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她一开始的方向就想错了,这俩人根本不是什么旧友,分明是前世积怨深重的死敌。
可前世苏衍君被流放到苦寒之地,闻禅在世的时候也没见他作妖,他和裴如凇之间还能有什么过节呢?
“我……”
短短一个音节跟要了他的命一样,裴如凇艰难地组织着词句,话说得比窗外夜风还缥缈:“前世,穆温扶持安亲王的儿子闻修当了皇帝,我怀疑苏衍君和穆温可能有……某种联系。”
“‘某种联系’。”闻禅讥诮地笑了一声,“苏衍君那边已经是一团谜了,你这头还在替他打哑谜,要不这日子你俩一起过得了。”
裴如凇立刻低头服软,一副任打任骂逆来顺受的小白花模样:“对不起。”
闻禅心说光认错态度好有个屁用,这大小姐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话说得稍微重点就心口疼掉眼泪,谎话编得跟筛子一样还不能戳穿,真是上辈子欠他的。
但话说到这个地步,闻禅用脚趾头也能猜出来,裴如凇费心费力瞒着她的事情只有那么一件,无非就是他前世真正的死因。
不是每个人都像她一样知道终点在哪。苏衍君必然和上辈子裴如凇的死有直接关系,这个心结不是局外人亲亲抱抱说两句好听的话就能解开的,血债血偿,必须要由裴如凇亲自与苏衍君做个了断。
她看着垂头丧气的小白花,不太愿意去想象他死在谁手里的画面:“虽然这几句话骗狗都会被狗咬一口,但看在是你的份上,我勉强相信了。”
裴如凇蓦然抬眼。
闻禅轻轻地叹了口气,决定再纵容他一回:“我的人一直盯着相归海,他没有异动。况且他这辈子的权势已经和前世相差太多,白施罗也调走了,就算放着不管,他也很难东山再起。”
“苏衍君能把你骗的团团转,可见心机深沉。我猜他对相归海这个亲爹未必有多少感情,无权无势的爹也没有投奔的价值,他很有可能是把相归海当成挡箭牌,以此转移视线,避免自己被抓到。”
“和苏衍君有关的事,我只管到相归海这里,剩下的你自己决定。让韩俨出面继续追查也好,用自己的人手私下处置也罢,或者求我帮忙也行,不管什么方法,在这件事彻底解决之前,我不会再问你答不上的问题。”
裴如凇一眼一眼地偷偷瞥她,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小声嘀咕:“还可以求殿下帮忙……这算是作弊吧?”
“坦白本来就是解决问题最快的办法,是你非要较劲好吗?大少爷。”闻禅嗤道,“以防你较劲较到一半突然想开了,提前给你留个台阶。”
原本有点僵住的氛围如春风一样温柔地化开了,裴如凇赧然地垂眼,闻禅又道:“先别忙着笑。”
裴如凇赶紧把翘起来的嘴角压平。
“我说的‘彻底解决’,是指你能没有任何顾虑,毫无隐瞒,把前因后果原原本本地告诉我。”闻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加重,“还有,最好不要受伤。”
聪明的人往往兼具强烈的控制欲望,必须把每件事都掌握在自己手里才安心。前世的闻禅就是典型例子,所有人都是她的棋子,在她算计下移动到“最好”的位置,驱使着他们按照自己布设的道路一直走下去。
直到终局崩盘,她才终于意识到,试图跟命运对弈的自己何其狂妄。
这一世闻禅有意控制自己,当然不是说她就不独断专横了,但她开始试着把一些关乎未来的决定交给别人选择。目标就在那里,由“棋子”自己来决定如何移动,重要的不是“走最快的路”,而是“不留遗憾”。
裴如凇最清楚她从前是什么性情,也就更深刻地明白闻禅这个决定背后深藏的珍重。
他慎重地思考片刻,认认真真地对闻禅承诺:“我答应殿下,不会让殿下等得太久。”
闻禅搁下茶盏,说不过问就真的撒手撂挑子,活动了一下发酸的脖颈,起身准备回去睡觉,“很好,那我就安心等着驸马的好消息了。”
结果没走出两步,就被裴如凇伸手拉住衣袖,拽回来团团抱在了身前。
他展臂搂着闻禅的腰,头贴着她的胸口,像冻僵的人拼命靠近炉火,却又觉得言语匮乏,说什么也不能准确描述此时的心情,只会闷闷地哼唧:“殿下。”
闻禅:“干什么?”
裴如凇:“不干什么,就是想和你一直在一起。”
闻禅:“不然呢?”
