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禅慢慢呼出一口长气,让自己镇静下来:“你和闻琢闹掰了,是为什么?”
裴如凇却一反方才问什么答什么的配合态度,道:“殿下可否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说。”
裴如凇凝视着她的面容。闻禅还是老样子,无论年岁大小,生气也好微笑也好,哪怕外面天崩地裂,只要她坐在那里,就让人觉得命中有了主心骨。
谋臣、将军、帝王、禁卫……天下人眼中权势显赫的男人们,却在背地里默默依赖着同一个人。可是谁也没有意识到,就连闻禅自己都不明白。
直到她身死后数年,他们才终于在焦头烂额和撕扯痛楚里认清了这个现实。
“殿下当年给先帝传信让他回京,自己孤身前往慈云寺,早就料到了越王会先对你下手,为什么不设法避开?哪怕是假死……”
闻禅单手托腮,换了个不那么端正的姿势:“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越王不先弄死我,怎么敢放手一搏?他不入套,一切谋划都是白费工夫,只有我是最有用的诱饵,我还能躲到哪儿去。至于假死——”她瞟了裴如凇一眼,似乎心有顾虑,话说得很委婉,“我若活下来了,身份反而尴尬,难保新帝不会成为第二个越王。”
越王尚不能容忍公主与他争权,闻琢这个被公主一手扶持上去的皇帝难道就不会忌惮吗?亲爹和异母兄弟当皇帝完全是两码事,不是一句“骨肉亲情”就能全部盖过的。
“殿下和晋王、越王斗了那么多年,都没有退缩过,偏偏到了燕王这里,就甘心赴死,把多年积累都拱手让人了?”裴如凇轻声发问,“殿下不觉得自相矛盾吗?您到底是相信他呢,还是不信呢?”
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闻禅不想被他牵着鼻子走,故意挑刺:“这会儿又不叫先帝了?”
“我失敬的时候多了,不差这一次。”裴如凇凉凉地说,“既然殿下不愿坦诚,那就恕我继续冒犯了。”
“殿下是觉得自己死后,我就不再是驸马,不必受外戚的限制,凭借着燕王旧部和从龙之功,可以在朝堂上更进一步,对吗?”
闻禅:“……裴公子,你好自信啊。”
裴如凇:“殿下若不认同,就拿出真正的原因来让我闭嘴,否则我只能这么一直自信下去。”
闻禅眯起了眼睛:“你是在威胁我吗,裴雪臣?”
“不敢。”
他似乎掌握了拿捏闻禅的诀窍,从垂头丧气的小白花摇身一变,成了浓艳带刺的月季花,用最谦恭的语气,说着最强硬的话:“殿下给了我错觉,却又抛下我,我想知道为什么,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好好说话,谁抛弃你了。”闻禅受不了地往后退,“非要刨根究底是吧?行,告诉你也无妨,我说的是实话,信不信是你的事。”
“我小时候生过一场重病,药石无医只能等死的那种。父皇母后广召天下僧道为我祈福,最后觉慧寺有位通明禅师告诉父皇,我命中有劫难之相,虽然脑子比别人机灵一点,但估计活不了太久,倘若出家修行,断绝尘缘,或许有一线生机;要是放着不管,大概过不去三十岁那一道坎。”
“是顺应命运,还是改变命运,”闻禅悠然拈起茶杯盖,悬于茶碗上方,“是无欲无求地长寿,还是兴风作浪地短命?如果不去尝试,谁知道命数会不会改变?如果尝试了,仍然无法改变命中劫数,还能怎么办?”
裴如凇:“……”
“你如果和我一样,每天一睁眼就在想这些问题,你也会厌烦的。”
闻禅用另一只手端起茶杯,把剩下的半杯茶倒进盆栽里,同时松开了左手。
“呛啷”一声,杯盖掉落,严丝合缝地盖住了茶碗。
“与其提心吊胆地猜头顶的那把刀会不会掉下来,不如我自己来决定怎么利用它。人固有一死,虽不敢说重于泰山吧,总归还是有点分量的。”
这个答案听上去荒诞中带着一丝合理,从前的裴如凇绝对不会轻易相信,但经历过重生这种更加荒诞的遭遇后,现在的他不敢不信。
而且裴如凇有种微妙的直觉,这次闻禅说的是真话,她也是真能做得出这种事的人。
“话虽如此,可殿下为什么如此笃定,头顶上的那把刀一定存在?”
