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力主战的赵国公逐渐被架空,天天喊着要光复闻氏江山的旧臣老的老、退的退,新朝欣欣向荣,好像他们生下来就是在江南立国,朝廷甚至一度下令禁止江南粮商卖粮食给北方军队,想把燕王饿死在沙场上。
当时远在西川的闻禅却大量收购白盐和粮食,与武原军搭上了线,在危难之际给他们续上了一口气。有国公府和贺兰氏当靠山,她迅速打通了西川上下关节,使西川一跃成为北方军队的粮草命脉。燕王最终得以摆脱南齐的钳制,彻底结束了这场席卷北方的浩劫。
她过去是什么身份已经无关紧要,如今不需要任何人的承认也能活得下去。
众人星夜疾驰,一路没怎么好生休息过,即便如此到达兆京也仍然用了将近半个月。城外到处是断箭和兵甲碎片,城墙上布满伤痕缺口,远方的凌霄台轮廓依稀可见,不过城头再也没有悬挂的尸首了。
闻禅给守城军官看了手令,在城门处等了一会儿,片刻后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全副甲胄的陆朔纵马而来,在二人面前勒马,看看贺兰致又看看带着幂篱的闻禅,试探地问:“哪位是楚娘子?”
贺兰致:“……这么明显就没必要那么谨慎了吧!看不出来吗!”
闻禅抬手摘了幂篱,在马上朝他行礼:“西川楚檀,见过陆将军。”
看清她眉眼的瞬间,陆朔微不可查地一怔。他和闻禅多年只有书信往来,从没见过面,也不知道她的相貌年岁,但此刻乍见真容,忽然感觉她有种说不出的熟悉。
是从前在哪里见过吗?还是她长得像谁呢?
谨慎的陆朔把问题藏回肚子里,没有唐突发问,而是向她回了郑重一礼:“武原军久蒙楚娘子恩惠,陆某铭感于心,今日终得相见,实乃天幸。”
“微薄之力,不足挂齿,陆将军太客气了。”闻禅微微颔首,给他介绍,“这位是我表兄贺兰致,表字元极,先前筹集粮草一事,他在其中出力良多,这次是特地陪我过来的。”
贺兰氏是淮州豪商,商队遍布天下,陆朔一听这姓氏,便知道这位也怠慢不得。两人互相见过礼,他调转马头给闻禅和贺兰致让了个位:“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二位先随我入城,咱们到宫中详谈。”
闻禅却已经等不下去了,一边催马一边问:“陆将军,我托你找的那个人,如今有消息了吗?”
陆朔犹疑了一下,放缓了声气答道:“实不相瞒,兆京收复后,我让手下问遍了俘虏的叛军,都说裴如凇自定兴元年后便销声匿迹了,无论是军中还是朝中,谁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第72章
回忆(六)
兆京的街道已经恢复了从前一半的热闹, 虽然不久前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但城中民居没有受到太多损害,并不是那种倾尽全城之力死守到底后的荒废景象。而且陆朔将武原军约束得很好, 大街上不时有士卒结队经过, 百姓对他们没有畏惧之意, 有些热情的还招呼他们歇脚喝水。
皇城东侧矗立着一座巨大的立身神像, 闻禅等人骑马路过时,正见一队士兵往神像上绑绳子,贺兰致好奇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陆朔回头看了一眼, 答道:“相归海篡权后,为了保佑伪朝永续国祚, 召集工匠修筑一尊灵犀明神,呼克延部大多信仰此神。如今兆京已经光复, 燕王殿下说这玩意儿留着晦气,让人趁早拆了它。”
他忽然想起一事,对闻禅道:“被俘虏的伪朝朝臣里, 有个人据说曾是相归海手下第一谋士, 但后来似乎因为政见不合, 他便不再受重用, 相归海逃跑时也没带他。楚娘子想知道定兴初年的事情,也许可以问一问他。”
多年前裴如凇说过的话蓦然浮现在她脑海里,闻禅问:“那人是不是叫阿布格?”
陆朔不太确定:“似乎是……外族人名字拗口, 我只记得好像是什么格。”
三人在刑部大狱外下了马, 被俘的叛军都在城外大营, 这里关押的则是伪朝文臣及贵族亲眷。有陆朔在前开路, 一行人畅通无阻,狱卒将他们引至平时审犯人的房间内, 过了一会儿,镣铐沉重的碰撞声在门外响起,一个手脚皆带着铁锁的男人被拖进了房中。
在地底下的囚室里,即便点了灯也阴森森的,那男人乱草堆似的头发遮住了脸,坐下后骤然抬头,吓得贺兰致差点一嗓子喊出来。
那是一张疤痕扭曲、恍若恶鬼的可怖面容。
赤红的伤疤几乎完全铺满了他的左脸,右边稍好一些,但也已瘦得形销骨立,深深凹陷下去,整个人憔悴枯槁,犹如一尊行走的骷髅。
“你是阿布格?”
