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响起,在安静的教室中显得突兀极了。
老朱立刻抬起头,严厉地看了过来,极为不满地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
是赵刚打来的。
赵涟清立即摁了接听。
“你接过沈念了吗?”男人开门见山。
“没有。”
电话彼端传来一阵略微急促的抽气声,赵涟清顿感不妙,追问道:“怎么了,爸?”
“沈念不见了。”
赵刚沉声道。
……
沈念是从教师办公室出来后走丢的。
幼儿园很快便调了录像,画面显示大概下午三点多的时候,小姑娘抹着眼泪从办公室出来,迟迟不敢进教室。小小的身影在教室后门徘徊了许久,终于抬头看了眼大门处。
大门处有一个60多岁的退休老头把守,平日里墨绿色的大铁门死死地锁着。只是恰好那个时间有一对夫妻来接孩子,大门打开了一会儿,没有关上,小姑娘便悄悄溜了出去。
她身影那么小,动作又是那么快,大爷只是转身接了杯热茶,小小的身影就已经从这扇绿色的
栅栏缝隙中一闪而过。
赵刚看着监控录像,眉头皱成了深深的“川”字。一旁的小面老师已经说不出话来,崩溃地捂着脸坐在办公室椅子上。
舒凡妈妈攥了攥胳膊上的名牌包,冷漠地打破沉默:“这姑娘现在跑了,事情也说不清楚。我待会儿还要开会,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
舒凡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妈妈:“可是望远镜……”
精致的女人不耐地打断他的话:“丢了再买一个就是。”
“那是爷爷留给我的!”
“舒凡,别跟你爸一样自找不痛快。”女人顿时压低声音,带着几分怒气,“我忙得很,没空管你们舒家的破事。”
说罢,她的手机恰好响了起来,女人立刻接了电话,踩着高跟鞋出去了。
小男孩沉默地看着母亲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小面老师,脸上闪过一丝茫然和委屈。最后,他选择伸出手,扯了扯一身警服的赵叔叔。
“怎么了?”赵刚垂下头,对上一双忐忑不安的眼睛。
舒凡的嘴巴蠕动了几下,尽管极力掩饰,眼中的惊慌还是无力躲藏。
如果自己一开始没有气急败坏,在还没证据的情况下就指责她的话,沈念是不是就不会跑丢了?如果自己没有给她看望远镜,没有把爷爷留给他的遗物带来学校炫耀的话,这些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强烈的内疚让他的声音发颤:“对不起,都怪我,都是我的错!”
男人似乎有些惊讶,眸光中倒映着小男孩涨红脸、却依旧抬起头的小小身影。
“别想太多。”赵刚沉声道。
“赵叔叔……你们会找到沈念吗?你们会找到她的吧?”
赵叔叔看起来很凶,从方才起就板着脸不说话,一定是在生气。一阵短暂的沉默袭来,就在舒凡以为自己得不到答复的时候,一只宽厚的大手抚上了他的肩膀。
小男孩抬起头,那高大粗犷的男人目光沉沉地看着自己,低声道:“我们一定会找到她。”
不管是不是她犯了错,不管偷望远镜的人是不是她,他们的当务之急一定是找到这个惊慌失措选择逃离的小姑娘。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是她犯了错,那也是他这个监护人教育不到位的责任。一个五岁的小孩子选择逃跑,大概率是害怕他怪罪,害怕他生气。但是她不知道,对于他和赵涟清来说,她的安全和性命,远比一只望远镜要珍贵。
就在这时,大门前传来急刹车的声音。一辆自行车刚一停稳,车上的人就急匆匆地丢下车子,冲进了门卫室。一看到满屋子的人,他愣了愣,扭头看向赵刚。
“爸,找到念念了吗?”
赵刚看向自己气喘吁吁的儿子,沉默着摇了摇头。
赵涟清目光颤了颤,手脚冰凉。
房间内,那台显示着监控画面的电脑重复着小女孩逃出校门的影像。
那个小小的身影多么仓皇啊,像是一只寻找巢穴的弃鸟一样跑到了大街上,那么无助,那么可怜,茫然四顾,不知该去往何处。
她逃出大门时身上的衣服是自己给她穿的,鞋子是自己给她换的,最后一幕留在画面最下方的马尾辫也是自己给她扎的。早上出门时他牵着她的手,把她亲自送到了这所幼儿园。
可为什么就这么不见了?
他的念念,为什么不见了?
赵涟清的声音无比冷静:“我去找她。”
“涟清!”
