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年愣在了原地。
“往生咒指引她的灵魂回到了悔恨之地。”
“……还沙。”
赵年还在发怔,却见赵负雪勾起了嘴角,一点带血的笑意在冰霜之下清晰而冰冷。
“往生之咒行到尽头之时,魂魄得以脱出蒙昧之躯,以死归新生,她只能回来。”
悔恨。
这么想着,他重新俯下身,赵年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狠狠地甩袖,转身大步流星地踏出了禁地的大门。
是的,她想,一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赵年清晰而无力地认知到,在她数十年前见到那一位血修之时,一切便已然镌刻在了命运轮转不休的钟上。
光阴正逆,已然界限混淆。
***
一路车马劳顿,封澄总算带人回到了军营。
身后的天机铁骑陆续下马收拾,姜徵走到她身边,活动着筋骨,有些好奇道:“这群人本事不小,竟然还活着。”
封澄白她一眼:“劳驾,请不要用这么意外之喜的语气说这么恐怖的话。”
姜徵道:“你死后清算全算在他们头上,我给他们发了抚恤金,人既然活着,钱想来是被吞了。”
正巧有人认出了姜徵,面上露出了意外之色,还是和她打了招呼,封澄伸了个懒腰,道;“现在轮到报答你的时候了,请吧,太后娘娘。”
阴阳怪气,姜徵哈哈一笑,总觉得眼前的封澄与前世最后那会儿大不相同了,她拍了拍封澄肩膀,少见地露出了几分少年时的促狭。
“我可听说了,有人花钱花力气养你的残军。你这算什么,提前把人家的嫁妆给花了?”
往前走的封澄一怔,霎时反应过来,登时一脑门官司地回头敲她。
真好,姜徵想,尘世浮沉五十年,人人都已经在风霜血海里面目全非,可在封澄面前,却不自觉地回到了最像人的时候。
像一面清澈透底的镜子,沉寂数年,经久弥新。
“你回来真好。”姜徵突然道,“阿澄。”
封澄瞳孔缩了缩,她低下头,再抬起来时,眼底已盈满笑意。
“知道。”
清点物资的工程交由秦楚与叶泉完成,秦楚早已不是当年跟在封澄身后叨叨着打包行李的主儿,经年战场风沙令她成了另一位坚毅的将军。忽然一人来传召,她心中奇怪,将账目交由叶泉,转身应召去中军帐种,一掀帘子,便见座上封澄与姜徵琢磨着什么,封澄一见她,笑道:“坐。”
秦楚好奇地凑过去:“将军要做什么。”
“这几日我琢磨,人手不够,加上前几日拉进来的修士也不够,”封澄道,“天机铁骑就这点儿人,哪怕配了灵器也不行,搞点别的路数。”
见状,秦楚不由得有些想笑。
“将军请讲,我等从何召军而来?”
封澄道:“真是个问题,现在咱们和逆贼没什么区别,谁能加进来呢?”
“自然从权而来。”
秦楚道:“权从何来?”
闻言,姜徵微笑道。
“先帝被洛京赵氏囚于府中,”她道,“人证正是本宫,当今皇上与其臂膀皆窃国者,讨伐之名,有它够不够?”
“只看这张筹码,”姜徵意味深长道,“能炸出对面多少牌。”
秦楚的视线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封澄,只见她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随即笑了笑。
“啊,我比较好奇天机军所忠的君,是名正言顺的先帝刘润呢,还是窃国的刘不平?”
闻言,秦楚瞳孔剧烈颤抖,她脱口道:“此号令一出,洛京赵氏必居于风口浪尖,将军难道是要置赵府不顾?”
封澄却摇了摇头,随即,露出个狡黠的笑意。
“若赵府倒向刘不平,那自然是谋逆君上的豺狼之徒。”
“而若是赵府倒向我,那便是师徒一心,忍辱负重,不负所托,在一众逆臣中保全了先帝安危。”
“血修当道,苛税滔天,连带着何守悟一派横行霸道,民怨沸腾。”
“赵家是愿意和旧朝那堆烂摊子陪葬,”封澄手腕上的红绳一晃一晃,“还是愿意做新朝的第一位忠臣,这不摆明的嘛。”
第161章 落泪
天机军对这件事的接受速度远远超出了封澄的预料。
封澄方把事情摊开来说,还没来得及把“软硬皆施”中“硬”的那一面摆出来,崔霁便沉吟片刻,抬头道:“既如此,天机军站在娘娘这边。”
封澄故作深沉地坐了回去。
姜徵雍容而仪态八方地接受了崔霁的投诚,另顺便恢复了天机铁骑的军号。封澄只觉得顺利得不可思议,偏偏头道:“他答应下来不奇怪,但答应得这么痛快,我觉得还是有些奇怪的。”
一转头,她嘴角抽了抽。
姜徵在短短几日里熟练地赢到了天机军的信任,封澄看着她雍容而不失威严的模样,姜徵一边走一边道:“这有何奇怪?崔将乃有志之人,从龙之功就在眼前,不比他在边关吃沙子强?他难道放着不要?”
