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十二很确定,他此刻没有做梦。
在他房中的这名女子是奸细还是贼人?
以往有人想拉拢他,在酒宴上给他送过美人,即便如此,也没人敢一上来就不穿衣裳。
这女子行径诡异,躲在他房里到底想干嘛?皇子府守卫如此森严,她又是如何进来的?
封十二目光如电,迅速在屋里扫了一圈。
他放在桌上的图纸没了。
这人是来偷阵图的?
可阵图与兵法纪要只是他的日常心得,他每有所悟便会记下来,对外人来说算不上要紧物事,谁会冒着潜入皇子府的危险,专程偷这么一幅图,还是他临时起意画下的一幅?
封十二心中疑窦丛生,正要进屋查看,就见桌下的身影一晃,人不见了。
一张纸飘落在地,一只雪白的毛球从底下钻出,夹着尾巴窜进小窝。
封十二下意识推开房门。
刚才是眼花了吗?
他竟然看见一个大活人凭空消失,然后变成了一只……猫?
他慢慢走进屋子,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向猫窝,脸上没什么表情。
方桐在窝里蜷成一团,一颗心嘭嘭乱跳。
刚才她紧张到失神,不知何时又变回猫身,等她反应过来,眼前落下一张纸将她罩住。
她赶紧从纸下钻出,本能地躲回窝里,却见房门洞开,封十二出现在门边。
她吓得一个哆嗦。
他什么时候来的?发现她变身了吗?
她趴在窝边偷偷露出两只眼,悄悄打量他的神情。
封十二见小猫如刺猬一般浑身炸毛,一双圆溜溜的眼睛骨碌碌乱转,时不时偷瞟他一眼,她看上去谨慎又不安,与方才那女子的神态颇有几分相似。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略停了停,转向书桌。
桌下躺着一张皱巴巴的图纸,正是他今日画的阵图。
他走过去捡起图纸,上面东一道西一道地布满折痕,仿佛被人大力揉捏过,他想了想,忽然明白它为何变成这样。
那女子没穿衣裳,大概是想借此蔽体?
他指尖一顿,将图纸放下。
方桐见他面无表情走开,松了口气。
他应当没发现自己变身,否则不会如此淡定。
她看着那张图纸,忽然想起自己干了什么,方才情急之下她从桌上随手扒了张纸遮挡身体,那可是封十二刚画好的阵图。
那张图纸被她捏得乱七八糟,多半是不能用了,方桐脸上一热,将脑袋深深埋进窝里。
这些天她过得太安逸,悠然自得的生活让她没了危机感。
她偶尔也会琢磨变身之事,却始终摸不着头绪,想得烦了便干脆搁置,打算以后再说。
但刚才这一下让她彻底清醒过来。
她不可能一辈子做猫,她一日不能掌控身体的变化,便一日得不到真正的安宁。
方桐一时间想了很多,不知哪个念头击中了她,她蓦地想起自己每次变猫都是在特别紧张的时刻。
第一次是在山中,她刚穿成一名刺客,遭遇平王府的人大肆搜捕,她急于逃命,一不留神变成了猫。
第二次是在封十二帐中,她刚变成人,恰逢太子封云兮进来探望,她一个激灵又变回猫身。
这一次同样如此。
她听到外面有人换岗,担心被人发现,紧张得连大气也不敢出,一晃眼,她再次变成猫的模样。
难道这就是她能变猫的真相?她的心情会影响她的身体?
那她又该如何变回人呢?
方桐陷入沉思,将屋里的封十二抛在脑后。
封十二听到身后没了动静,转头望了眼。
他的心情其实远没有脸上表现得那样平静,只是这些年他早已习惯不露形色,便是当着皇帝的面都能沉声静气,而他心底还有很多疑问,更是不想惊动了小猫。
小猫蜷缩在窝里,连脑袋也埋了进去,一双小巧的耳朵露在外头,时不时轻抖两下。
封十二吃不准她到底想干什么,她原本是猫?还是人?
