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甲将军欲回黄土城,水路行至云梦泽边缘,却见风雷云集,碧浪滔天。
有红衣少女踏浪而出,与那黑甲将军缠斗在一起。又有水浪倾覆而出,卷袭船只,博山炉所炼制的五只黑蟾,有四只被浪打入水中,沉没不见。惟余一只黑蟾。
红衣少女一剑挑落黑甲将军的铁盔,露出盔下真容,却见此将军,竟不似凡人,银发金瞳,分明为妖将。
鲤花花含泪,唤他一声“虎崽?”
黑甲将军立于船头,红衣少女立于船尾。
“你……认识我?”
周遭血浪翻涌,黑甲将军轻声叩问。
“听闻中州妖狱,有典狱方士掌握秘药,名为‘韶华短’,令妖服下,便可叫他忘了生平最快乐的时光和最重要的人。”
鲤花花对黑甲将军说。
“你可还记得,中州城外,河岸垂柳,你提枣花酥来,说你喜欢我?”
黑甲将军沉默片刻,张了张嘴,未说出什么话来,忽被一把长刀贯穿了身体。
举刀那人是个方士,手里捧着黑蟾,蟾口大张喷吐着黑气。
“妖将有二心,当诛之。”
鲤花花红绫卷起地上一把剑,翻舞红绫,剑锋抹了那方士的脖子,抱着黑蟾掉进水里。
她飞奔过去,接住了也将掉进水里的银发少年,他腹中插着的那把长刀,浸了符水,有缕缕黑气沿着伤口渗透进皮肉。
“虎崽,虎崽……”
花花不停唤他,用手按住他涌血的伤口。
黑甲将军只是颤着眼睫,努力去看她,用自己的目光去描摹她的样子,企图从记忆的余烬里,翻找出些完好的渣滓。
他忽而大口吐血,黑血如瀑般从口中溢出,在黑甲上留下暗红的痕迹,像那凌厉黑甲上生出的、腐朽丑陋的斑痂。
最后一口血吐出时,有什么黑乎乎的珠子从他口中滚落,被血沫包裹着。
这或许就是他吃下的“韶华短”。
他最后看了花花一眼,喉头被血糊住,却依然是什么也说不出。
眼睛阖上,化白烟,逸散如尘。
将军袖口里,蓦然,滚落出一只枣花酥。
*
离风知道,灵归要回来了。
那个神巫,已经集齐了八蛊之力。他心里是畏惧的,很多年前,巫瑶就曾用那个力量,断了他鱼尾,挖了他鱼心。
可他大业未成,不破巫都,如何灭巫族?
他曾以为自己是执棋之人,是搅动这天下漩涡的引子。后来他才恍然发觉,有些事情,不管有没有他,都迟早会发生。
中州历代皇帝觊觎、忌惮黔青已久。哪个皇帝能容忍,那样一个看似松散却又格外团结的邦国,拥有强大而数量极多的巫者、完全不同的信俗与文化、广袤土地与丰富资源,就那样横亘在本国的南边,渐渐繁荣?
天道即时势,天道向大同,统一为必然。
他不过是要充当一个引子。
一颗搅动天下棋局的祸棋。
他曾经或许是颗乖顺的棋子罢。
他站在博山炉前,炉膛如噬物的黑洞,源源不断吸纳着灵力,喷吐出黑气。离风摘下哥哥的青铜傩面,觉得自己好像也要化作那万千黑尘中的一粒,随风而去了。
他想起哥哥曾在洛华宫里质问他:
“你就那么心甘情愿,做天道走狗?”
