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是大齐列祖列宗保佑, 天降神通点化了陛下?还是他身边有什么深藏不露的人物,终于说动了他的心?
源叔夜带着一帮马屁精们殷勤地给皇帝唱赞歌,把皇帝拍得眉开眼笑、心情舒畅;苏利贞则终于后知后觉地出了一身冷汗,才想明白自己当初上蹿下跳地进谏回京,在皇帝和持明公主眼里根本无异于跳梁小丑。
萧家起初并不知道萧定方在武原做的好事,萧德妃还想再挣扎挽回,然而裴如凇从武原送回的罪证、以及萧定方本人的口供连绵不断地摆上皇帝案头,终于彻底粉碎了皇帝心中仅存的旧情。四月十五日,宫中下旨抄没徐国公府,褫夺爵位,家人子女一律没官,后宫的德妃也被下令禁足幽居,无诏不得擅出。
德妃垮台,贤妃卧病,三妃里只如今剩个淑妃主事,后宫再也没人敢找许缨络的麻烦。她本该扬眉吐气,去所有曾经落井下石的人面前趾高气扬地走一圈,可是只要一想起那天公主说的话,那点虚荣的心气就低了下去——
她们这些被皇帝养在金笼的漂亮鸟雀,每天自以为高贵地啄来啄去,打压这个排挤那个,看似威风得不可一世,实际上外朝的风雨只是随便扫过一个尾巴,就将她推也推不动的大山轻飘飘地吹走了。
而亲手掀起这场暴风雨的人,那时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对她说,你今后的日子会好过一些。
就在满城人心浮动的气氛里,尚且不知道暴风雨已经在家门口恭候他多时的裴如凇历经长途跋涉,终于回到了平京。
他先进宫缴了旨,在皇帝岳父格外温和的慰勉和慈祥目光中领赏谢恩,然后匆匆赶回公主府,打算趁闻禅回来前把自己收拾出个玉树临风的人样。
左脚刚跨进中庭,门头“呼”地倒挂下一片漆黑披风,乌鸦冷漠地同他对视,用念悼词一般的毫无波澜的语气道:“你回来了。”
裴如凇见惯了大风大浪,但是没见过会说话的蝙蝠,堪堪后退一步,涵养很好地没有惊叫出声:“要不是门口有匾,我险些以为是误入了妖怪洞穴,蝙蝠老爷快收了神通吧。”
乌鸦:“嘁。”
她轻巧地翻身从屋顶落下,抱着长刀背倚廊柱,裴如凇疑惑:“等什么呢这是?”
乌鸦面无表情地别过头去,心说等你哭天喊地地从这道门里冲出来。
裴如凇并没在乎这点小小的异样,他见乌鸦在府中,便知道公主一定也在家,久别重逢的雀跃在他心里扑棱得快要炸了毛,他快速穿过庭院,路过向他行礼问安的纤云飞星,满怀希望地推开房门:“我回来了!”
“殿下!”
书案收拾得整整齐齐,桌上的茶杯碗盘也都在原位,帘帐卷起,挂在金钩上,窗户半开,春风徐徐地吹开炉中细烟——安静,整洁,一切陈设都和他离开时没有分别,只是少了本应该在房中的那个人。
“殿下?”
裴如凇疑惑地在屋里转了一圈,还不死心地往床底下看了两眼,像个突然找不到家的小孩,有点茫然地在原地踌躇片刻,出门问纤云:“殿下不在吗?”
纤云温和平静地答道:“回驸马,殿下不在。”
裴如凇呆滞的目光从纤云移到飞星身上,又移到程玄身上,最后移回纤云身上:“那你们……为什么还在?”
公主出行可以不带驸马,不带侍卫,但一定会带上纤云飞星程玄乌鸦这四大护法,他们是跟着闻禅一起闯过天下的铁杆心腹,彼此间的信赖关系超乎寻常。这四个人都在家,裴如凇实在想不到公主竟然会不在。
飞星道:“回驸马,殿下听说东城集市繁华,要去逛一逛散散心,下午便独自过去了。”
裴如凇怔怔地重复:“‘独自’?”
程玄肯定:“独自。”
“你们为什么不跟着她?”裴如凇难以置信,“她是什么身份,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她,怎么能让她单独出门?!侍卫呢?连乌鸦也不带?城东是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非得她亲自去看?!”
纤云望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答道:“殿下说她自有分寸,让我们不必担心。”
裴如凇如遭重击,心下猛地一沉,旋即开始“通通”狂跳,一言不发地拔腿向外冲去。
乌鸦倚在门边,眼前掠过他狂奔的身影,衣角被风卷得飘起,还是那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也不管他听不听得见:“她一个人,谁也没带。”
裴如凇恍若未闻,头也不回地冲出门外翻身上马,朝东方绝尘而去。
“殿下不会有事吧?”