赵刚低喝一声:“幼儿园已经报警了,待会儿所里就会安排人。你先回家,明天还要上课。”
赵涟清愣了愣,抬眸看向父亲。
那一眼有太多东西,赵刚忍不住心头一颤,他想起了妻子的葬礼上,赵涟清抱着骨灰盒看向自己的模样。
那时候他为了追捕逃犯,在外地呆了大半个月,病床上的女人硬生生吊了三天的气,最终还是在遗憾中香消玉损。等他赶回来时,正是头七。
他的儿子,那么乖巧、听话,如玉一样的人,抱着母亲的骨灰,哭得眼睛已经没了生气。
赵刚脚步踉跄,朝灵堂里走一步,少年便往外退一步。直至少年退到了灵棚外,浑身都被大雨淋透,一边冷得发抖,一边执拗地盯着他,死活不肯让他碰到怀里的骨灰。
那时候的眼神,和他现在一样。
过了片刻,赵刚心口的痛楚稍稍缓解,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你一起去找,十一点前必须回来。”
“好。”
“注意安全。”
赵涟清看了父亲一眼,点点头,转身跑到门外。
灿烂的烈日下,少年白色的衬衣顿时被风灌满,投下浅浅的灰色的影子,那抹影子很快又消失了,急匆匆地一闪而过,像是一场无疾而终的骤雨。
……
公交车站停在了站牌前,豆丁大点的小姑娘跟在人群后上了车,敲了敲司机的玻璃窗。
司机惊讶地看了一眼:“小朋友,怎么啦?”
沈念鼓起勇气开口:“叔叔,我没带钱,可以先让我上车,到地方后我再让妈妈下来付钱,可以吗?”
“你一个人吗?家长呢?”
“不在这里。”
“你知不知道家长的手机号?叔叔帮你给他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回来接你。”
沈念熟练地报出了一串号码。司机拨了过去,发现已经是空号。
“还有没有别的手机号?”
小姑娘摇摇头:“我只记得妈妈的。”
附近的乘客探出头:“要不报警吧,这小孩一看就是自己跑出去的,家长准是没看好。”
“就是就是。”
沈念闻言,立刻后退了好几步,摇头道:“不要报警!我没事!”
可惜没有人在意她的话,后排已经有人站起身,朝她的方向慢慢逼近,像僵尸一样伸出胳膊想要把她抓住。
危急关头,她咬了咬牙,一扭身跳下车,撒开脚丫子就往反方向跑去。
第8章 救命稻草她抬起灰黢黢的小手,抓紧了……
司机立刻从车窗上探出脑袋,急声大喊:“喂,小姑娘!你要到哪儿去啊!”
“申城!”她大声道:“我要去找妈妈!”
“申城离这里可远呐,你快回来,叔叔带你去!”
骗子!
都是骗子!
说带她去申城,肯定还是要报警,把她送到赵叔叔那里去,赵叔叔肯定不会让她去申城的。不仅不会让她去,还会像电视剧里那样给她戴上手铐,问她为什么要偷走望远镜。
一想到这里,小姑娘立刻心跳如雷,吓得拔腿就跑。
她跑啊跑,跑到了阴暗漆黑的弄堂里,头顶挂满了湿漉漉的衣服,滴滴答答地朝下滴水。她湿了额发,有些狼狈,在陌生的巷子里钻来钻去,鼻腔里都是潮湿的青苔味。
后来,眼前的视野终于开阔,她误打误撞地进了一个老旧的小区。
老公房里传来了饭香味,还有叮叮当当的炒菜声,不知道是哪一家做了青椒炒蛋,香喷喷的味道飘的老远。
小姑娘终于停下脚步,有些恍然地看着周围的场景。这个气味,似乎有些熟悉。
好像不久之前,妈妈牵着她去买吊带裙,路过一家布料商场的时候接了个电话。那时候,商场里的人刚好在吃晚饭,青椒炒鸡蛋的味道就这么飘到了她的鼻子里。
她牵着妈妈的手,闻着晚饭的香气,看到了天上绚烂的晚霞,美得让人难以忘怀。
妈妈……
沈念的眼泪猝不及防地掉了下来。
她突然很难过,仿佛有什么东西,飞速地离她远去了。就像那天赵叔叔来接她,告诉她妈妈已经去世。那时候她还不知道什么叫做死亡,现在隐隐约约地明白了些许。
明明是熟悉的场景,熟悉的气味,熟悉的傍晚,只是那个人不在了。
她只存在于记忆里的那一天。
而那一天,变成了再也回不去的瞬间。
……
跑了一下午,小姑娘滴水未进,肚子饿得咕咕叫。她有些软弱地想要回去,却又不敢面对赵刚严厉的面容,和小面老师疲惫的眼神。
班里的小朋友更不用说,肯定都知道这件事了。
她绝对不能回去。
她要回家,回到申城,找到妈妈!妈妈一定会相信她,这世上,只有妈妈才会相信她!