离风当时笑着夺下离洛的面具,回他:
“错了,我恰恰是要,逆天而行。”
离风跳入了博山炉,千年妖骨撑起炉膛,至此,博山炉终大成。
*
离风的预料一点没错。
人们都以为,他是一切的幕后主使,是罪魁祸首、万恶之源。可如今他死了,战火不仅没有停息,反而愈演愈烈。
万千有野心的将军,胸中挥斥方遒的掌权者,随波逐流为家国卖命的百姓……
他们汇聚成一股磅礴大流,一切妄图拦于他们身前的事物,都被碾碎成齑粉。
博山炉的最终成品,仅需这一只,铺天盖地的黑烟就笼罩了几乎整片黔青大地。
它汲取妖的力量,在炉膛内不断运化,再将这些力量转化为黑烟。久而久之,人们发现博山炉不再只限于妖力,连方士和巫者的灵力也可一并夺去吞下。
一时间,黔青山河欲倒,人心惶惶。
*
许多年前,离风还没能从中州的宝墟里找到博山炉。他抓来幼小的嬴钺,将他投入万毒窟里,欲以妖身,炼制一种名为“噬元蛊”的肉身蛊。
这种肉身蛊一旦炼成,便是个人形的“博山炉”,可吞噬万物灵力,转化为无边煞气。
不过托某个不知来处的女孩的福,这蛊最后没炼成。但蛊的引子还留在他的身体里。
那将是唯一能与博山炉对抗的力量。
*
战场,腥风血雨。
少女立于高高山岗之上,俯瞰眼前,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
算上才经由黄土城入、包夹黔青的那几支军队,中州将士,约有四十万人。
而巫都,算上黔青各乡驰援而来的军队,不过也就两万人。大多是未经训练、临时上阵的毛头小子,甚至,还有不少女子。
二十比一,无异于以卵击石。
“阿钺,我从前不让你乱杀人,因为我觉得这世界没有绝对的好人和坏人。大多数人,不过是被时势推着,去做自己不愿做之事。是可怜人,我总以为这样的可怜人是不该杀的。如今我懂了,国与国之间,不该论什么可不可怜。所以阿钺,放肆地、大胆地去杀吧,他们都是我们的敌人!”
灵归忽而拔高了声音:
“黔青的将士们!将践踏我们故土、欺辱我们亲人的敌人绞杀于城前吧,我,姑瑶氏神巫茯灵归,将庇佑你们!”
情丝入蛊,铃动牵魂。
摇铃声声,九蛊化音。
青凤蝶,拨雪寻春,烧灯续昼,为希望。
湘妃竹,安得广厦,大庇天下,为悲悯。
鬼叶枫,初心如炬,微火燃薪,为信仰。
相思雀,以爱为引,所向披靡,为爱情。
九节蛇,虽千万人,而吾往矣,为执着。
红花鲤,顺遂无虞,皆得所愿,为渴望。
冥河莲,浮生若梦,为欢几何,为幻梦。
乌头芝,明珠一颗,照破山河,为良善。
有此八念,足以对抗世态炎凉。
那天,巫都两万人,却摧毁了中州近乎十万的兵力。此一战,黔青群情振奋,反扑之火欲燃愈烈。
*
巫都被攻破了,但黔青其他郡城仍在坚守。
将士们蜂拥而入,推翻高耸的祭坛,砸烂神明的高塔与庙宇。曾载歌载舞、言笑晏晏的芦笙场上,如今满是兵戈碰撞的声音。
几头巨大的麒麟兽拉着博山炉在长街上游行,长街上的黔青百姓们被刀刃抵着脖子,跪在地上,被迫拜服于那丑陋的炉子。
十二巫族的盘踞地被占领,族长们被锁链环叩着手,拽在马后,于大街上游行。
残阳如血,映红长街。
长街尽头,有一少女执铃出现。
九蛊铃乃神器,其力量不受博山炉制衡。
那一刹那,巫都百姓们的眼里都燃起了一丝光亮,那是神巫啊,巫瑶的后人。
少女摇铃,铃音铺天盖地席卷起狂风。少年化作巨蛇朝中州士兵俯冲而来。
“嬴钺,毁了那炉子!”
青凤蝶围绕着灵归的身躯护体,冥河莲致幻的花粉荡漾开来,锋利的枫刃如雨射去。
巨蛇在重重巫术掩护下,冲破层层阻碍,一头钻进了博山炉的炉膛中。他体内的噬元蛊与博山炉的力量相互抗衡,不分上下。
为首那将军正疑惑于为何这少女与她身边的蛇妖为何可以不受博山炉的影响,忽而马蹄声踏,马上的人,正是从前追随于鸳娘身侧的方士,他马后驮着的也正是鸳娘。
曾喂给鸳娘的离魂花需日日服用,才能保证药效。如今,断了两天的药,鸳娘已经几乎快醒了,魂魄也已归体。
方士大喊一声:
“鸳娘和这个贱女人同生共死,蛇妖,你若不想她死,就滚出博山炉,乖乖投降!”
博山炉中打斗的铿锵声停了下来。
灵归嘲弄般冷笑一声:
“我这辈子,最恨被当作筹码,去威胁我在意之人。”
她又朝炉子中大喊:
“阿钺!不要停!毁了炉子!”
那方士咒骂一声,“该死的婆娘!”
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对准鸳娘的胸口。
噗呲一声,血如泉涌。
鸳娘的身体里,那颗黑与粉纠缠的灵魂晶落在地上,碎成几瓣。黑石弥散于空中,粉石化作晶莹的粉尘。
“阿归!”
