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开口,识趣不识趣的都明白了,连忙附和,纷纷笑道:“我们得告辞了。”
那个说家里有什么事,这个说下午还要去做什么,一时半刻,便都散干净了。
问真稳坐榻上,叫含霜代为相送,人皆散去,她笑着夹夹明苓秀气的小鼻梁,“瞧瞧我们苓娘,怎么这样聪明又机灵呢?”
“我是姑母的苓娘呀!”明苓笑眯眯地往她颈窝里趴,听到问星和明瑞进来的脚步声,又抬起头,眼睛亮亮地看向问真:“咱们真去放纸鸢吧,姑母!阿父给我们仨做了个好大的纸鸢,有一个人那么大!”
“好好好,我的小娘子。”问真没将她放下,抱着她,笑吟吟地站了起来,明苓眉开眼笑地,两只白胖得藕节似的胳膊自然地搂住她的脖子不放。
明瑞不甘示弱,立刻凑过来,问真刚要顺手抱起,季蘅从后绕出,笑道:“我来抱瑞郎,可好?”
明瑞正思索着,明苓软声道:“阿兄,咱们让姑母和季叔父带咱们放纸鸢去,咱们一人放一个好不好?”
明瑞立刻点头,便被季蘅顺势抱起。
虽知道问星明白事理得很,问真还是空出一只手,笑吟吟道:“阿姊牵着我们十七娘子可好?”
问星果然微微一笑,矜持而得意地握住她伸来的手,三人说说笑笑着,向花园而去。
他们这边要启程前往安州,苴安这边没闲下,因今岁要在苴安过年,问真早吩咐人从京中请来匠人,要在老宅铺上还未传到留州的地暖与t火炕,她倒是不怕冷,架不住问星和明瑞明苓娇气得很。
尤其是问星,她特地要请季母过来过年,不仅因为与季蘅的关系,舍不得他离开,更是不敢放季芷走!
这一年多,在季芷的调理下,问星的身体逐渐恢复,加上入学之后的武术锻炼,外表看起来已然与常人无异,只是换季、潮湿闷热与天寒时还是需要格外小心。
留州气候比京城寒冷,问真怎么舍得让问星守着火盆被烟熏着硬抗?
她没打算在安州长住,晃晃悠悠前往安州的马车上,问真特地将问星带在自己身边,轻抚她的头发,“过去之后,不要让自己受委屈。论亲缘,你是叔父叔母的嫡长女,论身份,你是圣人亲封的县主,有什么事情,不必忍着让着。”
这与她一向教给问星的处世之道看似不同,其实她从前教问星的都是如何保护自己、维护自己,只是从未如此直白地交代而已。
问星一听,就知道生父生母跟前肯定不消停。
她微微一笑,“阿姊,你就放心吧!”
我经验丰厚着呢!一肚子的墨水,在京中没用上过,如今可有用武之地了。
第102 102 章
十郎徐纯人刚中年,他……
十郎徐纯人刚中年, 他在三个兄弟中是生得最俊俏的那个,身形挺拔肖父,眉眼似母, 含着公门富贵养出的写意风流。
十夫人吴氏身形丰润,丹凤眼、樱桃口,两弯眉如新月, 人如三月枝头上的牡丹一般雍容艳丽,聘聘婷婷, 夫妻俩站在一处,只看外表, 真是天然一对璧人。
大长公主和吴侯夫人, 当年都是上了这个当。
小小的二十四娘还被乳母抱在怀中, 还有另外两个襁褓中的婴儿, 比二十四娘还小, 年轻的姬妾亲自抱着, 问真稍瞥一眼, 遍是乌压压的发髻和飘过来的脂粉香。
从前柳氏在时, 徐纯便不止她一房姬妾,但唯有她与十夫人相继有了孩子, 如今她一过世, 这宅中孩子遍地窜出, 显然是柳氏从前战绩斐然。
肉眼可见的, 徐纯日后定是兄弟们中子嗣最昌茂的那一个,虽然以问真的眼光来看, 这似乎并非什么好事。
人心不齐,各有所求,乱家之始。
如今倒还看不出什么, 对着她这个外人,徐纯家看起来还算和睦,十夫人端庄威严,姬妾们贞静顺从,人口虽多,在正堂落座后,声音并不嘈杂。
十夫人对问星的态度颇有些复杂,似乎想要亲近,又顾及着什么,要板着脸端着长辈威严,十郎倒没有那么多顾忌,挽着问星的手拭泪,“我的小娘子受苦了,你姊姊……十六娘她糊涂啊!”
