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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池劫——苍梧宾白【完结+番外】

时间:2025-03-17 14:35:27  作者:苍梧宾白【完结+番外】
  符通痛哭流涕地膝行向前,抱着他的腿大哭:“陛下……求陛下宽恕……臣知错,臣知道错了!”
  “这就是你对朕的忠心,这就是你们符家给朕的回报。”皇帝抬脚将他踹了出去,“陆朔!”
  “臣在。”
  “带符通和符明尸身到阵前,传令三军,朕已详知内情,现将首恶就地正法,叫他们立即停手,朕不再追究他们的罪过。若敢负隅顽抗,视同谋反,格杀勿论。”
  陆朔躬身应道:“臣领旨。”
  他大步走上前去,利索地拖走了死狗一样的符通,经过闻禅身边时,竟还朝她微微点头致意。
  待众人都退去,只剩闻禅一人还跪在皇帝面前。
  “阿檀。”
  皇帝静默地端详她片刻,终于出声叫了她的乳名。
  闻禅跪正了身体:“儿臣在。”
  皇帝道:“你知道今天的事传扬出去,世人会怎么看待你?”
  “儿臣知道。”闻禅垂首,镇静地答道,“只是危难之际,不得不如此,儿臣纵然身为女流,也是闻家的子孙后人,总不能坐以待毙。”
  皇帝:“禁军哗变的缘由,你如何得知?”
  这句诘问像是投入湖面的石子,打破了她一池静水般的冷静。闻禅迎着帝王的目光抬头:“儿臣没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动手的原因只有一个——今日符通符明的作为放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禁军统领在这个关头临阵脱逃,倘若不严惩,人心士气就散了。羽林军是天子亲军,豹韬骁骑难道就不是了么?局势千变万化,谁敢拿陛下的安危冒险?”
  言下之意,就算逃跑的是陆朔,她也照砍不误,并不是刻意针对谁。
  这回答不算悦耳动听,但的确有拨云见日之效。皇帝听罢,很轻地叹了口气,眼神软化下来,似告诫又似教导:“你是一国公主,金枝玉叶,以后要学着用人,不必凡事亲力亲为,弄脏了自己的手。”
  闻禅也在心里叹了口气,深深拜伏下去:“谨遵父皇教诲。”
  皇帝“嗯”了一声,对身后的宦官道:“去把公主扶起来。”复从御座上起身,命人去取两件厚氅来,一领自己披上,一领则亲手披在了闻禅肩头。
  “稍后朕出去安抚禁军,你……跟在朕身边。”
  如果说降生于帝王之家是荣耀的开端,那么冬夜里这生死悬于刀尖的一刻,就是持明公主一生权倾天下的起点。
  延寿十二年,公主下嫁左仆射裴鸾嫡长子裴如凇,出宫开府后,皇帝遇有不决之事,常召公主问策。十年来,她在朝堂呼风唤雨,右相许纬、汤山都督相归海、晋王闻瑞一党的势力悉数折在她手中,朝堂之上半数文官站过公主的队,禁军对她尊敬有加,武官之首武原都督、金吾卫大将军陆朔更与她相识于少时,算得上是她的第一个盟友。
  及至如今,朝堂内外流言纷飞,都在猜测公主是不是有心问鼎大宝,毕竟按照这个趋势下去,未来无论哪个皇子做了皇帝,为了不被架空成一根光杆,都得先做掉公主才行。
  公主似乎没把流言放在心上,可是有人听进去了,并且终于忍不住抢先动手了。
  “越王要在今夜发动宫变,”闻禅望向外面的天色,如闲话家常一般随便,“禁军中有你,宫中有他母亲郁妃接应,他打算用什么借口发兵进宫?”
  王嵩冷汗涔涔,犹豫再三,还是如实答道:“陛下久病不能理事,越王怀疑宫中有人施行巫蛊,故奉郁妃娘娘旨意进宫搜捕。”
  “巫蛊。”闻禅轻嗤,“行吧,看来他打算指着这招吃一辈子。负责背黑锅的倒霉蛋是谁,燕王的母妃杨昭仪吗?”