程玄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蹙着眉念念叨叨,飞星手欠地想去揪园子里的花,被他轻轻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只好悻悻地揉着手道:“我赌殿下赢。你有空自己吓自己,还不如担心明天御史会不会弹劾驸马在大街上纵马狂奔。”
呼啸风声掠过耳畔,依旧盖不住犹如擂鼓的心跳,咚咚的震动把一切思绪和情感都摇成了浆糊。
闻禅这个人心思缜密,走一步算三步,好像永远都能冷静镇定地置身事外,可她真正的性情中却始终潜藏着某种危险的自毁倾向,一旦动起真格来,便是犹如赌徒般疯狂的孤注一掷。
上辈子她不告而别,自焚于山寺,把裴如凇吓成了丧家之犬,重生以来那阴影原本在逐渐淡褪,可闻禅只要一消失,就能轻易勾起他的心魔。
城东的集市足足有两条街,到处都是吆喝买卖的人群,裴如凇无法硬闯,只得下马步行入内。两侧往来的行人走走停停,他的视线跟着来回转动,却什么也没看进去,唯有恐慌像发面团一样不断膨胀,挤压着他的五脏六腑,把懊悔和心虚挤成了一汪酸楚的委屈。
就像闻禅心里清楚裴如凇在武原虽然可能遇到波折,却也不会有性命之忧;裴如凇自然也知道如今天子在平京,闻禅又是那么聪明的一个人,就算遇到小麻烦也能妥善处理。可理智归理智,担忧却不归理智,提心吊胆的那根线并不会因为理智而变得强韧,就算有一百个人说“没事”,也只有亲眼确认过之后才能真正放心。
自认为能瞒天过海,说到底是轻视别人的心意;自以为体贴懂事,无非是在幻想中自我美化,好像受了伤不叫痛的人才配当男人。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可是答应过再也不会抛下他的那个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幽魂似的裴如凇在街市里徘徊半日,终于站住了脚,收回酸痛的视线,凝神低头盯着脚下地面,深吸一口气,默数十下,把所有复杂难言的情绪都咽回肚子里,给理智腾出施展的余地:偌大的集市,挨家挨户找过去不现实,必须得动脑子思考,闻禅有可能去哪里?
公主这么金尊玉贵的身份,就算她有意独行,也不会将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所以不可能是偏僻的街巷或者闲汉乞丐汇聚的路口;她喜静喜洁,人太多的瓦肆乐班和酒楼也可以排除;比起烟火气里闲逛,她往往更喜欢独自站在高处俯瞰……裴如凇陡然抬头,看见了远方浮屠细长的尖顶。
平京城东的宝相寺地处闹市,寺内却是难得的清幽,西院种了好几株银杏菩提,春来郁郁葱葱,连廊下栽着成从的杜鹃山茶,几位前来上香的女客闲坐庭前,正轻声细语地聊天饮茶。
裴如凇一眼就认出了闻禅的背影,她穿着凤仙紫的窄袖圆领袍,发挽高髻,露出的小半张脸白皙如玉,正气定神闲地听着旁边的女眷说话。
他走近几步,张了张嘴,硬生生把“殿下”两字憋了回去,顾忌着旁人在场,只得轻声唤:“阿檀!”
女客们闻声望来,闻禅回头瞥了一眼,长眉入鬓,明眸如冰,一眼就把裴如凇飞到半空的魂钉回了躯壳里。
闻禅朝他略一点头,示意知道了,神情还是一贯的沉静,平和地对众人介绍:“是我夫君,来接我回去的。”
有位年长的夫人笑着打趣:“好俊俏的郎君,楚娘子竟还放心让他自己在外头跑?”
闻禅挑起眉梢,面上掠过极淡的笑意:“可不是么,不放心。”
几句话顺着风飘到裴如凇耳边,明明只是信口闲谈,却好像有人莫名其妙在他耳朵根底下放了把火。
第54章
赠扇
闻禅起身和众女客道别, 转身步下阶来,裴如凇立刻上前紧紧握住她的手。背后的灼灼目光恨不能把他俩盯穿,不过看在裴如凇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上, 闻禅到底还是捏着鼻子忍了, 任由裴如凇牵着她的手走出佛寺。
寺院西墙外小巷无人, 裴如凇一言不发地停下脚步, 回身紧紧地抱住了她。湿润紊乱的呼吸拂过耳畔,闻禅耐心地等着他剧烈的心跳平复下来,同时切实地意识到裴如凇在外这一个多月, 清减了不止一星半点。
等他的气息不那么乱了,却还是低着头不肯松手, 闻禅才在他背后拍了拍:“哭了?”
裴如凇带着一点鼻音:“嗯。”
闻禅道:“吓着你了?”