动摇的信念得到了加固,沈念看了眼头顶太阳
的方向。临近夜晚,夕阳落在天空的西边,而申城在峰南的东边,她需要背着夕阳跑才行。
小姑娘立刻买开小短腿,沿着曲曲折折的小路,朝着夕阳背道而驰。周末的小镇即使到了晚高峰,也安静而惬意,用完晚饭后散步的人群三三两两,走出家门,坐在弄堂里的石头桌椅上聊天。
她就这样从人群中走过,有一次路过了小卖部,老板正在看电视,新闻联播的女主播梳着利索的短发,正在播报今天是哪一年哪一月哪一日;还路过了一家理发店,头发花白的老板正在给老顾客洗头,雪白的泡沫散发出劣质而又浓郁的蜂蜜香气。
等到天微微变黑的时候,路上的行人也少了,房子里亮出或白或黄,或明或暗的灯,周围茂密的梧桐树开始遮天蔽日,在地上投下浑厚浓郁的阴影。
她不由得加快脚步,踩着树冠的影子,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奔跑着,直到实在跑不动了,终于在一处不知叫什么名字的马路边停下。抬头四顾,皆是陌生且千篇一律的平房。
两侧的景观灌木丛里传来了细微的猫叫,在逐渐沉淀下来的夜色中,无端地有些}人。
沈念茫然地看着四周,夜风一吹,身上蔓延出一股寒意。
一直往东跑,为什么还不到……难道要坐公交车才行?
申城有那么远吗?
妈妈离自己原来这么远吗?
小小的身影在夜色中徘徊着,满天的繁星茫然地眨着眼睛,为她照亮前行的路。可她身在何处呢?不在妈妈身边,不在赵涟清身边,不在幼儿园,不在派出所家属院,她熟悉的世界那么小,身处的世界却那么大,大得她开始恐慌,害怕,却又无处躲藏。
远处的汽车加油站闪烁着明亮的光,有一辆小车正在加油。她跑了这么久,终于又见到了人烟,沈念眼眶一热,忍不住迈开步子,朝光源走去。
郊区似乎没有红绿灯可言。沈念环顾四周,确定安全后快步穿过马路。可下一秒,远处的黑暗之中骤然传来刺耳的鸣笛声,一辆超速的面包车立刻“嗖”地擦面而过。
司机探出头来,刺耳地大骂道:“侬行西啊!”
骂完,车子绝尘而去,掀起一股扑面的热浪。
沈念愣在当场,耳朵嗡鸣,如此直接的恶意像是有人狠狠打了她一巴掌。
羞恼、尴尬和恐惧一齐涌上心头。她像是流浪猫一样被驱赶回灌木丛旁边的人行道上,躲在一颗宽大的梧桐树后,抹着眼泪哭起来。
她回不到申城了,也找不到妈妈了。
妈妈已经死了,再也回不来。申城那么远,她永远也走不到。她早该明白的,她早就知道的。
过去的那些日子,那些漂亮的衣衫和温柔的母爱,都不会再回来了。这些都叫做离别,她这么小本不该经历,可是命运对她如此残忍,竟然让她硬生生地提前懂得了这一切。
她不敢大声哭,生怕引来了坏人,又怕把加油站的人引过来,用那种同情的眼神看着她。所以只能小口小口地哽咽,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流进了脖子里,黏糊糊、冷冰冰的。还有一口气一直憋在胸腔里,上不去下不来,像是吞了一口大石头,堵得发胀、发疼,让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几乎窒息,难受极了。
晚风这么冷,树叶的摩挲声也像是喃喃私语,议论着她如此糟糕的一天。
她不知哭了多久才停了下来,像幼鸟一样瑟缩着,将小小的身影妥帖地藏在了大树之后。路过的车流时而打过惨白的灯光,都没有发觉她的存在。
沈念孤单而悲伤地坐在泥土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凹凸不平的地面,黑色的蚂蚁时不时从缝隙中冒出来,迅速地爬行闪过。
她渴望变成一粒米,这样就能被蚂蚁搬走,任由它们搬到哪里去,而不是像现在,无处可去,无家可归,太阳落山后,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
夜色浓稠得像一团化不开的墨。
苍穹之上,繁星眨眨眼睛,悲悯地看着人间。
这时,一辆自行车一闪而过,像其他车子一样化为一团模糊的光影。却又在两三米后“吱呀”一声刹住车,调转车头,回到了那棵梧桐树旁。
“咣当”一声,车子被人丢下,失去了重心后清脆地倒在地上。沈念惊恐地抬眸看过去,只见清凉的月光中,少年喘着粗气站在自己不远处,白衬衫被夏风吹得饱胀,好似一朵绽放的山茶花。
那一刻,有什么沉甸甸的东西从心头消散,化作一抹青烟,扶摇直上,消散无形。
身子突然被人抱起,赵涟清一言不发地打量着她,从上到下,从头到脚,抿着唇,皱着眉,连一句话的时间都来不及说。确认她无恙后,他一下子半跪在地,紧紧将她抱在怀里。
熟悉的、温暖的柠檬的香味萦绕鼻尖,带来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那种安全感来得如此猝不及防,几乎像是滚烫的春水,如此温热地流淌进了她的心中。
“念念……”
少年的声音发抖,好似被风吹散的柳絮。
明明眼泪已经凉了,眼眶却还是温热的了起来,泪珠一滴接着一滴地落下,从眼角到刺痛的面颊,无法停止。小姑娘哽咽地想回应,却开不了口,喉咙粘成一团。
“念念。”
他又说了一遍,把小姑娘抱得更紧,脑袋枕在了她稚嫩的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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