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有了现在——
灵归待在春桃的身体里,推门而入,映入眼帘的是焦头烂额的爹娘和哇哇大哭的嬴钺。
看到女儿和姐姐回来,三人明显愣了一瞬,然后娘猛然扑了过来抱紧她,哭诉着:
“春桃啊,你这是跑去哪里了,我们回来找不见你,还以为你被狼叼走了!”
“阿娘,我没事。我这不去神女庙里拜了拜,想让我的病快些好起来嘛。那神女庙十分灵验,我这一拜完,就立马好了!”
灵归嘻嘻一笑道。
日子平淡却又幸福,日常便是背着嬴钺跑去芦笙场玩,看吊脚楼上戴银花的姐姐唱黔青小调,偷窥别人家的哥哥姐姐们在河畔接吻,偷跑到爹娘铺子里偷梨膏糖吃。
嬴钺小时候乖得不像话,除了爱乱吃东西外几乎没别的缺点,有时灵归玩心大发,甚至会让他变回蛇形,捏他软乎乎的尾巴,玩他尚未长成却已很锋利的乳牙。
每逢被她玩得受不了了,嬴钺就用小手拽住灵归的袖口,奶声奶气祈求:
“姐姐,放过阿钺好不好,阿钺痒。”
结果当然是被玩得更厉害。
当时,千灯寨里的小孩圈里流行“养蛊”,自然不是那种阴毒恐怖的蛊术,无非是从山野间抓来些有毒性的小虫子,放进蛊罐里看它们互相缠斗,与斗蟋蟀这种小游戏本质上没什么区别。
但灵归打小怕虫子,又偏偏想试试,遂让嬴钺帮她抓虫子,她提出要求:
“我要那种很厉害的,比旁的小孩儿都厉害,我要在斗蛊大会上得第一名!”
嬴钺给她抓得厉害是厉害,缺点是有点太厉害,比头还大的金蝎,比腿还长的蜈蚣,浑身长满毒泡泡的蟾蜍……把这些放进她那脆弱的蛊罐里,不得把她的蛊罐啃穿了?
灵归遂又提:“要小的!”
这才顺利养上了孩童简易版蛊。久而久之,她的养蛊术在村子里都出了名,大大小小的蛊罐堆满了吊脚楼下的隔间。
这时的嬴钺还在同她们一家吃正常的食物,酸汤鱼,猪肉牛肉,腊肉辣子都是照吃不误的,也没出过什么问题。
直到六年后,当年那个给嬴钺赐名的男巫又出现在了春桃家门口。灵归趴在栏杆上偷看时,瞥见那男巫斗笠下的面容。
“是离风!”
离风将一个奇怪的蛊罐递给了春桃爹娘,交代了一些事后便离开了。
春桃爹娘从那天此就变得很奇怪。
他们开始强迫嬴钺吃一些恶心的虫子,黑乎乎的一团,又禁止他吃任何寻常食物。
灵归几次三番阻止,却无异于螳臂当车。
如此约有一月,嬴钺的身体也产生了许多变化。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变回蛇尾,见到蛇虫便会双目泛红,产生强烈的食欲,到最后,他甚至会因为饥饿而去偷灵归蛊罐里的蛊虫吃。
再后来,灵归便十分熟悉了。
这段记忆她在冥河莲里经历过,她知道会发生什么。
可她阻止不了。被离风搞得疯魔的爹娘为了那样一罐所谓“长生蛊”,将阿钺卖给了那群抬黑石棺的人,为首那司铎正是离风。
而跟在离风后的那些人,灵归认得。他们都是千灯寨的人,不知被离风的什么条件诱惑着,心甘情愿将同村的无辜孩童送进那吃人的洞窟里。
万毒窟里,暗无天日,数以千万计的剧毒蛇虫汇集在此,尚且年幼的嬴钺就这样被锁在棺材里,扔了进去。
毒蝎蛰瞎了他的眼睛,双目刺红一片,流出脓水来。碗口粗的毒蛇啃噬他的身体,绞上他的脖子,蜈蚣在他身上乱爬,钻进他的鳞片里,在敏感的软肉上疯狂啃咬。
他很想死,却死不掉,只得疯狂与那群虫蛇厮杀,渴了喝虫血,饿了吃虫肉。每每杀掉一批,便很快会有人补上新的。
久而久之,虫蛇的尸体堆积成了山。
他很痛苦,想杀了所有人。
那天后,春桃的爹娘疯了,也不再认她这个女儿,每天抱着怀里那个蛊罐,轻声细语地喊“乖孩子乖孩子”。
为了讨口饭吃,灵归仔细研究爹娘留下来的方子,学会了做梨膏糖,独自经营起寨子里那糖铺来。
灵归是在嬴钺被关进去的第二个月,跟踪去补蛇虫的人找到万毒窟的位置的。但那洞口有扇石门,她进不去,好在她找到一个狭窄的石缝,似乎连通万毒窟。待那群人走干净了,她往里面唤一声:“阿钺?”