问星垂眸,未发一言,问真却轻声道:“问星不记得前尘往事,叔父何必再提?何况,徐家没有十六娘子了。”
十郎忙点头道:“是,是我疏忽了。”
他从前对这个和母亲如出一辙的大侄女便怀着复杂的心理敬而远之,如今问真受封县主,名份上又高出他许多,问真在苴安又有那样大的动作,简直与他母亲年轻时不相上下的行事作风……他哪还敢多说话呀!
婢女捧来拜垫,问星还无所觉,问真已道:“明瑞明苓,还不向叔祖父、叔祖母问安?”
婢女一时有些无措,还是枕雪机灵,忙又要了一个拜垫来,十夫人脸色一僵,问星反应过来,与明瑞明苓一同上前,在旁行了个屈膝礼,“女儿拜见父亲母亲。”
她受封县主,居正二品,论官秩品级,应该十郎夫妇向她行礼,方才在门外,问真携着问星,二人一同下车,十郎便带着妻妾们要拜下问安,问真立刻叫人搀扶,问星在随后向父母欠身见礼,如此,两边都算全了礼数。
那入门之后,再捧着拜垫来要问星磕头的婢女,究竟是有心还是无心呢?
问真似笑非笑地垂眼,十郎看着她这个表情,下意识后背皮子一紧,挺直了背僵僵坐着,眼角余光一边瞟问真的表情,一边还得注意十夫人和问星,只恨两只眼睛实在不够用。
十夫人到底是大家教养出来的,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叫了三人起身,先给了明瑞明苓见面礼,然后将问星叫到身边关切一番,问星乖巧回答,只是或许相隔太久,母女之间,问候显得客套僵硬。
最后还是十郎叹一口气,吩咐:“快将二十四娘、二十五娘和二十一郎带来,给他们长姊和阿姊瞧瞧。”
乳母们将小孩抱上来,给大人们展示逗弄,问真挨个给了见面礼,问星掏出一个小金锁塞到二十四娘的襁褓中,“这是祖母给我打的一对金锁,我一只、妹妹一只吧。”
又将两只小巧的如意把件放到二十五娘、二十一郎的襁褓中,笑道:“离京前未曾听闻幼弟妹降生的消息,来不及准备金锁,便以如意相赠。”
二人生母忙代幼儿称谢,十夫人面色稍缓,“你祖母所赐,必是极好的东西,你自己留着便是,何必惦记你妹妹。”
“一母同胞,本该相互扶持。”问星笑盈盈的,天真爽快的模样,“何况我瞧妹妹、弟弟们,如此可爱,实在喜欢得紧,什么东西舍不得呢?何况母亲疼我,又怎会叫我吃亏?”