闻禅只远远见过那白衣蒙面人几次,并不知道他面具下是这样一张脸,那男人却抬起黯淡的双眸仔细端详着她,片刻后,忽地轻轻笑了起来:“是你啊。”
闻禅立刻转身对陆朔道:“陆将军,可否容我和他单独谈谈?”
她毕竟只是个平民女子,就这么大喇喇地把她和犯人关在一起,陆朔实在很难放下心来。然而没等他犹豫完,那恶鬼一样的男人已沙哑地开口,语气里藏着不怀好意的挑动:“何必再费心遮掩呢,持明公主,你隐姓埋名了这么多年,应该早就已经受够了吧?”
陆朔愕然抬头:“你说什么?”
“怎么,你不认得她吗?”阿布格眼珠转动,盯着陆朔幽幽地道,“我听说陆将军生父早逝,你从小被皇帝养在宫中,理应和公主见过面才对啊。”
陆朔惊疑地盯着昏暗灯影下闻禅的侧脸,终于想起“楚檀”为什么眼熟了——不仅因为他们年幼时曾有过数面之缘,还因为她的眉目和燕王闻琢有三分相似!
而且她还姓楚!
“殿下——”
闻禅果断抬手,止住了他的话头:“这事回去再给陆将军解释,先让我问完话。阿布格,你刚才看见我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为什么?你早就知道我没死?”
阿布格艰难地拨开眼前的头发,好让视线更清楚一些,那张可怖的脸上竟然出现了可以称为“期待”的神情,仿佛盼望着闻禅会给他带来什么好消息一样:“是的。裴如凇那点小手段瞒不过我,当年你能从宫中逃出去,只是因为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了你们一马罢了。”
闻禅:“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阿布格忽然问:“公主,你看过猫捉老鼠吗?”
闻禅皱眉:“什么意思?”
“猫在捉老鼠的时候,往往不会一上来就把老鼠咬死,而是松开利齿,让它缓口气接着跑,再追上去咬住,反复数次,直到老鼠彻底断气。”
阿布格与她目光相接,心平气和地道:“我让他钻了这个小空子,他才会觉得自己还有殊死一搏之力,这样才能钓出他的杀手锏,对不对?”
很难忽视他话中沾沾自得的恶意,闻禅心里涌起一阵不祥的预感。
“裴如凇已经投效了相归海,他还能有什么杀手锏?”
阿布格忽然住了口,神情莫测地盯着她打量了片刻,突然发出了一声冷笑:“哈……公主殿下,你什么都不知道,居然就肯为了一个叛国罪臣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彻底放弃自己的身份?!”
贺兰致好歹知道一些内情,陆朔的眼珠子险些落到地上,唯有闻禅面对他的挑衅冷静如常:“回答我的问题。现在是我在问你。”
阿布格笑容愈深,甚至流露出一些赞赏的意味:“虽然你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但不得不说,我很感动,公主殿下。”
“裴如凇出身才学都是一流,是大齐年轻一代的翘楚,这样的人才,陛下当然不忍心杀他。他也很识趣,虽然表现得摇摆不定,但只要拿族人威胁他,他很快就低头服软了。”
“裴如凇主动站出来为陛下起草登基诏书,这一手算是破釜沉舟,彻底了断了他和齐朝的君臣之义,陛下对他很满意,把筹备登基典礼的重任交给了他。”
“可我知道他是什么人,装得再逼真,我也知道他只是在演戏而已。”
“啪”。
她心里似乎有某根弦崩断了。
“裴如凇以修整凌霄台为名,暗中找人把台下地基挖空一半,换上了不能承重的木架,又在香炉里埋藏火/药,只要有一丝火星落入香炉引起爆炸,凌霄台会立刻坍塌。如果这样陛下都死不了的话,他怀里还揣了把匕首,准备在最后一刻亲自动手刺杀陛下。”
裴如凇不怕背上奸臣骂名,因为他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只要火药一响,所有人都知道他心向着哪一边。
“能上凌霄台的都是陪陛下打天下的心腹臂膀,他想踩着我们的尸骨,做个名垂千古的忠臣,我怎么能成全他呢?”阿布格被闻禅惨白的脸色取悦,嘻嘻地笑了起来,“我可是一直都盯着他呢。”
她离开兆京的那天……没有异响,没有骚动,钟鼓声传了很远才消失,难怪桂万春一路上都心绪不定、频频回望。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他和他的同党无声无息地从典礼上消失,被我关进了大牢。”阿布格得意地道,“陛下对他办的典礼很满意,赐给了裴家不少封赏,我没有把他犯上作乱的事捅出去,裴如凇到死都是兴朝的重臣,怎么样,我对他不错吧?”