裴如凇轻轻地笑了起来:“阿檀。”
闻禅怀疑地点了点他:“裴雪臣,你是不是根本没有后手,怕斗不赢苏衍君,现在就开始打退堂鼓了?”
裴如凇:“……”
他在闻禅怀中仰头看她,眸光流转,可怜得十分逼真:“如果失败了怎么办?”
闻禅手欠地卸了他的发冠,任由黑缎子般的长发流泻满手。披散的凌乱长发衬得他面容愈白,眉眼线条深刻清晰,越是不加粉饰雕琢,那种纯然的美貌就越发动人心魄。
闻禅心说凭他的姿色,失败了当个小白脸也不失为一条出路,嘴上却还是正经地答道:“失败就失败吧,人家也是重生的,打不过很正常。世上没有绝对的事,保护好小命,下次再想别的办法。”
裴如凇忽然把脸藏了回去。
闻禅有点莫名,但也不催他起来,任由他闷不吭声地躲着,绕着他的头发玩了一会儿,才听他低低地说:“别人家好像不是这样的。”
闻禅:“没头没脑的说什么呢?”
“失败就是无能。”裴如凇语气平板得仿佛在念咒,“辜负了家族的期望,对不起长辈的栽培,无能的人不值得同情,也不配被原谅。”
闻禅捏着发尾在他耳垂上扫了扫:“……裴公子,好好说话,不要撒娇。”
裴如凇:?
他疑惑地回想了一遍,感觉刚才那句话里的每一个字跟“撒娇”都沾不上一点边。如果不是他理解的有问题,难道闻禅说的不是这个词吗?
“抬头。”
裴如凇下意识地听话,倏地,一点温热落在他的眉心。
闻禅捧着他的脸,俯身在他额上亲了一下,没什么缱绻意味,像逗弄躲在她怀里撒娇的小动物,然后用宣布“明天早饭吃馄饨”般随意的口吻,轻描淡写地说:“我相信你。”
第60章
后手
今夜无星无月, 细雪自漆黑天幕纷纷飘落,长街上积起一层薄霜,犹如细盐般晶莹洁白, 在风灯下闪烁着朦胧微光, 又被一只黑靴无声无息地碾为齑粉。
小院里传来“哗啦”的泼水声, 西屋里老人咳嗽了几声, 胸腔的动静像一只破风箱:“瑶琴去歇着吧,别忙活了,夜里下雪, 给妞妞多盖一层被。”
“知道了,娘。”女人披着棉衣, 被夜风吹得打了个寒颤,回手关紧了门, 扬声答应,“您也早睡。”
夜深了,最后一扇亮着的窗也黯淡下去, 整条街都沉入了寂静酣眠。
一丝冰冷的雪气从没关严的窗户缝里溜进室内, 黑衣人像一片薄薄的影子, 在地上留下一串湿润浅淡的足迹, 轻巧无声地靠近床铺。
一把花白的长发拖在枕上,老妇人裹着旧棉被,面朝墙壁沉沉睡去。暗夜里精钢匕首刀刃近乎无形, 犹如冰冷的毒蛇, 无声而精准地抵住她的脖颈——
预想中利刃割开血肉的声音并没有出现, 刀刃上传来的触感反而异样艰涩, 就好像……一刀切进了朽木里。
黑衣人立刻伸手去揭被子,那“老妇人”顺势滚了半圈, 四肢僵硬平直,甩在硬板床上磕出闷响,果然是个木头做的假人!
“……”
中计了!
他若有所感,蓦然转身,只听“嗤”地一声轻响,黑暗中亮起一朵火苗。昏黄的灯光重新填满了房间,也照亮了桌边长身玉立的男人。
“好久不见。”
那人淡定地问候道:“苏兄别来无恙。”
黑衣人怔了一瞬,旋即放下了横于胸前的匕首。他的面容一半隐在阴影里,瘦得厉害,眼睛却亮得惊人,显出几分凌厉阴鸷的意味,可一开口,嗓音语气还是与过去如出一辙的温雅柔和:“久违了。裴驸马怎么会在这里?”
