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星长叹一口气,不振奋精神了,死鱼一样瘫在座椅上,满面写着认命。
认命归认命,她没想着胡乱含混过去,主要是问真行事有时让人摸不着套路,没准这会正等着她自作聪明蒙混过关呢?
哪怕不是阿姊设的要教育她的圈套,有些事是骗得过旁人骗不过自己,还是老老实实把该做的功课做完吧。
问星心里揣着事,安州最负盛名的海鲜馆子之一吃得都没那么香了——当然还是要吃的,有她脸大的蒸螃蟹要两只起,柔嫩腴滑的鱼脍来两筷子,炙的海朱虾肉要撒多多的茱萸粉……
问真看似随性,其实饮食挑剔,珍馐奇珍用多了,便会感觉不过平平,反而会更习惯家中寻常口味,简单、稳定,不易出错。
所以她用的不多,一盏细面,一碗温汤,满桌海物时鲜不过略动两筷子而已。
明瑞明苓倒是用得很欢快,姑侄三人高高兴兴地吃着,问真瞧着,眼中略染上一点笑意。
今日不愁明日事,同理,有些事情放到晚间再愁是一样的吧?
稚儿欢喜围坐,阖家平稳安泰,天下一大乐事矣。
祖父的时代已经过去,如今的徐家由她的父亲遮风挡雨,而几十年后,保护徐家平安,便要看他们姊弟的本事。
能保这张饭桌平稳,一点稚子天真,多劳碌、耗费多少心血,都值得。
问星叽叽喳喳道:“阿姊,这虾肉很紧实,应当是极大的龙虾!炙的火候恰到好处,香料粉调得好,辛香不辣,不会夺了海物的鲜味,阿姊你快尝尝!”
说着,又特地换了公筷来替问真布膳,她今日谄媚热情得出奇,问真心里有事,反应稍慢,竟没立刻察觉,只顺从地尝了一口炙虾肉,微微点头,“是不错。”
如此乖巧懂事,体贴孝顺,如何能不让她想要呵护、爱护呢?
“这块!这一块好!”明苓急匆匆地用公筷挟了一块炙肉送到问真碟中,她用的筷子还是小号,专合她与明瑞的手长打造的,公筷对她来说太大了,龙虾肉挟在上面颤颤巍巍的,问真还得忙用碟子接过。
明苓嗓子脆生生的:“我挟的好,姑母吃我的!”
这句话不说还罢,一说那还得了?明瑞进来凑热闹,问真无奈地被塞了满碟子吃食,说不出一个“不”子。
便是这不乖巧、不省事的,她又如何舍得不仔细呵护珍惜?
当家难啊!
问真到今日,才忽然想发此一叹,但难又怎样?她生来就爱闯难关!
在外用了一顿不午不晚的膳食,再逛逛街市,马车慢悠悠回到徐宅时已是斜阳黄昏,这几日问真常带几个孩子在外面逛,十夫人已从一开始的颇有微词到无话可说。
毕竟问真确实礼节周全,每日出门前、归家后必亲来问候,在外看到新奇有趣的东西,有给家中一份,便必带他们夫妇一份。
到了她们这个身份,东西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问真身为县主,愿意摆出晚辈对长辈的敬重礼貌。
如此,她若再摆着冷脸或者愠意发作,倒显得不识好歹了。
于是不得不硬吞下不满,做足热情体面的招待,尽全力让这位舅姑的心尖尖、徐家大娘子住得宾至如归。
还摆什么长辈架子?是他们两个在徐家地位比这大娘子高、还是在朝堂上身份比她高?
今天人家在安州吃个冷脸,明天阿家身边那位云姑就能抄着紫檀杖杀来,没见她那个夫婿这阵子早出晚归,都不敢碰面呢么。
没用的东西!
十夫人心里暗骂,连侄女怕,像什么样子?
心里骂人,那边婢女打起帘子,她还得露出温和体贴的笑意,笑着招待:“大娘,你们总算回来了,今日游船感觉如何?”
问真当然不会让长辈没脸,她们坐着叙茶,知道她们今日去吃海鲜,十夫人还特地吩咐人备的热热的紫苏酒,叫问真与问星各先吃一盏,明瑞明苓有姜丝汤吃。
问真看出她不大爱和她们说话,毕竟对着一个得罪不起的小辈,如十夫人这般性子,应该很难升起热情的攀谈之心,她不欲为难长辈,略说两句话,便以明瑞明苓累了为托词告退。
十夫人立刻答应下,又热情地叮嘱婢仆相送,嘱咐:“你们虽在外用了膳,毕竟时间还早,我嘱咐厨房留着灶火,倘若晚些饿了,只管叫人去厨房吩咐膳食便是。晚些勿t要来请安了,船上折腾了半日,好生歇息吧。”
问真笑着道:“多谢叔母关爱,问真便不推辞了。”
她从小,话还没说明白,先看着祖母她们说话做事、言谈待客,礼仪分寸是早刻在骨子里的,要到她这个水平,问星还有得修行,不过其实问星已学得不差了。
至少这段日子,在安州徐家,应付上面的父母与徐宅姬妾,下面五花八门的各路仆妇,都有条不紊,周到体面,短短两年能练成这个样子,已是难道。
问真回到房中,明瑞明苓今日玩得太兴奋,还有些恋恋舍不得睡去,不想回房,问真索性吩咐人将他们洗好了,在自己房中哄睡。
她坐在案前翻阅书信,枕雪漱雪搂着两个孩子在隔间中轻哼着歌谣,细细歌声中,明瑞明苓渐渐入睡,问真心神安宁下来。
含霜仍燃起宁神静心的香料,看着问真翻阅书信,这些书信昨夜送来,问真已经看过一次,她少有如此反复翻看书信的时候,看来令问真烦心之事,就在其中。
她在小炉上烹好茶水,奉在问真探手可得之处,然后安稳候在一旁做针线,无声陪伴。
到掌灯时分,她才忽然听问真问:“问星在何处?”