说着,她停在一踉跄练剑的少年前,那少年慌忙行礼道:“姜娘娘。”
姜徵温和道:“少年人,继续操练。”
一旁的封澄目测过去――这兄弟的年纪和她差不多,她心底莫名道:一觉睡过去,醒来就和姜徵差了辈。
眼前的姜徵实在不是当时的姜徵。沧海桑田,把个生性自在的姜少主变成了一个手腕老道的政客,封澄看在眼中,轻轻地叹了口气。
她这些年也不容易。
当年无论是将军还是政客,二人骤然走上高位之时,都是赶鸭子上架般,稀里糊涂地便披上了戏服,做上了似懂非懂的演员。
尸山血海将封澄身上的戏服剥去了,而姜徵呢?
她走到如今,不见血的刀,往往比见血的刀杀人更狠。
这么想着,封澄心中有些沉重,忽然一抬头,便见一人朗声笑道:“封将军,姜娘娘!找你们许久了。”
封澄一抬头,眼睛不免一亮。
天机军走向封澄这边后,天机铁骑也得以归位。当年何守悟一众虽是清算天机铁骑,可铁骑军号却并未被取缔,故铁骑归位领军饷之事走得并不困难,新的衣甲往寸金身上一穿,封澄总算是把天机军这身穿起来很笨重的战甲看顺眼了。
明明是新招进来的小鸡仔撑不起战甲嘛,封澄想,这群人实在太不像话,训练也该提上日程了。
寸金道:“京中风云已起,我们安插进去的人已经将流言传得满城风雨。”
封澄点了点头:“很好,现在禁了吗?”
闻言,寸金一怔,随即眯着眼睛笑了笑:“将军怎么知道的?消息传到宫中,何守悟与刘不平当即严令禁了流言。”
而流言这种东西嘛,越是要禁,越是禁不住。
顿了顿,寸金又有些犹豫,他斟酌片刻,才道:“还有一件事,京中百家大比已然结束了,魁首的奖品令人有些意外。”
说着,他从怀中珍重地掏了什么东西出来。
“一块骨头。”
封澄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攥住寸金的拳头,压着声音道:“这地方不能说话,换一处。”
“……”
没曾料想,赵负雪胆子这么大。
封澄若有所思地捻起骨头,这枚骨头应该属于某种异兽,大概是肢体末端的某处骨骼,从兽类的角度看并不大,但放在人身上,也足足以长过半条手臂。
“地魔骨?”寸金听过来龙去脉,不免一惊,显然是被自己竟怀揣着如此异宝招摇过市而吓到了,封澄点了点头,又颇为头痛地捻了捻骨头,道:“赵负雪送这个来做什么?再找一个凡人脱骨成仙么?”
显然,身边并没有合适的人选。
寸金犹豫片刻,摸了摸下巴,道:“据我所知,地魔之骨并非只供凡人所需要,仙人用上,也是行的。”
世人有所传闻,令赵负雪跻身第一剑修的,便是他身上那根来路不明的剑骨。
“那就更奇怪了,”封澄道,“这几年赵氏隐退,不是刚好要这东西来重出江湖么?”
再想也是无用,封澄把剑骨收好,打算攻入洛京之时再另找赵负雪问一问。
日子有条不紊地过,十日后,崔霁召集众人,开始布防行军。
“从长煌到洛京,有三条路可以走。”
她在沙盘上插上三枚旗子。
“从东面打,沿途富庶,补给方便,另有官道可急行军,我等长途行军,补给一事
万万要紧。”
“走水战。从长煌往南,借中水一脉通途长驱直入。但长煌天机军不善水战,即便应对的是守在水道上的崔家也是艰难,还是值得商榷的。”
“还有就是借道西琼了。只是此地风貌恶劣,想来行军亦是艰难。”
姜徵一众若有所思地看着沙盘,而封澄却轻轻地皱了眉。
“这三条路,都是走不通的。”
众人的目光齐齐看向了她。
封澄道:“这几日里我冷眼瞧着天机军的训练,实在是有些心惊,短缺的战场经验和训练绝非一朝一夕能补足,这么上战场是不够的。且天机军不仅不善水战,空战之道上亦是欠缺良多,你我所对敌军乃是以空战闻名于世的机关一道,走水战,瓮中捉鳖。东面虽是富庶通达,可并不是只对于我等富庶通达,何守悟之众照旧能打出四面楚歌之势,走西琼……”
封澄顿了顿,才慢慢道:“西琼是血修之地,如今的天机军,难道还能和血修正面硬碰么?”
闻言,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
是的,封澄当年还在时,天机军与血修势同水火,人人都有一手紧咬着血修打的本事。如今的天机军虽是紧急操练了些时日,但奈何废了太久,连眼下的血修有几斤几两都是不清楚,如何能直接杀到血修盘踞的西琼?