闻禅忽然笑了,那笑容和裴如凇从前见过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有种难以形容的,寂寥又伤感的意味。
“嗯。”她轻轻点头,“它在,我知道。”
她的终止之意很明白,裴如凇明白这是自己所能触及的极限,她不会再向他透露更多答案了。
他挽袖拎起茶壶,给闻禅的空杯续上热茶。闻禅很满意他的眼力见儿,接过来啜了一口:“好了,轮到你了。说吧,你们好端端的,为什么拆伙了?”
说起这个,裴如凇的气焰立刻自动收敛,又变回了委委屈屈的小白花:“殿下被越王谋害的消息传开后,陆朔从武原赶回了京城,与先帝大吵了一架。他可能觉得先帝只顾着进京夺位,没有及时发现异样,错失了救下殿下的机会。殿下离世之事,对他的打击甚重,与先帝君臣之间亦有了嫌隙。”
“他后来一直守在武原。殿下之意,应该是希望他支持先帝,但陆朔……只能说还有几分旧情,先帝在时尚能勉强维持,可毕竟不是心腹之臣了。幼主和太后一方面是不信他,另一方面,也是使唤不动他。”
闻禅怔住了。
这个消息带给她的冲击不亚于听见闻琢“在位九年”。闻禅与陆朔相识于年少,也是她一手将陆朔推向了西北战场,正因陆朔镇守武原,才有西北诸族十余年的安定。两人立场一致,互相支持,但彼此心里都十分清楚,陆朔是手握重兵的将军,他真正效忠的不是哪个皇子公主,而是闻氏王朝的天下。
闻禅到死都对他很放心,以为陆朔是个拎得清的人,必然会支持新帝稳定朝局,谁知道他居然是带头撂挑子的那个,种种作为,就差把“我是公主一党”刻在脑门上了。
他是人到中年突然叛逆,还是跟闻琢理念不合?闻禅想不明白。
“至于我……我没什么可说的。”裴如凇有点心虚地偏开视线,“慈云寺重建后,我一直住在那里。没帮上先帝什么忙,辜负了殿下期望。”
闻禅冷笑:“可不嘛,从慈云寺到皇宫少说得两个时辰,住在那儿连早朝都赶不上,你就不是诚心想帮忙。裴公子很行啊,说起人家陆朔的过处侃侃而谈,到自己就一句话都不提了?”
小白花双眸含水,泫然欲泣:“一想到那身朱紫官袍是殿下舍命换来的,我如何还能厚着颜面穿上它,去朝堂上说什么治国平天下……”
“怕什么,又不是我的血染的。”
闻禅说完,立刻被他瞪了一眼:“殿下慎言!”
闻禅:“……好好好,你没错,都是我的错。有你和陆朔带头,其他人是不是也跟着起劲,不愿为新帝效力,甚至和他对着干了?”
裴如凇轻轻叹息:“有些人只愿效忠殿下,并不想为先帝卖命,包括‘深林’……也有殿下提拔上来的朝臣,不在乎阵营如何,只想踏实办些实事,但因为公主旧党与先帝之间的分歧日深,难免被波及。到梁王摄政时,旧党一派被打压得更厉害,不少人离开了中枢……”
再后来,由于新旧之争的余波,太后放弃陆朔,选择了穆温,亲手把咽喉送到了外族屠刀之下。
人心玄妙,人性幽微,命运变化莫测,闻禅再怎么推演,也不可能推算得出这个结局。
是闻禅错了吗?还是闻琢的错?抑或是陆朔、裴如凇的错?谁又能说得清楚,就好像每个人都在用力,可石头却往意料之外的方向滚出去了。
她身死之后尚且洪水滔天,要是活到闻琢登基的那个时候,或许真会像闻禅担心的那样,她和新帝,终究也要走上你死我活的老路。
前世殷鉴不远,为了避开上辈子的大坑,难道她今生要再换一个阿斗来扶吗?
