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的木沙与她招招手,送她出寨。
如今灵归捧她花灰,带她回家。
巫都尚未破,却已被围困月余了。
但巫都向来能自给自足,是困不死的城。
灵归一人带四妖,突破层层围阻进入巫都不算什么难事。他们却于中州兵营里发现一奇怪法器,外观似一个鼎,但丑陋非常,像只张大嘴的□□向天喷吐着黑气,四妖们都说,凡是被那黑气沾了身,都会十分不适。
芦笙场,族长议事堂。
苏木告诉灵归:“那是中州神器博山炉里炼出来的东西,能让妖短时失了妖力。”
聂子罗狠啐一口道:“我们黔青打仗,向来能以少胜多,正是因为我们军队中有不少巫妖。妖对上普通士兵,少说以一敌十,厉害些的,以一敌百敌千也不在话下。如今他们有了那劳什子玩意,倒真叫我们不知如何办了!”
卢清河咳嗽着补充道:“那吐黑气的□□不过是个半成品,博山炉尚未大成,还需一千年妖兽骨称起炉膛才行。”
“先前还装装样子,有了那玩意,他们便更加狂妄。如今因为打仗这事,云梦仙山的力量也常常紊乱,黔青已常有死魂不得安息,常有婴儿胎死腹中,这样下去……”
众人皆叹息不止。
不知哪里说了一句:“降了吧。”
众人哗然,齐齐看向说话那人,是涂山无忧,聂子罗率先怒不可遏揪住他衣领质问:
“去你个窝囊狐狸!说降就降?你狐狸皮下塞得都是草吗!草包!”
涂山无忧也不生气,只是冷冷看着她说:
“你倒有骨气,在那黑□□前,你我都是废物一个。届时死的,不都是巫都百姓?”
“够了!别吵了!”
说话的人是明欢,如今,她手下蛊师与蛊兵,与她一身驭蛊之术,是最叫敌人忌惮的。
“当务之急,是别让事态进一步恶化。如今我们还能僵持着,若他们那黑□□炼成了,便再无反抗的余地。要盯紧他们的动向,万不能让他们寻到千年妖兽的妖骨……”
明欢话音未落,忽得一道彩羽落入堂前,彩羽间化作一女子,正是羽族黎远莺。
她气喘吁吁,浑身是血,神色惊惶道:
“我们的探子,发现中州一队人马,约莫四五百人,携着五只黑□□和二十个方士,乘水路往黔青东南郡方向去了。”
她咳出口血来,又喘着补充:
“那黑□□能闻见妖味儿,我们被发现了,与那群人打了一架,其他几个应是死了。我落进水里,捡回一条命。但我晕了约莫两三天,那群人恐怕已经……”
“黔青,东南……”
灵归猛然一惊,连忙追问黎远莺:
“你可见率兵人是谁!”
黎远莺答:
“不是抚黔使离洛,是黑甲将军!”
黑甲将军亦是个最近横空出世的名号,这将军是福安帝姬座下一新将,今春与西域第一战便大胜而归。见过他的人,都说他常黑甲加身,头盔遮面,浑身煞气,如极狱恶鬼。
“只是还有一点奇怪。行在前头的马车里似乎坐了两个黔青打扮的人。他们装束与巫都百姓不同,像是带路的……”
“可是一男一女!”
灵归站了起来,拳头紧攥。
“……好像是的,一个矮小肥圆的老女人,一个佝偻邋遢的瘦男人……”
黎远莺话音未落,就见灵归猛地冲了出去,一边跑一边喊着“阿娘、村子”,众人心惊,其中缘故猜了十有八九。
“嬴钺,快!回龙毒村!”