  王嵩实在不敢再答,垂头闭紧了嘴。
  “杀了我,再给燕王扣一口黑锅,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去做皇帝了。”闻禅甚至还很有闲心地夸了一句,“法子虽然粗糙了点,但成了就是一本万利的买卖,的确值得冒险一试。”
  某种不明所以的微妙感觉忽然从王嵩心底一闪而过,他抓不住细节,只是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中刀柄。
  五百禁军围堵两个女人,今天他绝不可能失手。
  公主又问:“我死以后,越王打算如何处置驸马?”
  王嵩略微一怔。
  这个问题并不难回答,王嵩甚至觉得公主心中早已有答案,他没有想到的是公主最后的问题竟然是关于驸马的。毕竟京中人尽皆知持明公主与驸马裴如凇感情不睦,这桩姻缘是强求而来,并不如表面看起来的那么光鲜。
  介川裴氏乃是簪缨之族、世宦之家,门庭清贵,家学渊源,是京中贵族联姻通婚的上上之选。裴如凇作为裴氏嫡长公子,既出落得无双俊美,又身负旷世逸才,更是一块抢手的香饽饽,早就与钟州世家苏氏定下了亲事。而苏三小姐还是太子之母苏丽妃的侄女、名动兆京的第一美人,两人的婚配当真是才子佳人,天作之合,却因为公主横插一杠,以皇权胁迫强令裴氏退婚,成了一桩憾事。
  公主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婚姻却是一盘散沙,对她不但没有助益,反而因此交恶了裴、苏二姓。裴如凇原本是裴家看好的接班人,满以为日后会直入中枢,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公主,成婚没几年就被派出京城,发给驻守在北地的燕王当参军去了,直到如今还没调回来。
  京中传言都说公主只是看上了裴如凇的脸,而裴如凇心中仍挂念着苏三小姐,因此触怒公主,致使夫妻恩断义绝,宁可远走他乡也不愿再见。
  王嵩谨慎地观察着公主的神色,她已非青春年华,但容貌依然算得上年轻,高鼻薄唇,眉目是闻氏一族一脉相承的英气隽秀,虽然妆容素淡,衣饰简雅,仍难掩天生自带的一股凌厉的睥睨之意。
  即便她已经预知了自己的命运,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镇静,就像这十年来于书房内、珠帘后、金殿前……每一次面对攻讦质疑和明枪暗箭。
  这样的人,心头也会有放不下的牵念吗?
  王嵩低声道:“殿下垂询,臣不敢有所隐瞒。越王殿下有令——”
  “斩草除根。”
  闻禅倒不显得惊讶,不知是早有预感还是并不在乎,点了点头。此刻夕阳已完全落下城头,天边尚余昏暗的薄暮,整座皇城仿佛陷入了晨昏交替间的巨大裂隙。王嵩稍稍躬身,催促道:“殿下,时间不早了。”
  闻禅示意女官上前,将那药瓶拿过来看了看,随手抛还给王嵩,吩咐道:“将军先去门外候着吧。”
  王嵩:“这……”
  闻禅:“不必担心,结果都是一样的。总不能每一件事都顺着越王的心意来,那多无趣。”
  女官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嵩识趣地退到佛堂外等候,又听见室内公主对女官道谢:“有劳慧卿,你也走吧。”
  女官温柔地握着她的手,轻声细语地说:“殿下,我已经老了,还能走到哪里去呢?您一个人孤伶伶的,我陪着您吧。”
  公主却摇了摇头,将她推向门外,轻柔而不容置疑:“这是我选的路,只能由我自己一个人走到最后。慧卿,你还有来日,来日方长。”
  她挥袖打落了盛满灯油的铜盏,地面早已洒满了细细的松木粉,遇火即燃,经幡木案霎时间烧成一片火海。滚滚浓烟之中,那个曾在无数人心中留下浓重一笔的身影伫立在巨大的佛像前,与它微笑着对视,直至滔天的红莲业火席卷而来,将她彻底吞噬殆尽。
  延寿二十四年秋,越王兵变,先遣禁军执持明公主,公主乃自焚于慈云寺,光焰映天,是夜天星为之倾落。
第3章
  驸马
  “殿下,殿下?”
