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解释听起来似乎很离谱,但仔细一想,似乎也能说得通,裴如凇半信半疑:“苏衍君好像不是那样的人……”
闻禅随口道:“你若真的很在意,就亲自写封信问他,或者派人查查是不是谁从中作梗,故意阻拦他回京,光在这儿瞎猜能猜出什么。”
裴如凇立刻嘴硬:“没有很在意。”
闻禅嗤笑:“心虚什么,我又没挑刺,找点事分一分你的心也好,省得天天在这儿黏人。”
裴如凇如今的官职仍为秘书少监,兼掌制诰。不过秘书省长官缺员,另一位秘书少监年纪大了,每日只上班点卯,应付差事而已,裴如凇实际上已是秘书省的主事官。
秘书少监的职责就是带着一帮少年才子整理藏书、典校经籍,看上去是个清贵悠闲的差事。然而裴如凇少负文才,历经两世,积蕴更加深厚,这几年专掌文诰,草诏精熟,才思敏捷,又通达庶务,中书舍人有时疏漏,都靠他及时补救。朝臣称他是“学士为驸马所误”,皇帝对他越来越倚重,渐渐将制诰之事全移到了他身上。
简在帝心当然是许多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但皇帝用他用得过于顺手,导致裴如凇留值禁中的时间越来越长,最近已经达到了一个月都没回家的程度。
驸马觉得自己被公务耽误了,好不容易得了一日休假,拉着公主告了一宿的状,撒娇耍赖无所不用其极,告得公主腰酸背痛,终于给皇帝委婉地提了个醒,拉磨归拉磨,每隔十天半月至少让驸马出来放放风。
“人家都是‘悔教夫婿觅封侯’呢,”裴如凇贴着她耳鬓轻声道,“殿下不为儿女情长所动,还不许我贪恋红尘吗?”
闻禅没有避开他,只是微微仰头,脖颈的线条越发修长明晰,沉静得像一尊被天魔缠身的菩萨,慢悠悠地道:“我们普通人一般不这么说自己。你是不是被关在宫里太久,终于忍不住要化形了?”
裴如凇从椅子扶手上滑下来,转身将闻禅一抄,抱起来就往内室走。闻禅不得不伸手勾着他的肩防止掉下去,突然腾空也不是特别惊讶,反而有点没脾气的无奈:“干什么?”
“干点妖精该干的事,普通人公主殿下。”裴如凇理直气壮地说,“白日宣/淫也没什么关系,反正我都是狐狸精了,我不装了。”
闻禅:“……要么你还是回宫接着写诏书去吧。”
也许是上辈子亏欠得太深刻了,两人成婚五年,裴如凇的新鲜劲还没过。只不过比起刚成亲时的患得患失和小心翼翼,在闻禅经年累月的纵容下,他已经逐渐调理好了自己的心魔,不再像眼巴巴等着别人点头的小狗,开始主动伸爪子追逐猎物了。
但他现在好像有点过于黏人,是不是纵容过头了?
一缕长发落在闻禅手边,她在朦胧的摇晃里报复性地揪了一下,然后感觉到裴如凇动作放缓,俯下身来吻住了她。
不是这个意……闻禅撑开眼皮,正好裴如凇亲完抬头,漂亮得宛如芍药带露的脸撞进她的视线里,两人视线黏住数息,他又低头亲了下来。
闻禅闭眼心想,算了。
转天裴如凇神清气爽地进宫拉磨,想起昨天说了半截的事,琢磨着要不要写封信给苏衍君探探口风,秘书丞过来传话,说是昨夜苏家老太爷没了,苏利贞居丧,门下省事务暂由侍郎韩洽代理。
裴如凇一边遣人回去准备奠仪,一边在心里盘算,老太爷是苏衍君的曾祖父,按制他须得回乡奔丧,这样一来,或许还有机会见上一面,当面问问他的情况。
然而不光是他在等,苏家的人也在等。往丰南报信的家仆去了一个月,孤身而回,愁眉苦脸地交待:“小人问遍了整个丰南县,再没第二个同名同姓的,可是那丰南县尉跟咱们家公子根本就是两个人,当年同去的家仆阿溪也不见了。”
苏燮怒道:“一派胡言!莫不是这个孽障不想回来,和你串通编造出这篇谎话来唬人!”
家仆冤得指天咒地,拼命解释:“小人所言句句属实,断不敢拿这样的事来编谎!老爷,这事是千真万确,咱们公子会不会是被人冒名顶替了?”