灵归紧攥住嬴钺的袖口,眼眶红得像被烫过,却因太过紧张而流不出一滴泪。
螣蛇从芦笙场上腾飞而起,巨大的黑色蛇影从云层上掠过,阿九、雀儿和花花则留在了巫都,和族长们共同守城。
一天前,五百大军已临龙毒山口。
带头那葛兰婆和茯耀祖在那黑甲将军面前腰弓得低低的,满面堆笑,殷勤地往前一指:
“将军瞧,那便是龙毒村了,往村北走,沿龙毒河上,有一河谷,里面关的都是大妖!您再瞧那山,叫龙息山。那山里头还有一巫女大墓,里头更是金银财宝无数……”
“你们做得不错。”
黑甲将军低瞥了眼这两人。
下一秒,白刃出,红刃收,将军拿帕子擦着血,两颗人头咕噜噜滚在地上。
龙毒村里,村长在祭坛前召集了所有村民,村民们从地窖深处,驮出了茅营香烛、聚运宝鉴等诸多法器。
黑甲将军已经找过村长了,他告诉村长:
“我是个讲理之人,你们村中吃里扒外的叛徒,我已替你们了结。我们只要那河谷中的妖兽和山中的大墓。我给你们半天时间离开,届时若仍负隅顽抗,休怪我刀下不留人。”
那个夜晚,龙毒村人都没睡,众人举着火把围坐祭坛前,听老村长讲着故事。
此夜灯火葳蕤,凉露生风,萤火点点与满天繁星相掩相映,就像无数个平淡的故事夜。
从前,旱魃祸世,血流成海。龙毒村的第一任村长茯月,带着几十幸存者,从遥远的黔青西南,走过十万大山,逃难至此。
这里遗世独立,山清水秀,土壤肥沃,能育良田万顷。一切皆得一神女庇佑。
茯月跪下祈求神女,可否给他们一块土地生存,神女欣然答应。
神女问:“姑瑶神山里藏着神力,封着妖兽,要设一阵法,阻绝有贼心之人进入。这阵需有人来守着,你们可愿做这守阵人?”
“神女愿给我们一群无家之人如此一方乐土,我们感激不尽!届时就算以生命为代价,也将为神女守好此阵!”
茯月跪于田野上虔诚拜谢。
“我也不白要你们守。”
巫瑶微微一笑,轻挥手,一方祭坛出现。
“我姑瑶一脉神巫,每隔六十年,便为你们送来一位神巫中的佼佼者。她们将作为你们的大祭司,庇佑你们远离天灾与战火,保佑龙毒村风调雨顺,四时太平。”
村长说:
“龙毒村,先是阵,才后有村。我们每个人都是这阵中一缕符文。愿与我一同守阵的,便留下,不愿的,便收拾行囊,抓紧离开吧!”
百来个人,喧嚷一阵,不断有人陆陆续续起身,也有人始终岿然不动。
村长不怪他们任何人,毕竟他们中许多,亲人尚在村外,心中有难割舍的情与事。毕竟神女赐田一事太过遥远,总会有人质疑这一切是老村长编出的故事。
片刻后,该走的人走的七七八八,剩下仍坐在祭坛下的,便是守阵人了。
大多是些耄耋之年的老人,血气方刚的少年人,或家中无人的鳏夫寡妇。
忽而,先前已然背上行囊准备离开的茯娘坐了回来,将行囊往地上一扔。
村长问她:“怎么不走了?”
茯娘还年轻,还有女儿在山外。
“走哪里去?我是对这神女没什么感情,可我女儿是神女后人,我就当是,为我女儿守阵了。”茯娘爽朗一笑。
茯娘茯英,人如其名。
村长点起香烛,袅袅烟气氤氲升空。
众人谈笑风生,仍话桑麻。村里人,死到临头谈论的也不过是那些事。
“今年腌鱼腌得可好?”
“你家小辣椒长得如何了?”
“我家那小狸奴可怎么办?它夜夜里都要钻人被窝睡的。”
“你就放宽心吧,你死了,总会有人活着的,到时候你家小狸奴就钻别人被窝去喽!”
“你尽调笑我!”
明月温柔注视,致意最后的守阵人。
第94章
黔青道③ 敬呈阿归,信者嬴钺虔诚供奉……
村长数了数, 大约有四五十人。
不多也不少,撑起这个阵来,是够的。
天边欲破晓, 村长重重一声叹息。
人们互相道着“再见”“珍重”“再相逢”, 间或细细的哭声。
“来啊, 听芦笙, 十二祖神, 为你引路”
人们划破自己的手腕, 血滴落祭坛。
祭坛上的符文运转,阵法逐渐蔓延,变得无限大,笼罩整个龙毒村。人们的身影在这阵法里都显得格外小,终也化作一缕符文。
阵成, 四五十尊石像,安然矗立。
微明潇湘极,摇落故人稀。
吱呀一声,竹篱小门被推开了。
小狸奴喵呜叫着凑到脚边,似是饿了。
灵归颤声唤:“阿娘?”
灵归一间间推开房门,灶台上还有锅未煮熟的饭,和一条从地窖里拿出来的腌鱼。
嬴钺站在竹篱门口, 注视着四处翻寻的灵归,他不敢开口,他早就闻到,这片村子里, 已经没有活人的气息了。
在家里找不到娘的灵归夺门而出,在村子的桃阡李陌奔走,她唤了所有她认识的人, 没得到一声回应。直到来到村子中央的祭坛前。
灵归噗通一声跌坐在了地上。
“阿归……”
嬴钺扶她起来,可她的腿似被打断了般,颤颤巍巍,站不住。嘴唇几乎要被咬穿,大口大口吸着气,跌跌撞撞朝那一尊石像跑过去。
“阿娘,阿归回来了!”