闻禅只觉血气不断冲向头顶,耳边嗡鸣不止,连发出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你杀了他?”
阿布格道:“陛下知道此事后也很为难,若将他的罪行公诸天下,只怕会引起旧臣们的反心;可要是一刀给他个痛快,陛下又咽不下这口气。”
“所以我替陛下想了个好办法:正好陛下想在宫中修一尊灵犀明神,此神掌管武运征战,最好以骨血为祭,于是在陛下允准后,我便把他们钉在祭坛上,放干了血,然后将骨头烧成灰,一起埋进了神像的地基里……呃!”
陆朔和贺兰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闻禅已经冲过去掐住了阿布格的喉咙,提着他的头往墙上狠狠一掼,撞出“呯”地一声惊天巨响!
鲜血顺着后脑蜿蜒淌下,砖灰簌簌而落,染白了他的眼睫。
“阿檀!”
“殿下且慢!”
当年吞没了裴如凇的火焰仿佛正在闻禅眼底炽烈地燃烧,阿布格痴迷地望着那凄惨绮丽的绝望之色,忽然动了动唇,用气声说:“公主,你身上的预言……灵验了……看来冥冥之中……真的有命数存在……”
“裴如凇是老鼠……你和我、还有他们……也通通都是老鼠!哈哈,哈……”
犹如嘶吼的疯狂大笑戛然而止,阿布格双目圆睁,手指痉挛抓握着空气,一根比筷子还细的发簪从右至左,完整地捅/进了他的脖颈里。
“你、给、我、去、死。”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闻禅霍然松手,阿布格的脖颈刹那迸射出一道血箭,他身体抽搐了片刻,再也撑不住铁锁的重量,顺着墙壁徐徐滑落在地,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殿下……”
陆朔被山一样的旧事压垮了防线,一时间竟然有些踌躇。这些逆党是要留着问罪定刑的,尤其是阿布格还是相归海麾下谋士,也许知道不少机密,连燕王都还没见过他,却被闻禅先一步结果了。
可是他不能说闻禅做错了。
“陆将军。”
“人是我杀的,需要我赔他点什么吗?”闻禅披头散发,手中握着细刃发簪站在血泊里,面颊上还有飞溅的血迹,看上去像个刚刚开完杀戒的女妖,可态度竟然出乎意料地镇定,“不用的话,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陆朔与她在半空中视线相碰,两人什么也没说,可短短一瞬,他恍然间明悟了闻禅要去做什么。
陆朔沉默地侧身后退一步,让开了门口。
这年冬天,由持明公主亲撰的《大齐故礼部侍郎裴府君墓志铭并序》传行天下,深埋地下多年的真相终于重见天日,大江南北无不为之震动。
次年二月,燕王闻琢于兆京登基,改元贞纪,进封持明公主为宣安长公主,追赠裴如凇礼部尚书。
同年四月初八,闻禅于西川家中被刺客暗杀,终年三十五岁。她死时怀中抱着一个木匣,仿佛很宝贝的样子,收尸的衙役打开来察看,却发现里面只是一捧随处可见的砂土。
他没有拿稳,盒子一下脱了手,其中的砂土便纷纷而落,犹如细雪。
第73章
苏醒
刺客会是谁派来的?
是怀恨在心的相归海的旧部, 还是她那偏安江南的皇帝兄长?
自揭身份的时候她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闻禅吊着最后一口气心想,只可惜裴如凇舍生取义, 最终也不过给她续了五年的命。
早知道条件这么苛刻, 她一开始就不该答应出家修行, 哪怕轰轰烈烈地死在三十岁, 总比这样满怀遗憾地离开要好。
然后她再一睁眼,发现年轻的楚皇后坐她身边床沿,紧握着她的手, 泪眼婆娑地喃喃:“上苍保佑,菩萨保佑, 总算是醒了……”
她身后的皇帝长叹一声:“通明禅师果然言中了。”
延寿五年,闻禅又一次伴着预言醒来, 站在了命运的支流面前。
“既然殿下执意如此,贫憎也无法强求,还望殿下多加珍重, 阿弥陀佛。”
闻禅朝通明禅师颔首告别, 目送老和尚起身离去, 由侍从撑着伞送往宫外。漫天大雪纷飞, 她伸手到窗外接住一片,静静注视着它在掌中化为水珠。
纤云过来给她披衣,担忧地劝道:“殿下身体才刚见好, 小心吹风受凉。”
闻禅朝她一笑, 拢紧了衣襟, 扭头扬声唤庭院里的内侍:“程玄, 折两支白梅花给飞星,让她拿去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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