良久,血淋淋的蛇妖爬到了石缝处。浑身鳞片被咬得七七八八,满身伤痕,眼睛被脓水糊满,胳膊上还爬着许多虫子。
灵归被吓得心头震颤,她伸出手来去摸阿钺,却被阿钺身上缠着的蜈蚣吓退了回去。
阿钺朝灵归伸出手,哑声哭泣:
“春桃姐姐,为什么……我好想死,春桃姐姐,求你杀了我!”
灵归一边哭,一边将手沿着狭窄的、仅容手臂通过的石缝伸进去,摸索到嬴钺的手。
灵归说:“别怕别怕,阿钺不会死的,我会救你出来的,阿钺别怕!”
灵归转而从腰间摸出一颗梨膏糖,塞进嬴钺黏糊糊沾满血泥的手里:
“阿钺吃糖,吃了糖就不会那么难受。”
后来,似乎是发现了端倪,守在万毒窟的人越来越多,巡逻也越来越严。只有每月十五时,灵归才能跑去找嬴钺。
嬴钺每月,仅仅凭那几颗梨膏糖,强撑着与蛇虫厮杀,累了就躺回黑石棺材里,痛苦得受不了了,就拿出糖来舔一舔。
如此的日子,又是几年。
再后来,灵归终于被发现了。
那个石缝被永远地堵上了,灵归身上也下被种下了致使半身残疾的蛊,她再也没法见到阿钺。
可她还得活着呀,她答应了春桃,要一直陪着她的家人。就算她的爹娘已经疯魔,就算她的弟弟已经被永远封在万毒窟里。可只要他们还没死,她的任务就没结束。
直到某天,她采购糖料赶回来时——
灵归看着眼前残败村寨的废墟,焦黑如炭的房屋与尸体看不到尽头,方圆十里,连棵活着的草都没有剩下。北风扬起余烬,像黑色的潮水从天边漫涌过来。灵归甚至闻到了尸体焦糊的恶臭,一阵反胃。
有半死不活的人挣扎着从废墟里爬出来,抓住灵归的裙角嘶喊着:
“春桃,快跑啊!蛊蛇,失控了!”
下一秒,他也咽气了。
离风用嬴钺培养的,乃是“噬元蛊”。就是要让他无穷无尽地吞噬虫蛇,然后将吞进去的力量转化为剧毒烟雾。
钺,兵器也。离风就是想让嬴钺变成一个为他所掌控的人形杀器。如今只差最后一步,就是磨灭掉他全部的意识,变成一把冰冷的斧钺。可在这一步上,他们似乎失败了。
万毒窟的祭坛上,追随离风司铎的村民们为蛊蛇穿上华丽的祭服,将他塞进棺材里,忽而,被蛇尾贯穿了胸膛。
嬴钺失控了,他打破万毒窟,从尸山血海里爬了出来,将多年来他所吞噬的毒与恶悉数奉还给了千灯寨。
灵归不住地颤抖和落泪,这景象实在太过惨烈,这些死了的人中,有始作俑者,有冷漠的看客,也有不知情的村人。
而嬴钺,他是凶手,可又何其无辜?
灵归听到一阵叮咚陆离的环佩奏鸣,长街尽头,清瘦而苍白的少年,一袭繁琐绮靡的祭祀巫袍,染血的银饰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缀着兽面银片与乌鸦羽毛的裙摆长长拖在身后,在焦黑的灰烬上拓出条血道。
那张脸,是嬴钺。
少年神情麻木,仿佛没有任何情绪,像具方匣里精致的人皮偶。
他眼睛上蒙着块红布,他依然是个瞎子,没有任何情感思绪,被怨念仇恨充斥的瞎子。
“阿钺。”灵归唤他。
他没有反应,只是踏着血肉往前走。双手上已经凝结起了恐怖的黑气。
他要杀了她。
灵归释怀般笑了,两行泪流下时,她向冷漠的苍穹望了一眼,不知在对谁说:
“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情吗?”