他再度想起那晚的梦。
他曾一度感到奇怪,自己为何会梦见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
那晚在围场,他因失血过多困顿不堪,但那时他神智尚清,的确看到了一名女子。
同样的慌乱,同样的异于常人,他相信自己没看走眼,那晚见到的人和今日这位是同一个。
这也解释了为何当晚帐外无人发现异常,倘若这名女子能变成猫自由来去,那就什么都说得通了。
封十二拉开椅子坐下,将桌上的图纸轻轻抹平。
他仔细回想这些天与小猫相处的情景,难怪她能下山找人救他,难怪她喜欢在府中凑热闹,难怪他每次看邸报的时候,她都会跳上他的膝盖假装打盹。
他早就发现,这只小猫不但通人性,更是对笔墨之事有着极大的兴趣。
他有时坐在桌边写写画画,她会跳上来趴在桌角,盯着他笔下的纸发呆。
每当这时,她的眼神专注得不像一只猫。
她的表现就像他小时候头一回出宫,看什么都新鲜,看什么都好奇。
封十二有理由怀疑,她在研究她周遭的一切,尤其是与人有关的东西。
小猫发呆的时候,眼中时常露出一种困惑而忧郁的神情,仿佛陷入某种沉思,他以前不懂那
是什么缘故,现在看过她变人,他忽然懂了。
她或许就像当年的他一样,他面对宫外陌生的世界,想要融入它们,却又担心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第17章 应激
封十二轻轻点了两下桌面,头一回发现事情超出想象。
他过去从不相信鬼神之说,即便是现在,他也不认为小猫真的就是什么妖怪。
自古神异邪说虽多,却没有哪一样拿得出实证,就如他从小在宫里,宫人们都说冷宫藏了不少索命的冤魂,但他一次也没碰见。
别说冤魂,人们常常悼念死去的亲人,每年都要烧纸焚香泣血祷告,可又有哪一个真正见过他们回来?
所谓神鬼灵异,不过是世人编出来安慰自己的故事罢了。
他不是偷香窃玉的穷酸书生,不会妄想救谁一命就会换来美女投怀送抱,眼下他只是好奇,这只小猫既会变化,为何要以猫身待在府里。
她明明那么贪嘴,何不坦坦荡荡以人的身份生活在民间,大昭朝物阜民丰,光是街边小摊就够她不重样地吃上一月,何苦委屈自己从别人手里讨食。
除非这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封十二目色一动,想起她每次变人都很狼狈,那样子好像全无防范,难道……她的变身不能自控?
想到这儿,封十二有了几分恍然。
难怪那晚在帐中,她手忙脚乱地偷穿他的衣裳,看来她果然不是妖怪。
若是妖怪,大可将皮毛幻化成外袍,哪需如此麻烦。
封十二向猫窝看了眼,又对自己摇了摇头,不管小猫是何来历,一切只是他的猜测。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救过他,对他应当不含恶意。
既然她想住在府里,那就由她住去,毕竟,她是他带回来的。
到了傍晚,方桐慢吞吞从窝里爬起,她下午用脑过度打了个盹,两眼一闭就到了太阳落山。
夕阳将窗纸镀上一层暗金,屋里光晕流淌,仿佛连时间也蒙上一层轻纱,变得模糊凝滞。
她今日摸着些变身的门道,对身体的感受更加敏锐,正如此时,她隐约知道自己暂时不会再变。
方桐放了心,跳出小窝,打算去张婶那儿找些吃的补充体力。
这时,窗外传来几声叱喝,似乎有人动武。
她侧耳听了听院里的动静,跑了出去。
外面的空地上,封十二与卫百川各持一杆长枪,打得不可开交。
小年与几名侍卫远远站在场外,他们目不转睛盯着两人,不时发出几声喝彩。
封十二的伤势还未痊愈,却与卫百川斗得你来我往,丝毫不落下风。
方桐试图看清卫百川有没有放水,但这两人的身影快如闪电,两杆长枪在半空纠缠不休,瞧上去竟是攻势逼人,互不相让。
小年在旁又是跺脚又是拍巴掌:“头儿,加把劲,你若输了,殿下还以为你让着他!”
“屁!”卫百川骂了声。
后面的话封在喉里,被封十二一枪打断。
一名侍卫笑道:“小年,别让头儿分心,当心他输了找你麻烦。”
“悖又不是没输过。”小年豪气地一挥手,不以为意。
场外几人说说笑笑,卫百川早已无暇理会。
他岂不知殿下不喜有人相让,方才过招时顾虑殿下的伤势,略收了点劲,差点被他打得落花流水,眼下哪敢再松懈。
他将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和殿下有什么深仇大恨。
方桐站在阶上,瞧得正是起劲,忽见场中两人身影交接,两杆长枪激烈相撞。
“铮”地一声,一杆长枪飞上高空,旋转着向她呼啸而来。
方桐僵住。
“铛!”
长枪砸在她脚边,“铛啷啷”滚下台阶。
“哎哟我的小神仙!”小年惊呼,“头儿,你把小神仙砸到了!”