自己的灵魂晶石碎裂时,灵归并没有感觉到很大的痛苦。只是觉得,身体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抽离。她好像变成了一片雪花,躺在阳光的炙烤下,不可挽回地融化。
她想起正月十五她二进姑瑶山,问神女:为什么一个人会有两个灵魂。神女告诉她,天道自会在冥冥之中修正这个错误。
这是天道为她写定的结局。
却非终局。
视线彻底被黑暗覆满前,她听到嬴钺喊她的名字,听到神女苍凉的歌声在巫都上盘旋,听到雪原的秃鹫和无尽海的神龙齐齐悲鸣。
最后,她终于看到了,山一般的炉子轰然碎裂了,漫天火星四散开来,有少年向她奔来,红色发带摇晃,银色铃铛轻响。像极了巫都烟花大会时,巨大的合欢花在他们身后炸开,烟花之下,灯火重明,四合皆欢。
长街之上,神巫少女死了。
她的身躯化作齑粉,两团灵魂交缠着,余烬之上,开出一朵白色的雪藏花。
博山炉毁了,愤怒的蛇妖和巫都百姓杀尽了所有入侵者。巫族们以敌人的血液书写了属于黔青的正义。
数月后,黔青诸郡联手击退残余的中州军队,这场侵略战争,以黔青折损近十万将士,中州四十万大军全军覆没为结局。
这场战争了,所有人都将永远铭记,少女祭司茯灵归牺牲在了巫都的长街上。
那是个繁花似锦、草木蔓发的晚春,因此,他们将灵归奉为“司春神女”,为她修建起祭坛、高塔和寺庙,香火绵延,未曾断绝。
在姑瑶神山,巫瑶和枫谣告诉嬴钺,只要集齐足够多的愿力,灵归就有可能复活。
嬴钺寻来了昆仑神龛,一锤一凿,为灵归塑起了高大的神女像。
神女像双眸悲悯,头戴银冠,颈戴银圈,身披百鸟羽翼,左手执九蛊巫铃,右手伏黑鳞巨蛇,俨然是罗衣平天下的模样。
从那天起,人们常常能看见一只巨大的黑蛇,驮着一方司春神女像在黔青各个城邦中游走,逢人便问:
“你愿不愿意,为我妻供奉一支香?”
见了的人,大多都会答应。更有甚者,感慨于蛇妖之痴情,直接为他修一庙宇。
蛇妖总是对他们说:
“谢谢你,谢谢你……”
短短几天里,他说过的“谢谢你”比从前几十年说过的加起来还要多。
“谢谢你。”
*
后来,黔青人的愿力几乎都筹到了,蛇妖知道自己该去更远的地方了。
于是他背着神龛与神像,去了西域古漠,去了无尽海,去了昆仑。
到后来,他的妖力愈发强大,已经可以凭空幻化出庙宇,他到哪,神女庙就到哪。
那时,人间流传着一个怪谈——
如果你偶然踏入一神秘庙宇,发现身后门已紧闭,无法逃离,请不要慌张。
你只需要往前走,踏过种满梨花的院子,找到一方神殿,你会看到一尊极美极圣洁的神女像,神女像上一般会缠着一条比古树还粗的巨蛇,它虽看着很凶,但不要害怕,它并不会伤害到你。
此时,你只要从神龛前拿起一炷香,在火坛里点燃后,插进宝鼎台里,然后对那神女像拜上三拜,默念一句“敬呈司春神女,今虔诚供奉”,此时,寺庙大门自会打开,你便能安然无恙地离开。
香坛下,不知谁刻了一行小小的字。
歪歪扭扭的,像个刚学会写字的孩子。
上面写着:“敬呈阿归,信者嬴钺虔诚供奉,祈早日归。”
第95章
神与道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
灵归觉得自己变得很轻, 像团飘忽不定的云彩,被风与阳光托举着往天上飞。
一路飞啊飞,路过了许多地方。云梦江上的渔女刚抛出金色的巨网, 黑羽红嘴的鱼鹰孑然立在船头。芦笙场上的黔青人弹着月琴, 呢喃着山歌, 巨大的篝火染红了月亮。无尽海里的鲛人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唱歌, 沙漠胡杨林里, 无畏的勇士正举着炬火不眠地探索。
昆仑山上, 玉善仙尊依然日复一日地扫着无尽的花雪,间隙时向云彩上一拜。
还有雪原草甸上,洁白的牦牛群里,她看到金沙转着经筒向她招手,看口型, 似在说:“请代我去看看天上的风景啊。”
“吉祥如意!”(扎西得嘞)
最后,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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