嬴钺已经行到她身前。
噬元蛊成,最后一个条件,就是杀掉所有认识的人,彻底磨灭情感。
灵归将一块梨膏糖含入嘴中。
在黑气贯穿灵归身体前的那一刻,灵归扑进了他的怀里。灵归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被一双手慢慢挖出,浑身的血液顺着伤口往外涌。巨大的疼痛让她几乎说不出话来。
她拼尽全身力气抱住了他,她抬头去亲吻他满是血腥味的唇,将自己口中的梨膏糖塞进他的嘴里。
甜味逸散开来那一霎,停留在她胸膛里的那只手停了下来。
可她已经活不了了,糖从他唇间掉下,她从他怀里倒下,淋漓的血浸染了翠绿衣裙。
视线模糊之际,他看到少年蒙眼的红布被风吹开,紧闭的、布满血痕的双眼努力睁着,却终究是徒劳。两行血泪从撕裂的伤口中流出,滴落在她的眼睫上。
最后那两句话,灵归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说出来,也不知道嬴钺有没有听见:
“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叫……灵归……”
蛇妖扣剥着自己的鳞片,枯败的鳞片将昏迷的他和她的尸体埋葬。
蛇妖有了情,蛊,失败了。
离风踏过鳞片与血,来到春桃的尸体前,沉吟片刻,从她的胸膛里,挖出了一块桃粉色的灵魂晶石。
再后来,姑瑶巫族带着蛊神们来了。
莲月将不人不鬼的嬴钺抱进怀里,将他的记忆放进了一朵莲花中。
此时,白玉京里。
满面泪痕的灵归抓起和自己长得一样的天道,将它狠狠按在地上揍了一顿。
一边揍还一边咒骂:
“你看看你那好儿子,他干的是人事儿吗!是不是你这个亲妈教唆的!擒贼先擒王,我今儿就替天行道,灭了你!”
天道转身化作一缕烟飘散了,只留下一句话在白玉京里空洞回响:
“我就是天道,轮得到你替天行道?”
第二天,灵归在白玉京里的每一处,刻满了七个字“去你大爷的天道!”。
第97章
猫与蛇 黑猫与蛇奴,好妖没……
*愿劫 猫与蛇
巫都千里月明, 流光溢彩。
长街灯火如游龙,孩童们举着各色各样的新鲜玩具来回奔走,仔细一瞧, 那新鲜玩具竟是半截血淋淋的绒尾!
喵呜——凄厉一声猫叫。
“小傻子怎么又出来了!”
“你们不许欺负它!”
“就欺负就欺负, 你管得着吗!”
一阵打斗声——
良久。
一个浑身脏污、衣衫褴褛的小姑娘, 左手抱一只惨兮兮的断尾黑猫, 右手抱着一个潦草的泥娃娃, 跑进了小巷黑黝黝的深处。
小黑猫喵呜喵呜叫着, 煞是可怜,尾巴不停流出血来,然后便咽了气。
小姑娘将泥娃娃放在墙角的石狮子上,抱着黑猫虔诚地跪下来,祈愿:
“神明啊神明啊!如果可以, 求您救救我的小黑猫!呜呜……求求您……”
灵归在泥娃娃身体里,被小姑娘哭得心抽痛,连忙将自己的一块灵魂石塞进了黑猫尸体里,下一瞬,黑猫便又睁开了眼。
小姑娘是个乞丐,脑子有些痴傻,最挂怀的两件东西, 便是她的自认为是神像的泥娃娃和她捡来的小黑猫。
好消息,灵归发现,这只黑猫竟快要化出妖形了!这代表着以后,她就能保护这个可怜的乞丐姑娘了。
坏消息, 在她成功化出人形的当晚,小姑娘因为惹了某位巫族少爷被杀了,血溅长街。
灵归当时气得不打一处来, 当场化作妖形怒张着利爪扑过去。但那些巫族人有本事,只用两三招便轻松制住了她。
“哎呦,这是只公猫妖啊,若化形化成个漂亮丫头倒好说……”
“虽是只公的,长得倒水灵,或许斗兽场那边会有人喜欢这款?”
于是乎,灵归就被装进麻袋里,以一百萤石的价格被卖进了斗兽场。
第一天,她被割掉了两个蛋。她躺在血淋淋的石台上叫得撕心裂肺。
第二天,她被关进了笼子里,笼子上的黑布一摘,她便看到了自己的邻居。
她差点脱口而出那个名字。
彼时的嬴钺被鞭子抽打得浑身是血,蛇尾露出来,有气无力地耷拉在铁笼里。
这时的嬴钺被封印了记忆和力量,被离风卖到了斗兽场,受尽了折磨。
灵归记得,嬴钺说过,他在巫都斗兽场里当蛇奴时,曾遇到过一个黑猫妖。她还清晰地回忆起嬴钺说,这只黑猫妖是怎么死的——
“他们用开水烫掉了他的皮毛,将他的四肢折断,将他的尾巴活生生拔了下来,眼珠子都挖了出来做成了吊坠。”
灵归一想到这些事情自己也会经历一遍,就浑身恶寒,毛都炸了起来。
逐渐接受了这个事实后,她往笼子边缘挪了挪,轻声喊嬴钺的名字:“嬴钺?”
嬴钺忽然警惕起来,红色的蛇瞳盯过来,像在盯着什么猎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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