灵归抱住阿娘冰冷的身体,撕心裂肺般疼痛,想哭却哭不出声来,只能任凭暴涨的泪水将她淹没。
“阿娘,阿娘!你睁开眼,看看我啊!”
灵归抱着石像,似要与那石像融为一体,彻夜不分开。凉夜露重,灵归躺在阿娘的臂弯里,想起许多小时候的事,一件件同阿娘讲。无非一些鸡飞狗跳、家长里短的小事,灵归却一会儿讲得哭,一会又笑。哭累了笑累了,便睡去了。
嬴钺为灵归和石像,披上件鹤氅。
月光下,石眼中,似乎有一滴晶亮的东西落下了,从灵归脸颊上滑落,落入肩头的白绒里,留下一小朵水痕,开出一小朵霜花。
第二日,鸡鸣破晓。
灵归已整好情绪,又进了姑瑶神山。
摇铃开山门,雪藏花依旧。神女就站在满山花海里,白裙翩跹,默默回望。
或许不该称那为神女,而是神女与神山残余在世间的意志。
神女摘一朵雪藏花,落在灵归身前。
“巫瑶乃人间九念化身,九念正对应铃中九蛊,然除巫瑶外,历任九蛊巫铃主人都只寻其八蛊,而寻不到第九蛊。”
“这第九蛊,藏在我自己身上,对吗?”
灵归仰头问。
灵归曾在神龛里,见到了巫瑶初诞时的故事。那是极古老久远的洪荒时代,人们刚创造文字,开垦田野,建立城墙。这个时代,天下仍是旧神的领土。
风神一个哈欠,掀倒了人们搭了十年的高塔。雨神一个喷嚏,冲毁了人们垦了十年的田地。土地一个跺脚,震塌了人们修了十年的城墙……
这时的巫瑶,尚且弱小,不敢与那些呼风唤雨、召云起电的神明站在一起。哪怕是女娲娘娘召集诸神开会时,巫瑶也是缩在角落里,不敢露面。
她是“人间九念”里诞生的神明,这些古神动辄就能毁了半个人间,人死无念,她也会随之衰落,直到消失。
那时水火二神最爱调笑她:
“看这畏畏缩缩的小神,也不知还能存在几年,我们不过挥挥手,她赖以为生的神力就能削掉大半!”
然后没过千年,世道变了。
当初谁也不看好的“人”,繁衍生息,足迹竟已遍布整片陆地,甚至往海洋绵伸。不仅如此,他们还学会了控火御水,更有甚至,叫什么“方士”“修仙者”“巫族”,竟还试图凭凡人之力比肩神明?
忍不了一点,水火土风四神当机立断,要给人间点颜色瞧瞧,正欲踏业火降世时,被一道身影挡住,正是千年前那畏畏缩缩的小神。
巫瑶微微一笑,说道:“你们敢去,我就先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眼见几神要打架,女娲娘娘匆匆赶来,才制止了这一恶战。那时,距离天道降下旱魃不过几十年。女娲娘娘似乎预见了什么般,她给了巫瑶一捧息壤,一簇红莲业火。而后,巫瑶用这些东西,造出了九蛊巫铃。
九蛊巫铃每一蛊神,都代表人间九念中的一念。希冀,悲悯,执着,信仰,爱情,渴望,善良,幻梦。最后一念,为“本我”。
巫瑶找到了她最后那一念,如今站在雪藏花海里朝灵归笑的神女,是巫瑶当年寻到的,九蛊铃中最后一位蛊神,她的“本我”。
神女告诉她,行你欲行之道,本我自现。
灵归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乘上竹筏,三别姑瑶山。彼时茫茫细雨如织,竹斗笠,绿蓑衣,有少年立于身侧,随舟远去。
神女目送灵归离去,枫谣也来了,她忽而将藤萝编织的帷帽摘下,白纱后的面孔,除却墨绿的发色,竟与灵归一般无异。
“她会找到的。”
“这是她必经的,成神之路。”
*
黑甲将军于黔青东南郡遇奇诡怪阵,久攻不破,方士兵将折损过半,方才意识到此阵为神力所造,非凡人所能破。
86/90 首页 上一页 84 85 86 87 88 8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