  闻禅在一阵轻柔的呼唤声里醒来,脑海中还残存着濒死的窒息感,令她难以自抑地咳嗽起来。有人急忙过来扶起她顺气,随后一盏温热的茶送至唇边,氤氲芬芳的茶水很快平复了咳意,闻禅抬眼瞧见两张如花般年轻娇俏的面容,不由得又是一怔。
  “不是让你们走了吗……”
  侍女飞星挽起帘帐,以金钩束好,讶然道:“殿下这是从何说起,奴婢们要去哪里?”
  闻禅怔怔地抬起手腕,触目只见一片光洁,没有烧伤,也没有任何一点痛楚。
  怎么会这样?
  她心头蓦地一跳,猛然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转头看向扶着自己的纤云:“今天是什么日子?”
  纤云被她这么郑重地问住了,愣了一下,才道:“腊月初七,怎么了,殿下要为腊八节准备什么吗?”
  闻禅环顾周遭陈设,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形,问道:“慧卿呢?”
  飞星悄悄缩起了脖子,回头看了一眼窗外,才神神秘秘地小声答道:“先前殿下在行宫里和那姓符的动手时,身边竟没一个人顶上,狄尚宫听说这事后,昨晚连夜把柔福宫所有人都叫到慎仪司里学规矩去了。”
  果然……
  柔福宫是皇后居所,闻禅自小在这里长大。记忆里楚皇后故去后,皇帝虽然移宠于符贵妃,却一直空悬凤位,柔福宫始终为外出守孝的闻禅留着。延寿十一年九月,闻禅出孝后,在宫中短暂地住了一段时间,直到延寿十二年出降裴氏,此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熟悉的宫室陈设,熟悉的旧人,以及毫发无损的身体……本该消逝于山寺烈火之中的亡魂,此刻却好端端地躺在柔福宫的床上。
  过去三十年发生的一切,功业荣辱、骇浪惊涛,都恍若漫长的一梦。
  一切线索都指向了唯一的答案,尽管匪夷所思,却并不难猜——她重生在了延寿十一年腊月初七,十六岁的冬天,也是她出嫁的前一年。
  纤云见闻禅坐在床沿出神,神情和以往大不相同,担心地伸手去试她额头的温度:“殿下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可是连日奔波累着了?奴婢叫人去传太医来给您请个脉瞧一瞧,好不好?”
  闻禅轻轻按下她的手,随口道:“没事,睡太久了,不太清醒。”
  虽然最后落得个身死命殒的下场,但闻禅对前生种种并无遗憾之情。每一条路都是她亲自划下的道,为了织就那张最终足以颠覆棋局的大网,而她的死是收网的最后一笔,闻禅心甘情愿投入烈火,再给她重来多少次的机会也是一样。
  既然没有执念,为什么她会重生?
  难道是前世的计划并没有成功,在她没看见的地方出了纰漏?