问真在一旁饮茶,听着,眼中露出一点笑意。
十夫人原本听她提起弟妹们,脸色不算太好,听到她最后一句,又眉目舒展开,似笑骂道:“你倒乖觉。”然后抬手示意。
不多时,婢女捧上一只硕大锦盒,打开其内赫然是一顶花枝冠,花枝缠绕,以金为枝、玉做叶,明珠点缀其中,显得轻盈精巧,不似寻常发冠沉重,而冠顶栖息着一只以红宝石为目的金凤,口中颤巍巍衔着一滴水滴似的莹白珍珠,宝光盈盈,金玉璀璨,花枝细细密而不乱,一看便是名家品,说是巧夺天工不为过。
盒子甫一打开,这间中堂好似都亮堂了两分,一直侍立在侧的姬妾和许多年轻婢女都不禁眼睛微亮,目光依依地注视着那顶发冠。
如此华美不凡,即便以十夫人侯府贵女的出身,在她的私房中应该是相当有分量的了。
果不其然,十夫人一边以怀念的目光注视着那顶发冠,一边对问星道:“这是我出嫁时,你外祖母专门取出嫁妆,请工匠打造的,那冠顶凤凰双目宝石,乃是你外太母所赠,如此品质的红宝石,如今已难购得。”
问星连忙起身,“女儿年幼,不敢受此重赐。”
十夫人见问星温婉守礼,却说不上多高兴,她不许问星推辞,坚持道:“这原就是你外祖母叫我留给女儿的,只是提前与你了而已。”
她语气硬邦邦的,听起来倒像生气了,身边的傅母无声一叹,上前来劝问星,“小娘子便收下吧,娘子听闻小娘子此番随大娘子前来,心中不知多欢喜,紧着叫我们开库房选东西,张罗着给小娘子布置屋室、安排下人,桩桩件件,莫不亲问,这顶冠子是选了好几日才挑选出来的,既精巧又灵动,正适合年轻小娘子戴呢。”
问星这才接受,又亲近地与十夫人道谢,她先展露出亲近的态度,十夫人便自如许多,矜持地点点头,叫她在身边坐下说话。
问真只要确定问星应对得宜便好,她与十郎说了些京中、苴安发生的事,又提起想要坐一坐海船,未说是问星要求,只笑道:“来一趟安州,若不能借机出海瞧瞧,岂不抱憾终身?”
“这……”徐纯有些为难地蹙眉,他道:“出海可不算安全,而且出海与在江上行船不同,出海的大船大多都是商船,他们是不带女人上船的。”
“本没打算到多远的地方,半日里打个来去好,只是见识一番。”问真说着,又笑了,眼尾微微扬起,“至于女人不能商船……既是商船,还有金银砸不到的地方?只请叔父代为引线,寻稳妥船只人手,毕竟带着几个孩子,我不敢贸然行动。”
徐纯本来还有几句想劝,对着她这张脸就劝不出来,叹了口气,决定把头疼推给别人,干脆地点头。
问星眼睛微亮,悄悄对问真眨眨眼。
十夫人对问星的态度嘛,亲近中透着隔阂,僵硬里带着关切,总归是说不清楚了,说了一会话,问星又要仔细留意,觉得累了,好在没多久二十四娘便爆发出尖锐的哭声——她又累又饿,迫切需要人喂奶哄睡。t
小孩哭声往往是传染的,她一哭,另外两个小的不消停了,本来乳母抱下去哄就够了,十夫人却下意识站起身,伸手要将幼女接过,走了两步才反应过来看向问星,步伐僵住,目光紧张局促。
问星乖巧而关切地问:“妹妹这是怎么了?母亲快去看看吧。我们一路来,舟车劳顿,要回去先安顿下,请母亲赐两个人,引我们到住所去吧。”
十夫人心里先松一口气,又莫名有些空落落的,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她皱皱眉,抱着小女儿往前走,又有些心不在焉。
她离开,问星倒松了口气,对她来说,十郎反倒好应对些,他端着父亲的款,说了两句话,便叫人送她们到客院去。
徐纯在安州的宅子不小,但与京中府邸无法比拟,问星的屋室被安排在正院的厢房中,问真等人则独在一院。
问星在屋里待了一会,将东西交给秋露安置,唤来一个小丫头指路,溜溜达达到了问真她们院中,明瑞明苓早困了,被抱下去休息。
问真刚沐浴过,坐在房中散着头发翻书,秋冬光影苍凉的光影里,她静静坐着,如一处表面看起来波澜不惊的潭水,只有走进了,成为她的敌人时,才能感受到静水下暗藏的汹涌锋芒。
对问星而言,这是一种钩心摄魄的美。
问真听到脚步声,抬眼一看,“怎么这会过来了?”