第8章
进退
繁复心绪如乱麻、如蛛丝、如勒在喉咙上的白绫,将她密不透风地裹了起来。闻禅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这种四面碰壁的无力感了,就连身边的空气里都仿佛弥漫着无形的沉重压迫。
裴如凇一声不响地陪伴在她身边,心里反到很宁静——就像很多年前他刚进公主府,深更半夜被她薅起来帮忙处理公文时一样宁静。
世人并不看好他们的婚事,在大多数人眼中“郎才女貌”才算登对。公主身份尊贵又强势,做她的驸马注定要受到很多限制;更何况裴如凇出身名门裴氏,原本应该按照家族的安排,从清贵文臣做起,修修史书,管管礼乐,再外放个两三年,稍有建功,回来便可直入中枢,稳居八座。
上辈子赐婚的消息传出,裴家上下全都陷入了凝重沉郁的气氛之中,乃至后来的很多年里,裴如凇不止一次听别人用惋惜的口气提起他,好像他的人生都被这一段婚姻耽误了,但其实他从来没觉得和公主成亲是件坏事。
刚搬进公主府时,裴如凇还有点犹疑,不想这么快就主动上去示好,不过很快他就发现公主很忙,并没有闲工夫搭理他。两人之间交流不多,稍嫌生疏,但无论是日常用度还是应酬来往,总有人替他想在前头、做在前头,哪怕没有挂在嘴边,没有更亲密的举动,这样的周密本身就代表了一种重视。
久而久之,裴如凇甚至有种在被她精心养在“金屋”之中的错觉。
投桃报李是君子的传统美德,裴如凇于是委婉地向公主表示,感谢她无微不至地照顾,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他也愿意为公主效劳。
闻禅当时只是淡淡地笑了笑,礼貌地接受了他的道谢,裴如凇也只当这是一次流于表面的客套,不料当天晚上正要睡下时,闻禅身边的宦官程玄忽然来奉命来迎,说公主请他过去帮个小忙。
裴如凇来不及精心收拾,只匆忙穿戴整齐,一踏进烛光大亮的书房,闻禅就头也不抬地指了指自己对面的空位。他在众人殷切的目光里犹豫落座,纤云飞星立刻围上,一个端茶一个递笔,紧接着程玄抱着足有半人高的卷宗,结结实实地敦在他面前,“咣”的一声彻底封死了他的去路。
裴如凇愕然:“殿下,这是……?”
“固州三年的税赋田亩丁口卷册,还有些刑狱和山川地理的文书。”闻禅笔下不停,用一种理所当然的冷静口吻吩咐道,“你先看着,根据这些拟个条陈出来,要是看出什么问题,也一并写进去。”
裴如凇心想简直是乱来:“承蒙殿下信任,只是地方民政非在下所长,恐怕不得要领……”
“没关系,”闻禅安慰他,“你多写两次就擅长了,要相信自己。”
裴如凇:“……”
公主在“赶鸭子上架”一道上颇有造诣,崇尚“一回生二回熟”,不管对不对先干了再说。裴如凇从一开始的被迫陪读,渐渐屈服成了训练有素的样子,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公主的书房里已经有一张专属他的公务书桌了。
公主府里最不缺的就是房子,驸马有自己的院落,但不知道为什么,所有人都默认了两人就应该挤在一间书房里一起办公。如果遇到加班应酬之类的特殊情况,还会专程派人回去请假。
就好像……知道有谁会在那间书房挑灯等着一样。
裴如凇白天给皇帝打工,晚上给皇帝的女儿打工,勤勤恳恳地干了三年,几乎把自己从驸马干成了公主的谋士,终于修炼得政务通达、笔墨娴熟。眼看着公主声望日盛,权势渐长,开始在朝中培植自己的亲信,不少人猜测驸马会借公主的东风得到重用,纷纷在私下里向他示好。谁知那年固州爆发动乱,公主反手就把裴如凇塞进了朝廷平乱的大军。