裴如凇:“嗯。”
闻禅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那就好,我当初也这么怕。”
小白花被精准地戳中了心窝子, 眼前一热,泪意去而复返,差点又要哭了。
“对不起。”他用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的声音道歉, “我不该瞒着殿下。”
“受伤了为什么要瞒着?”闻禅敏锐地问, “是怕我担心, 还是怕我骂你?”
凡是经历过陆朔挨训那个场面的人, 心里多少都有点发憷,裴如凇心虚地移开视线:“没想到他们会铤而走险,一时不慎……愧对殿下的期许。”
“你跟陆朔比什么?他才二十出头, 年少轻狂, 不骂他一顿他还觉得自己做对了。”不光裴如凇委屈, 闻禅也觉得自己冤得六月飞雪, “你两辈子加起来年过半百,这么大的人了还需要我教你稳重吗?再说纸包不住火, 该坦白的时候装哑巴,闹到东窗事发,这么折腾一顿心里就痛快了?”
裴如凇乖乖地低头:“我知道错了。”
只看他现在的模样,很难想象这个人会有孤身深入险境的勇气和平定叛军的手腕,稍微大一点的风好似都能把他吹得婉转凋零。
“你最好是。”闻禅道,“还有,吃一堑长一智,下次可千万别再轻信你岳父了。”
“……”
裴如凇破涕为笑,这才敢稍微松手,躲躲闪闪地观察她的表情:“殿下不生我气了吗?”
“本来是挺生气的,要不然也不会闹离家出走。”
眼看着他身后不存在的尾巴耷拉下去,闻禅话锋一转:“不过呢,我以前一直觉得‘拼命折腾自己,好让别人难受’这种事很傻,如果对方是个没良心的人怎么办,那不是雪上加霜吗?”
她伸手在裴如凇眼底点了点,眼里盈满温和戏谑的笑意:“但刚才试了一下,发现你不但真吃这套,而且吃得肝肠寸断泪如泉涌,我就算气成一座火焰山也得被你浇灭,所以就不生气了。”
裴如凇发现公主真的很会蛊惑人心,要对她死心塌地实在太容易了,她甚至不必亲自动手,几句话就能把裴如凇的心揉搓得乱七八糟。
自始至终,她只字未提自己承担了多大的风险。身份贵重的金枝玉叶,永远冷静理智的持明公主,却为他迈出了多么不理智的孤绝一步。
闻禅笑话他爱得深,她用情又何尝比谁浅过?
“既然知道是傻事,殿下为什么还是做了?”
闻禅煞有介事地思考了一会儿,认真答道:“因为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不干点傻事,怎么套得住某个傻子呢?”
“……”
被套牢的“傻子”带着认命般的虔诚,低头轻轻贴上了她微凉的唇。
犹如饥寒交迫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他的甘泉,唇齿间犹带着清淡茶香,比烈酒还要绵长醉人。
闻禅把裴如凇招惹得心慌意乱,到头来还得自己哄,在清净地一墙之隔外干了半天俗事,最后快要喘不上气了,抬手推了推裴如凇的肩膀:“佛门圣地,稍微尊重些吧。”
手掌下的肌肉蓦地一颤,像是吃痛般紧收,闻禅疑心按到了他的伤口,立刻收劲,又被裴如凇追着咬了一口,不得已只好改推另一边:“……你是演的还是真疼?”
“是真的。”裴如凇黏起人来没完没了,捞起她的手按在伤处,死不悔改地笑道,“殿下不信,可以再按几下试试看。”
“没关系,我已经跟太医打好招呼了。”闻禅威胁地戳了戳他的肩窝,嘲笑道,“伤筋动骨一百天,你就等着清心寡欲地卧床养伤去吧。”
仿佛有人踩了他那根并不存在的尾巴,裴如凇只要一回到闻禅身边,世家公子的骄娇二气立刻重新充盈全身:“我不要!我一个人在武原孤立无援、艰难度日,靠着对殿下的一腔思念,好不容易苦撑到回来,殿下不能心疼心疼我吗?”
闻禅摊手:“那怪谁,你也没说啊。”
裴如凇低头啾地亲她一口,试图讨好:“殿下。”
闻禅:“少来这套,你还有理了。”
小白花不死心,又亲了一下,拖长了嗓音:“殿下~”
“……”
在他第三次凑过来的时候,闻禅捏住了他的嘴巴,很怕自己将来会得耳鸣:“算我上辈子欠你的行吗,闭嘴吧大少爷,回家了。”
裴如凇于是高高兴兴地拉着她的手,各自牵着马,两人一道穿过热闹的集市。方才犹如乱流的人群,喧嚣纷杂的叫卖吆喝,此刻都显得可爱起来,裴如凇和她嘀嘀咕咕说着武原的琐事,忽见闻禅目光一停,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是个卖竹扇的小摊,随口笑道:“一转眼都到端午了,平京也有夏令赠扇避瘟的习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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