“啥?”卫百川一惊。
刚才他手里的长枪被殿下挑起,脱手飞出。
场边都是习武之人,早已见惯这样的切磋,见势不对各自躲开,谁想场外还有一只路过的猫。
方桐愣愣站在原地,盯着长枪从身旁滚到阶下,脑中空白了好几秒。
她忽然想起自己穿来之前的影像――
高空中,一个重物狠狠贯下,将她砸倒在地。
她一直不敢回想那个瞬间,然而此刻,那一幕不断回荡在脑中,反复提醒着她,她为什么会死。
方桐自以为镇定,然而在旁人眼里,雪团似的小猫两眼发直,已经炸开了毛。
封十二率先走过去检查她是否受伤。
他还没碰到她的身子,手背骤然一痛,小猫一口咬住他的皮肉,喉咙里发出呜呜的低吼。
“殿下!”卫百川和小年赶紧上前帮忙。
“不用,”封十二叫住两人,“我自己来。”
他就着被小猫咬住的姿势,用另一只手揽起她的身子,将她托入怀中。
方桐尝到嘴里的腥味,慢慢回了神。
呸,什么东西这么难吃。
她松开嘴,才发现眼前多了一只手,手背上赫然几个血洞。
她眨眨眼,茫然回首。
对上封十二的视线,她蓦然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
她把他咬了?
她转头看看那几个血洞,呆呆地闪过一个念头,被她咬了要不要打狂犬疫苗?不对,这个地方哪儿来的疫苗!
她下意识凑过去,在他的伤口上舔了下,封十二的手猛地一缩,收了回去。
方桐也是一怔。
对啊,牙齿有病菌的话,唾沫也有,她怎么就舔上去了呢?这做猫的习惯真不好。
她已经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她起了应激反应。
她在现代死于高空坠物,刚才又差点被长枪砸到,那一瞬间,她忘了自己是谁,全凭本能行事。
她现在是只猫,封十二伸手想碰她,就被她咬伤。
“小年,去叫大夫。”卫百川道。
“不必。”封十二单手抱着小猫走上台阶。
“殿下,我叫大夫不是为了您的手,”卫百川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您刚才挑那一枪用的劲儿不小,我担心您的伤口裂开。”
他见封十二不答,接着又道:“再有两日春狩结束,陛下就要回京,您可不能再出岔子。”
“伤口没裂,”封十二停下脚步,“告诉张婶,我今晚想吃蒸鱼。”
“啊?哎。”卫百川心知他说一不二,只得讪讪离去。
封十二挥退众人,将方桐带进屋,把她放到书桌上。
方桐乖乖趴下,歉疚地盯着封十二,目光跟着他左右不离。
第18章 压惊
门边的木架上放着铜盆,盆中装有清水,封十二洗净双手,拿布帕擦干。
他打开书架上的暗格,从里面取出一个瓷瓶和一卷干净布条。
他从瓷瓶中倒出药粉撒在伤口上,用布条将受伤的手掌包扎起来。
他全程单手操作却很利落,很快将布条扎好打了个结。
方桐见他伤的是右手,心里更加过意不去。
她这一口用了全力,直接给人家干出几个血窟窿,偏生这人一句重话都没说。
她慢慢走到封十二面前,低头蹭了蹭他的胳膊。
她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歉意,只能将爪子搭在他手腕上,轻轻喵了声。
封十二像是明白她的意思,低头看她一眼。
“是我们差点把你砸到,抱歉。”
方桐一怔。
不知怎么搞的,听到封十二这句道歉,她忽然心里发酸,所有的委屈、后怕、不甘与愤懑通通在这时涌了上来。
谁都想好好活着,可她偏偏死于一场意外。
她的胸口又胀又涩,很想大哭一场。
可猫又怎么会哭?
封十二握着剩下的布卷,手指蜷曲了一下,难得有些发愣。
桌上的小猫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大颗大颗的泪水从眼角滚下,浸湿了她脸上的绒毛。
她望着他,目光却像透过他看向别处,眼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
原来猫也会哭。
封十二刚生出这个念头,随即想起,站在他面前的不是一只寻常的猫,而是一个……奇怪的姑娘。
别说姑娘家受了惊吓,便是大老爷们
受了惊,哭一哭也没什么打紧。
他细思片刻,见小猫哭得满脸是泪,白色的绒毛一绺绺粘在一起,着实有些可怜。他顺手扯下一截干净的布条,替她擦了擦脸。
方桐哭着哭着,就见一块白布蒙了过来。
一只大掌按着白布,在她脸上来来回回蹭了几下,几乎要将她的毛搓掉。
方桐挥开那只手,抬爪扒扒自己的脸,她竟然真的哭了?
她看着爪尖沾下的几根白毛,又是尴尬又是好笑,心里的郁结仿佛突然打开,化作几分赧然。
还好她现在是猫,不然当着一个陌生人的面流眼泪,多丢脸。
话说回来,封十二算陌生人吗?
她与他做了半个月室友,对他的习性喜好多少有些了解,但在他眼里,她除了是猫,别的什么也不是,所以对他而言,她就是一个陌生人。
8/85 首页 上一页 6 7 8 9 10 11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