历经种种波折,好在驸马最终平安归来并以军功升迁,但这一手算是彻底绝了旁人笼络攀附裴如凇的野心,从此成为“持明公主与驸马感情不和”的铁证。
固州平定后,皇帝派三皇子闻琢、四皇子闻瑞等分赴北边安抚百姓,裴如凇再度随行前往,一去又是两年;再后来固州改为敦宁郡,闻琢受封燕王,兼领敦宁都督,裴如凇在京中待了没多久,他父亲左仆射裴鸾因太子案被贬出京,紧接着他就被外调往敦宁郡,成为燕王府参军——这回不用多说,背后显然又是持明公主的手笔。
这十年里裴如凇曾以为自己理解了公主,公主也理解了他,两人怀抱着不言自明的默契:他承担了驸马的职责,公主不必有后顾之忧,能安心在朝中施为;而公主成全了他的志向,让他得以脱离裴家安排好的道路,凭本事立足边郡,做个真正的治世之臣。
这样互惠互利的关系如果能够一直延续下去,就算是很好的夫妻了。可是那夜慈云寺的大火烧穿了层层掩饰,公主的布局终于完整地显露出来,裴如凇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她为他铺就了一条多么长远的路。
从公主府到边关沙场再到朝堂,这份周密,在她身死后很多年里,仍然无声而长久地庇护着他。
裴如凇不得不推翻一切固有认知,从头梳理旧日的蛛丝马迹。他不肯回裴家,也不能住公主府,一意孤行地住在按原样重修起来的慈云寺里。他想,闻禅是那么深谋远虑的人,不可能漏算掉越王的杀意,她应当是假死脱身,说不定等朝局稳定了,她就会突然现身。
一年两年过去,他又想,陆朔撂了挑子,新帝为了公主旧人伤透了脑筋,这回她总该看不下去出现了吧?
又过了五六年,他想,她也许是厌倦了朝堂争斗,跑到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逍遥去了。她不愿再回来,是不是觉得两人之间已经两清了呢?
十年之后,天下大乱,江山风雨飘摇,公主还是没有回来,裴如凇终于彻底死心了。
这么多年,裴如凇把旧事翻来覆去地揉碎了一件件审视,唯独有一点他从未怀疑过——闻禅也许不在乎驸马,不在乎皇帝,不在乎荣华富贵和滔天权势,可她绝不会把江山黎民、社稷苍生当儿戏。
就像此时此刻,明明是过去的事、过去的错,她却依然把那当成是自己的心病一样来疼。
眼看着她的眉头越皱越深,裴如凇忽然开口:“在敦宁的时候,当地的月奴人很擅长弹琵琶,我学会了一首曲子,想着改日有机会的话,要弹给殿下听。”
“嗯?”
闻禅短暂地从焦虑里分心,见他起身走去外间,抱回了一把不知何时放在那里的琵琶:“这是干什么?”
“前世没能见到殿下最后一面,是我毕生遗憾,今日有幸重逢,已是上天对我格外开恩。”裴如凇声音压得低低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都觉苍白无力,“把这一曲给殿下弹完,算是了却了这份执念,前生缘分已尽,今生……全凭殿下心意。”
从他们都带着记忆重生的那一刻开始,今生注定与前世不同,那段世人眼中强求来的姻缘,裴如凇没有说“不”的权利,一旦闻禅选择放手,就如四散崩溃的流沙,谁也救不回来。
挣扎挽回的样子或许不那么好看,但是比起漫长十年又算什么呢?
裴如凇弹琵琶和弹琴的时候不一样,大概是弹琴时宾客瞩目,更注重风仪端正,而琵琶只是弹给她一个人听,所以动作随性轻快一些。他甚至还开口唱了词,声音倒是很好听,不跑调也没破音。
5/56 首页 上一页 3 4 5 6 7 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