旋即只听“当啷”一声,桌上茶盏打翻滚落,在地上摔得粉碎,苏衍君的母亲宁夫人突然惊厥昏倒,苏燮顾不得继续诘问家仆,慌忙叫人请大夫,府中霎时乱成了一锅粥。等宁夫人醒转,第一件事就是抓着苏燮的手,泪流满面地求他一定要去报官,查清苏衍君的下落。
苏燮本想先向苏利贞求助,想到他身居重丧,不便为这点小事扰他,犹豫再三,派仆人拿着自己的名帖去御史台陈说情况,请监察御史出面清查此事。
御史台办案虽然尽量低调隐秘,但前有家仆打草惊蛇,等监察御史到达丰南时,那县尉早已逃的不知去向。丰南县本就是山高水险、烟瘴丛生的偏僻之地,找个人十分不便。当地官员广发布告,御史又从武州府调动官兵搜寻,历时十数日,最终在山中找到了被野兽啃得只剩半截身子的县尉。
经随同御史前去的苏家家仆辨认,死去的丰南县尉并不是苏衍君。而丰南县其他官员作证,四年前来到县中上任的就是此人,他们从未见过真正的苏衍君。
御史由此推断,苏衍君应该是在前往丰南的路上被此人顶替,身边的家仆阿溪也随之失踪,二人很有可能早在四年前就已遇害。
消息传回,举朝震惊。
地方官员赴任途中被掉包的事,古往今来皆有,但成功者寥寥无几,因为冒名顶替虽然可以蒙骗得了陌生人,却无法完全还原原主生平经历,原主的亲眷朋友只要稍加留心就会暴露。可此案离奇就离奇在苏衍君这样一个兆京的名门公子,按说是最容易露馅的身份,却如此隐秘地消失了四年之久,家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发现。
第57章
亲仇
“他犯了大错, 陛下亲口下旨贬官,丢尽了家里的脸面……我、我们就想冷一冷他,让他在丰南好生悔过。这几年家里没有派人去看他……倒是有几封报平安的家信, 怕内子看了心软, 被我偷偷留下烧了……”
由于涉及到官员命案, 此案移交大理寺主审, 御史台及刑部跟进。负责记录口供的官吏听到此处,忍不住暗自咋舌,苏燮这人看着端方儒雅, 平日一派光风霁月的君子风度,谁知道关起门来对自己的儿子竟然这么严苛。如今儿子没了, 他的精气神也大不如前,鼻翼两边的纹路深深陷下去, 眼下挂着一圈青黑,看起来憔悴了不少。
大理寺正韩俨既没有为他这副模样动容,也没有对他的行径做出任何评价, 只是公事公办地询问:“几封家书?具体是多少, 什么时候送来的?”
“日子记不清了。”苏燮犹豫, “大概每年一封, 都是过年前后送到。”
“这些信件没有给尊夫人看,苏公自己看了吗?”
苏燮道:“没有。”
韩俨:“没看的话,怎么知道那是报平安的信件?”
他的眼神和别人不一样, 像某种冰凉细薄的锋刃在他身周逡巡, 苏燮觉得自己像一只蚌壳, 只要露出一丝破绽, 就会被他单刀直入地切中要害。
“他写信一向如此。以前我在外任职,逢年过节收到他的家信, 只有几句敷衍问安的套话,后来就懒得再看了。”苏燮也许是察觉到周围迷惑的视线,有点尴尬地解释:“他去丰南赴任前,我在家……责骂了他几句,他是带着气走的,我估计他不会专程写家书给我,就没有拆开看。”
旁听众人就差把“你是怎么当爹的”直接问到苏燮脸上了,唯有韩俨不受影响,淡定地问:“没看信纸,信封上应该也有字,是令公子的笔迹吗?”
苏燮:“……大概是吧。”
韩俨:“大概?”
苏燮抹了把冷汗:“记不太清楚了。”
韩俨:“是记不清,还是不认得?”
苏燮一时语塞,又抬袖擦了擦汗,低声答道:“他小时候由母亲教养,长大了随夫子读书,我过问得不多,也……没怎么留心过。”
“苏公觉得,那几封信是令公子写的,还是仿冒他的县尉写的?”
“应该……是那仿冒之人写的吧?为了迷惑我们,假扮子野给家里写信,以免家里人失去音信起疑心。”苏燮征求似地望向韩俨,“而且监察御史不是说,子野在到达丰南县前就已经被人顶替了吗?”
韩俨没有正面回答,敷衍地笑了一下,圆滑而玩味地道:“今日就先问到这里吧,多谢苏公配合,如果想起什么新线索,还请及时知会下官。”
苏燮顿时长松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起身作别,脚步飞快地离开了大理寺。
傍晚时分,外面下起了小雨,天色黯淡如夜,厅堂的门窗都已关紧,烛火却仍在摇曳。韩俨与裴如凇分坐在公主下首两侧,将今日询问苏燮的情形详细说给二人听。
闻禅和苏衍君不熟,听故事似地听完了事情经过,若有所思地评价道:“苏燮这个人,倒是挺有意思。”
裴如凇沉吟着没有立刻接话,韩俨赞同道:“殿下明察秋毫,下官也有同感。”
闻禅把韩俨的话原封不动地拿回来问他:“那么韩寺正觉得,信是苏衍君写的,还是那个县尉写的?”