  闻禅嘴上说着不清醒,目光却清冽澄明,只是一直出神,不知在思量什么,连纤云的手也忘了放开,虚虚拢在掌中,连带着纤云也不敢动弹,怕惊扰了她的思绪。
  纤云从公主十岁起就在她身边伺候,多年来情分深厚,却鲜少见她“黏糊”过谁。公主天生聪慧独立,待人接物都极有分寸,可今天的气质却与以往有些微妙不同,她被公主这样握着手,一时间竟然情不自禁地面上发热。
  她求助地望向飞星,飞星抿嘴一笑,过去取了衣裳披在闻禅肩头,笑着提醒道:“时候不早,殿下该起床用膳了,不然叫狄尚宫知道,只怕要把我们也一块儿拎出去学规矩了。”
  闻禅回过神来,定了定心,知道事已至此,想得再多也没用,将纤云的手放回膝上:“知道了。去慎仪司请尚宫来说话,新来的宫人不懂事,难为她费心,往后有的是时间,再慢慢教就是了。”
  飞星知道她这是额外开恩,给尚宫铺了个台阶,不欲难为那些奴婢,于是笑着福了福身,领命而去。
  待纤云服侍闻禅梳妆完毕,正用着饭,飞星伴着一名浅绯官服的女官在外求见。闻禅便撂下筷子,取茶水漱了口,示意仆婢撤了饭桌,一面让道:“慧卿先坐,纤云,给尚宫拿个手炉来。”
  狄敏原本肃容正色,闻言神色略松,柔声道:“多谢殿下惦记,今日天还好,没有冷着。”
  狄敏原是玢州小官之女,颇负才名,十八岁时被选入宫中为女官,然而先帝肃宗宠妃唐氏性情妒烈,多次暗中打压,不欲令新人分薄了宠爱,狄敏因此在尚宫局沉寂数年。直到今上登基后,楚皇后看重她的文才,提拔起来委以重任,令她专掌中宫笺表文奏。闻禅可以说是她看着长大的,幼时随她读过不少书,故不以寻常宫人待之,而是像楚皇后一般称她表字“慧卿”。
  前世闻禅离宫时,只带了纤云飞星等几个贴身侍从,狄敏未能随行,然而她已是板上钉钉的“皇后的人”,其他妃嫔也不敢用她,狄敏被迫再次沉寂,直到闻禅回宫后才得以重新起用,此后她便一门心思跟随闻禅,闻禅也视之为心腹臂膀,两人相伴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眼下这个当口,正是两人重逢后半生不熟、各怀心思的时候。闻禅随驾北巡松阳,为了历练新人,特意带走了一批刚拨给柔福宫的宫女宦官。表现不好是预料之内,她也没打算发作谁,只是当年闻禅没想到,新人里找不出可造之材,却意外炸出了一个沉寂多年的狄敏。
  狄敏主动揽起管教宫人的职责,既是为了向闻禅表态,也未尝没有试探之意。
  不待闻禅开口发问,她便主动告罪:“昨日殿下刚回宫,一路舟车劳顿,妾身没敢扰殿下的清静,只叫了跟随的人询问情况,才知道殿下在外竟没个帮手可用,故而斗胆越俎代庖,将柔福宫随行宫人送去慎仪司,不求他们能为主分忧,起码要知道些忠义。”
  闻禅摆了摆手:“如今中宫之责虽不在柔福宫,但此处毕竟是皇后居所,不能没了规矩,我久居宫外,有些事上难免疏忽,还要靠慧卿多替我周全。说句不客气的,柔福宫上下,往后全仰赖尚宫照拂了。”
  狄敏忙起身深深拜下:“殿下深明大义,妾身惭愧,定当竭尽全力,不敢有负殿下所托。”
  闻禅笑了笑,伸手扶了她一把。狄敏只觉她力道轻柔绵长,像风一样将她托回了原位,忍不住抬头看了公主一眼:“殿下……”
  闻禅就像没听懂她的暗示一般,只淡淡一笑,狄敏心中暗暗记下,态度越发恭谨起来。两人刚说了几句话,忽听得殿外侍女通传,皇帝那边派人来请,命她即刻到春熙殿见驾。
  这旨意来得突然,加之多年记忆模糊,闻禅一时想不到叫她来干什么,到春熙殿拜见皇帝时还在琢磨。皇帝倒是心情很好的样子:“阿檀来了。免礼,过来坐,朕有件事要和你商量。”
  闻禅还没完全从前世的思路转回来,以为他要问正事,心下盘算着最近朝中有什么动向,就听见皇帝说:“你也长大了,皇后不在,这事旁的人也不好开口,还是朕亲自来问你,你对婚事可有什么想法了?”
  闻禅:“啊?”
  她赶紧在心里算了算日子,才想起来上辈子她就是这个时候定下了要让裴如凇做驸马。
  这是皇帝对她在平息哗变中立功的奖赏,前世闻禅正是掐准了这一点,哪怕此举会一下子得罪两大世家,皇帝还是为她实现了愿望。
  在绝对的强权面前,什么天作之合都是笑话,但闻禅也知道,这段强求来的姻缘在世人眼中才是真正的笑话。她虽然不在乎风评,裴如凇想必没少听过闲言碎语,这些年两人聚少离多,甚至没有见上最后一面,闻禅到死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看待自己,以及和她有关的一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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