“我听说这几天有人在附近打听这家主人的事,料想是故人归来,所以特地在这里等候。”裴如凇彬彬有礼地朝他点头致意,“前几天听闻苏兄已经举身赴黄泉,没想到还能在人世相见,真是令人遗憾。”
这里是沂川阔水县治下的石门镇,当年冯泰之妻李春桃拿了苏家的赔命银子,带着儿子冯大兴离开青州,在此地安了家。裴如凇顺藤摸瓜找到她问出真相后,出于谨慎多留了个心眼,一直派人在暗处盯着她们家,谁成想守株待兔,竟然还真让他钓到了一条大鱼。
“是啊,”苏衍君微笑着赞同道,“可惜我百般周旋、费尽心机,还是没有躲过你的眼睛。”他真情实感地叹息了一声:“雪臣,和你做对手,真是件不容易的事。”
裴如凇假笑:“苏兄说的是哪里话,你我世交故友,怎么会是对手呢?”
“你我既然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就不必再浪费时间相互试探了吧?”苏衍君瞥了眼床上的木头人,“四年前我被贬出京,你撤掉了监视我的人手,我还以为已经成功骗过你了,是我哪里出了纰漏吗?”
裴如凇摇头:“没有,你演的很逼真,我当时也是真的相信了。”
“那为什么还在这里留了一手?”
裴如凇道:“顶替你的丰南县尉死于非命,我猜是你得知事情败露后杀人灭口。消息传开,你怕有人怀疑到自己身上,决定斩草除根,把知道你身世的人一举扫清。这样一来,‘苏衍君’就彻底死了,没人会想到你是为了摆脱苏家而金蝉脱壳,日后无论相归海做了什么,也没有人会往你身上联想。”
苏衍君“噗嗤”笑出了声,讥诮地问:“我明明是被顶替的受害人,为什么怀疑我?因为你知道我的生父是个外族奴隶吗?”
“你我既然同时出现在这个地方,就不必再浪费时间相互试探了。”裴如凇原封不动地回敬道,“宁可错杀绝不放过,苏兄不也是这样想的吗?”
“这话又是从何说起?”
裴如凇开门见山:“我与公主成婚当日遭遇刺杀,是你和相归海一手安排的,对吗?”
苏衍君哽住。
“赐婚前后的细节,远在汤山郡的相归海不知道,但身在兆京、亲妹妹与裴家有婚约的你是最清楚的。你立刻察觉到今生和前世不一样,推断出公主和我可能是重生的,再加上相归海前世死在公主手下,所以你设法联系上了相归海,说服他派出刺客,你在兆京协助接应,打算趁着大婚时先下手为强,彻底扼杀掉我们两个隐患。”
“就算相归海是我的父亲,我也没必要为了他以卵击石。”苏衍君道,“三法司都没查明白的案子,驸马就这么栽赃给我了,未免有点过于草率。”
“从结果来看,的确是以卵击石。”裴如凇话锋一转,“不过这事对你而言,成功了是一本万利,失败了碎的也不是你,还有相归海在前头替你挡箭。”
“经过这次试探,你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不足以和公主抗衡,相归海也遭到打压,甚至连当年旧案都被翻了出来,虽然火没有烧到你身上,但我已经开始怀疑你了。为了隐藏自己,你忠心耿耿地侍奉太子,对苏家逆来顺受,装成一无所知的样子,以此消除我的疑心,最后趁着被贬的机会逃之夭夭,假死脱身,成功地抹去了‘苏衍君’这个人的一切痕迹。”
啪,啪,啪——
苏衍君全身那种绷得快要断了的紧张气势忽然松垮下来,无奈又坦然地给他鼓了鼓掌:“没错,你猜测得相当准确,几乎全中。”
“我不是苏家的人,前世今生苏家是如何对待我的,想必你心里也有数。”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知道自己未来是什么下场,所以想设法脱离苏家,投奔自己的亲生父亲,哪怕在边塞苦寒之地扎根,也好过现在的生活。”
“刺杀的事,我承认我想先下手为强,毕竟上辈子相归海是朝廷重将,若不出事,我跟着他还能有几天好日子过。”
“我只求安稳地活下去,不想掺和皇位之争,为苏家白白断送一生。”他的语气里带上几分恳求意味,“雪臣,念在往日情分上,今夜你我各退一步,我去汤山投奔相归海,此生不再南下一步,绝不妨碍你和持明公主的大事,如何?”
裴如凇陷在晦暗的灯影里,看不清面上神情,他迟迟没有说话,仿佛正在心里反复权衡。苏衍君识趣地没有出声,姿态放得很低,静静地等着他做出决定。
“你娘亲和妹妹呢,不管了吗?”
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苏衍君怔了一下,苦笑着答道:“他们是一家人,轮不到我来操心吧。”
“是吗?”裴如凇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为什么要让她的孩子当皇帝呢?”
苏衍君瞳孔骤然放大,暗暗捏紧了手中匕首:“你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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