崔霁叹道:“是我过错了。”
封澄摇摇头,忽然抬起手,将旗子在洛京上重重地划了一道。
她眯了眯眼睛,道:“清剿洛京余孽,唯有一法可行。”
姜徵愕然地抬起了眼睛。
“里应外合,先起内乱。”
登时,崔霁瞪大了眼睛,他结结巴巴道:“内乱?如何能乱?”
封澄将手中的荷包抛了抛,随即勾起个笑意来,道:“好说。”
***
又是深夜,赵府屋顶落雪上却多了几个脚印。
孤灯一盏,他端坐案前,夜间凉了些,他肩上披了件雪白的氅衣,忽然赵负雪耳朵一动,将微微的脚步声收入了耳中。
来者是个高手,也并未刻意放轻脚步。
“既然来了,”他唇角不自觉地一勾,“怎么不说话?”
屋内似乎传来了一声很轻的笑音,随即便听她O@解下外袍的声音。
“外头冷,”她道,“怕过了寒气来,站门廊暖暖。”
女子果真在门口站着了,只是站得无声无息,眼睛却含着一弯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赵负雪:“……”
有贼心没贼胆的小流氓,眼神之赤裸简直能将他背后烧出一个洞来。
等了半晌,他无奈停笔道:“还未暖过来吗?”
那边才动了,封澄O@凑过来,身上带着新雪的甜香,她也不见外,坐在了窗前的书案上。
今日她少见地穿了一身杏色衣裙,轻薄的质地,露出手臂与颈上的雪白颜色,流淌在身上,像一道月光。
赵负雪想,她少见这样打扮。
她坐在书案上,看向窗外,落雪纷纷而下,她突然道:“我不给老皇帝打工了。”
赵负雪闻言,只是垂眸,视线不动声色地落在了封澄书案上的裙角上,声音平静:“好。”
封澄自嘲般道:“喊了这么多年,以后可真落实反贼这名号了。”
赵负雪心有所觉,抬起头,看着她。
少女坐在书案上,背着身后的雪色与月色,今夜的月色分外明亮些,照在她背后的长发上,像给人盖着一身大雪。
“我今日来,“她不自觉地捏了手指,道,“打算把另一道虚名也坐实。”
话毕,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终于打定了主意一般,飞快弯下腰去,附上了赵负雪的脸。
“啾。”
一个羽毛似的吻,轻轻地落在了脸上。
赵负雪的瞳孔猛地一缩。
封澄太怂,即便是填鸭般灌大了狗胆,也只敢在腮边偷个香,刚一吻下去便炸红了脸,她逃似的抬起身来,狼狈地擦了擦嘴,若无其事地道:“……以后,就算数罪并罚,也不是冤枉,值了。”
光一个造反就是杀九族的大罪,哪轮得着论旁的,封澄一说,自己也觉得好笑。
赵负雪缓慢地眨了两下眼睛,看起来竟然有些呆呆的。
陡然地,封澄后知后觉地琢磨出两分尴尬来,她作势清了清喉咙,正要说些什么,颈上忽然传来一阵大力,紧接着便是骤然包裹住她的冷香气。
赵负雪身上常年冰凉,而此时此刻,封澄忽然发觉,再冷的人,唇舌也是热的。
一吻铺天盖地,片刻,赵负雪撤出去些,他轻喘着气,鼻尖与封澄鼻尖相触,漆黑的睫垂着,封澄忙乱间紧紧地抓着他的衣袖,见状,猛地一松。
“……有贼心没贼胆,还敢学人家做孽徒,”他喘息道,“张嘴。”
“唔!”
这一吻仿佛滚热的甘泉一般,搅得封澄魂飞天外,她坐在赵负雪身边书案上,低着头,手不知何时搭在了他的肩上。
后半夜的积雪厚重,压上枝头,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咔擦声。
真是奇怪,封澄想,明明再亲密的事情都已在冰棺之中做过了,怎么如今一个吻,便叫人忍不住要落泪呢。
第162章 无垢如雪
夜间温度暖和了些,封澄醒来时,听见了春水似的滴答声。她有些困倦地睁开了眼睛,心想道:“檐上的雪化了。”
屋内的暖意熏熏,将屋中的冷香气越发蒸得陶陶然,一旁温热的身体存在感不容置疑,封澄赖在他枕上,摸着赵负雪铺了半身的墨黑长发。
赵负雪兴许是被她摸得痒了,偏过头来看着她,眼睛乌幽幽的,像一潭雪化的春水。
自年少时生了异心以来,封澄再也没理直气壮地赖过赵负雪的床榻。
“什么时候醒的,”封澄道,“也不喊一声。”
赵负雪的长发触感极佳,像一匹墨色的锦,赵负雪只看着她,眼睛含着笑意。封澄俯下身去,轻轻地在赵负雪的眼睛上落下一个颤颤的吻。
他的眼睛生得极为美丽,是这张脸上最为夺目的一部分,抬眼潋滟,垂目冷寂,封澄喜欢得紧,混乱的吻无限接近一只小动物乱七八糟的乱蹭,赵负雪闭着眼睛,笑了:“有一会儿了,外头吵,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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