”
她望着红绡,泪光盈盈:“你说的丙七,和我长得很像吗?”
红绡拧了拧眉,看着方桐这副无辜又懦弱的模样,她几乎怀疑自己当真认错了人。
丙七自小由白鸟阁养大,几时有这么楚楚动人的眼神,还有她这身衣装,用料虽不华贵,却是精心织造,与丙七寻常的打扮大相径庭。
难道天底下真有如此相貌相似之人?
“脱衣服。”红绡道。
方桐“啊”了声:“你、你是女人,我也是女人……”
“少废话,脱!”红绡喝道,“不然我就划花你的脸。”
方桐往后缩了缩:“我脱。你、你把刀拿远些。”
红绡将匕首移开她的脖子:“别耍花样,以你的功夫,我不用匕首也能杀你。”
方桐抽泣一声,往旁挪了挪,坐起半个身子,抬起一只手放在腰间的系带上。
红绡朝门外瞟了眼:“快脱!”
方桐慢吞吞开始动作。
她忽然手一扬,打出一把松子,直扑红绡面门。
借这空当,她就地一滚,滚出红绡的挥刀范围,起身朝门外冲去。
“救命!”
一声女子的尖叫令茶坊内外都是一静。
楼下的两名侍卫正等着衙役来押人,听到这声叫喊,对视一眼,暗道不好。
两人飞身上楼,冲到雅间,却见雅间大门敞开,屋内空无一人。
酒楼中,封十二突然放下酒杯。
他面前站着一名文士,正笑容满面朝他敬酒,一番敬酒辞还未说完,就被封十二抬手止住。
“殿下?”文士一脸茫然,不知自己哪句说得不对,惹恼了这位贵人。
封十二丢下他起身,走到窗前。
对面茶坊里奔出一名侍卫,另一名侍卫则从雅间的窗户朝外探头,似在寻找什么。
封十二见状,眉眼骤沉。
小年在楼下得了侍卫的禀报,急忙上来向封十二传信:“殿下,方姑娘不见了。”
“谁不见了?”封玉扬提着酒壶,脚下摇摇晃晃。
“王爷,是咱们从山匪手中救下的一位姑娘,”小年替封十二答道,“我们送她到对面的茶坊看文会,这会儿却找不着人了。”
“什么?”封玉扬扶着小厮站定,睁着一双醉眼看向封十二,“就是高天材说的那个姑娘?”
封十二微点了点头:“告辞。”
“哎!”封玉扬伸手拉他没拉住,眼睁睁看着他带人下了楼。
“这个小十二……”
他嘟嚷着埋怨,就见五岳山人走过来。
“出了什么事?”五岳山人问。
“没什么,”封玉扬打了个酒嗝,“只是丢了个姑娘。”
封十二来到茶坊,留在这儿的一名侍卫迎上前,面有愧色。
封十二看他一眼:“说。”
侍卫一边陪着他往里走,一边道:“之前茶坊有人闹事,打架到了二楼,我和大虎把人拦下,带到大堂,正等衙役来接人,就听见楼上有人喊‘救命’,再上来的时候,方姑娘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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