“我来瞧瞧离得多远,若晚上睡不着,好来烦阿姊。”问星笑嘻嘻地走进来,含霜斟了金桔汤来,问星冲问真拱手,“多谢阿姊,为了我的愿望,还那样费口舌。”
问真知道她说的是坐船的事,好笑道:“这算费口舌?过来坐下。”
问星便知道她有话说,到她身边乖乖做好,等了半天,问真反而迟迟没有开口。
她便笑了,直接道:“阿姊是要与我说我母亲吧?”
问真轻笑着道:“看来你都明白,倒是我庸人自扰了。”
“阿姊是关心我,我知道。”问星倒难得正经,认真地道:“阿姊放心,我很清楚,旁人对我是不是好、好得有几分,我不会让自己伤心的。”
问真注视她一会,看着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许久,抬手轻抚她的发丝,“如此便好。”
然后不再多言。
十夫人心中并非没有问星,她只是更在乎自己做母亲的尊严,原本或许只有愧疚与不愿面对的逃避,当问星和他们的身份发生翻天覆地的翻转,他们需要对问星行礼时,维护自己威严的欲望便攀升到顶端。
她惧怕,惧怕自己母亲的权威受到影响,惧怕问星不爱她甚至恨她,惧怕问星以县主的身份来压迫她。
真是,糊涂啊。
问真叹了口气,不过家里过日子,说来说去就是那么回事,稀里糊涂地过,每个人都不要算得太清楚。
十夫人既然糊涂,问星装糊涂便是,还能母慈子孝含混过去。
尤其他们这么样的人家,姊杀妹、骨肉为仇的丑事,得用花团锦簇风平浪静掩盖过去,太阳底下不能露出肮脏事,那叫有辱门楣。
刀锋都藏在暗地里用,仇人见面有三分笑,能叫旁人摸到的深浅,都是想叫人看到的。
而和和气气的体面人,自然最无害可亲。
问星显然已经初登门径,她上了路,便没有可以口传的,只剩身授,如何施恩、如何展威,这段日子在苴安她跟着问真,显然小有收获。
问真自己在家庭生活上刚摸爬明白,没有教问星怎么和母亲相处的打算,只和她商量了出海那日的安排,又问她有什么想吃的海鲜或者安州特色,问星笑道:“咱们都到此处,还不吃地主之谊?”
问真会意,笑道:“那就全托我们十七娘子了。”
问星拍拍胸脯,示意就交给她,虽然她久不在这边生活,但毕竟是回到父母身边,总没有连个特产吃食都吃不到的理吧?
十七娘子理直气壮地想,谁规定刚回到家,一定要小心翼翼试探?
她可是有铁饭碗的!而且她待待就走,又不是来融入这个家的,何必委屈自己削减诉求,让自己变成一个省事、柔顺的“乖”小孩。
这次出门季蘅没有随行,季芷却跟来了,听闻她是调理问星身体的医者,十郎夫妇特地传她过去仔细询问一番,季芷当然如实回答,并未添油加醋,但足够夫妻二人沉默许久。
良久的沉默之后,十夫人看向徐纯,双目赤红,一言未发。
徐纯羞愧地低下头。
季芷离开后,徐纯张口欲言,十夫人猛地站起身,“郎君轻便。”
徐纯欲言又止半晌,叹了口气,起身离开,身形瞧着不复往日的挺拔。
十夫人如今身边的傅母是去岁吴侯夫人特地派来的她幼年一位乳母,当年十夫人出家,因她女儿体弱多病,她要在家照料,才未曾陪嫁,十夫人这事情层出不穷,吴侯夫人思来想去,只有她还有法子劝十夫人两句,便将她又派来了。
她扶着十夫人,低声道:“咱们大娘子是受了许多苦,好在如今苦尽甘来、云开见日,往后娘子多疼爱呵护大娘子一些便是了。”
十夫人仍然沉默,她便不说话,扶着十夫人回到后堂坐好,到一旁烹煮茶水去,好半晌,她才听到十夫人闷闷一句,“那孩子不与我亲……她是不是记恨我,当日没有回去看她?”
“咱们大娘子才多大?怎么可能记恨这种事?”傅母有一句话没说出口,或许对此耿耿于怀的不是大娘子,而是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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