“都有可能。”韩俨滴水不漏地答道,“不过断案要讲证据,如今死无对证,光凭下官一个人的感觉,是没办法继续往下查的。”
闻禅挑了下眉,似笑非笑。韩俨不是“深林”的人,不过也算是盟友,闻禅和他认识已久,交流不多,跟人精打交道虽然省力,但两人总有种绕着弯子互相试探、然后双双打在棉花上的微妙之感。
“二位,别打哑谜成吗?”裴如凇受不了这种勾心斗角的气氛,“你们要不然直接把我赶出去得了。”
韩俨立马露出了恶心人的慈祥微笑:“驸马这是在撒娇吗?呵呵,真是童心未泯啊。”
裴如凇冷笑:“韩寺正人老珠黄,一把年纪了光棍一条,不能理解也是情有可原,呵呵。”
闻禅在上首咳了一声,赶在两人挠花对方的脸之前拉住了架:“二位,别阴阳怪气成吗?说正事。”
裴如凇与韩俨飞快地交换了一轮白眼,同时冷嗤,各自撇过头去。
闻禅在一旁凉凉地道:“关系真好啊,二位。”
裴如凇:“……”
韩俨变脸如翻书,上一刻还用后脑勺对着人,下一刻就敛色肃容正襟危坐,好像自己一直都是这么正经:“先不管苏衍君,单说苏燮这个人,他确实很矛盾。”
“他作为苏衍君的父亲,对这个儿子期望很高,要求严苛,按说应该很重视这根独苗。但从他的自己的说法来看,他对苏衍君漠不关心,甚至认不出他的笔迹,说明父子关系并不亲近。”
“那几封家书如果是苏衍君本人写的,代表他还活着,有可能是被县尉囚禁逼迫,也有可能是与县尉串通;但如果是县尉所写,意味着苏衍君很可能已经死在了四年前,毕竟县尉但凡有选择,都不会选这种极有可能暴露自己的方式。”
“就算一时想不到这么细,心里也会大致有个模糊的念头,知道这两个选择代表什么。生死未卜的情况下,父母会下意识地认为自己的孩子还活着,哪怕可能性微乎其微;可苏燮却好像巴不得苏衍君已经死在了外面,甚至还搬出御史的话来说服自己和别人,这种态度相当耐人寻味。”
裴如凇怀疑地问:“你该不会是想说,苏燮有可能是凶手吧?”
韩俨摇头:“我倾向于不是他干的。一来冒名顶替这种事太繁琐,光圆谎就很麻烦,后面暴露了更难处理,很容易把自己也绕进去。二来苏燮要是凶手,伪造苏衍君活着对他最有利,他不会干烧信这种事,更不会主动提及,把怀疑往自己身上引。”
闻禅道:“所以凶手是?”
韩俨:“没有凶手。”
裴如凇:“大理寺的俸禄真好挣,殿下,我也想去大理寺。”
韩俨白了他一眼,道:“严格来说,凶手最有可能是苏衍君,他杀了那个县尉。”
闻禅饶有兴致地追问:“怎么说?”
“苏燮说过,苏衍君逢年过节才寄家书,而且往往写的很敷衍,这个习惯和普通人相差太多了。如果是县尉是凶手,他不可能预料到苏燮会烧信,多做多错,最好的办法是不写信以免引起怀疑。如果他囚禁威胁苏衍君,那么苏衍君只要稍微改变一下习惯或者行文就可以向外求救,不至于拖到现在才被发现。”
“虽说苏家对他一点都不上心,但这四年里,这个习惯偏偏‘巧合’地维持下来,如果苏燮没有烧掉家书,那些信就是稳住苏家的手段。”
裴如凇接道:“他在任期间表现平庸,年年考评不上不下,也是为了避免引起兆京这边的注意。如果不是苏老太爷突然去世,他还能再浑水摸鱼几年。”
“并不是县尉顶替了苏衍君,而是苏衍君给自己找了个替身。他在背后操控那个县尉,并且在发觉‘替身’可能暴露后立刻杀人灭口。而苏燮烧信相当于无意中帮他圆了谎,把水搅得更浑,让我们分不清他到底是死在四年前,还是活着但下落不明。”
不知从哪钻进来的冷风凉飕飕地扫过厅堂,深秋的寒意从肌肤沁入骨髓。在不约而同的沉默里,闻禅开口问道:“苏衍君为什么要布这个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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