含霜一摆手,不多时,品栀入内笑回道:“十七娘子这一下午还真没过来,正在自己房中,不知做什么呢。”
问真沉吟一会,瞥到桌上的历书,笃定地道:“补功课呢。”
说完,不禁轻笑,心中的沉重稍散,将手中书信好好收在匣中,本想叫人去将人传来,如今看来,她只需安坐等着吧。
今晚,这只小兔迟早要冲到她的套里来。
含霜轻声问:“是与十七娘子有关?”
问真点点头,又闭目叹息,“多少年了,都是这一套麻烦事。”
含霜面露忧色,能叫问真如此为难之事,可不多。
“勿慌,还有得应对。”问真拍拍她的手,“只是麻烦。”
含霜只能沉默,陪伴在问真身侧。
问真这一等就等了许久,含霜将她安排得妥妥当当的,书房的熏笼里燃着无烟的银霜炭,手边是一盘圆滚滚、热乎乎的朱橘,问真拈一个在手慢慢剥开,却不急着吃,一边轻嗅橘皮的香气,一边慢慢地吃,吃到橘子凉了,又指挥含霜烤板栗,口干有热乎乎的紫笋茶,温暖炽热的琉璃灯下,问真慢慢地与含霜说话,谈论在苴安过年要做的准备。
问星来时正见到这一幕,炭火燃烧发出的细碎声响与板栗爆开的声音相继响起,空气中的栗香或许可以理解为烟火气。
她只觉浑身赶功课的疲惫一扫而空,看向问真时不自觉眉眼带着笑,轻轻唤:“阿姊!阿姊您晚上吃了吗?”
“功课赶完了?”问真笑吟吟看她,问星讪讪一笑,但她脸皮一向厚,很快又理直气壮地道:“阿姊前两日不提醒我,今日我若再想不起来,您可要罚我了?”
“嗯,打你的板子。”问真淡淡道。
问星可不怕,笑眯眯凑过来,“我不信阿姊真舍得。”一边将功课交到问真手中,一边对含霜拱手,“好姊姊,赏我一碗阿姊的好茶喝吧。”
含霜笑着起身去做茶,问真顾自翻看着她的功课,问星才解了斗篷,就着婢女捧来的热水净了手,不客气地弄板栗来吃。
“阿姊赏口吃的给我吧,这一下午怪费脑子的。”
问真微微抬手,品栀会意下去预备,问真看她的功课看了半晌,点点头,“写得不错。”
问星一喜,刚要说话,又听问真道:“不过若是安安稳稳坐在书房中写出的,我是不许过的。糊弄事的东西,就这样吧。”
问星有些沮丧,她自己写的时候有所感觉,知道稍微有些糊弄,却没想到竟如此不堪入目。
含霜将热茶斟来,温声细气地笑道:“十七娘子何必如此自苦?按娘子的脾气,若真十分不好,自然有得发落您,如今还算您过关,就是看得过去。”
问真睨她一眼,“倒会说漂亮话哄孩子。”
问星已经反应过来,笑着扑过来挽着问真的手臂,“好阿姊,我知道错了,日后定将功课放在心上,绝不敢再怠慢了!”
“你心里有数便好。”问真看着她眉开眼笑的模样,心中百感交集,摆摆手,叫旁人退下,问星茫然,“阿姊有何事吗?”
问真注视着她,问:“你可愿留在安州,随父母居住?”
问星大惊,忙道:“阿姊为何忽然如此问我?阿姊不要我了吗?”
她攥紧问真的袖子,仰着脸看她,眼中顷刻泛上水光,“可是我做错了什么?阿姊哪怕不要我,叫我做个明白鬼!咱们说得好好的,说好过两日便回苴安过年,明年开了春就回家呢?阿姊怎么忽然要将我撇下了?可是有人对阿姊说了什么?”
问星说完,似有了悟,紧紧抿着唇,正要转身,被问真拉住,无奈道:“这要做什么去。”
“我死要死个明白,看看阿姊为何不要我了!”问星两眼挂着泪珠,转头倔强地看着问真。
问真一叹,“无论叔父叔母说了什么,于我都不要紧,你自幼养在京中,这两年一直跟在我身边,我又岂有为外人的三言两语便不要你的道理?”
问星抹了把眼泪,定住神,“那是有什么事,叫阿姊不敢带我回京去吗?”
问真闭目,便是默认。
问星眼泪顿时决堤,扑在问真怀里,“我不怕,天大的事我都不怕,阿姊……阿姊,你让我做个明白鬼,万一,万一没那么严重呢?”
“圣人有意,选你为儿妇。”问真轻抚她的长发,语调柔和,眼中却有凉意,“圣人之意时,待十年后,如今这几位皇子,哪一个做了太子,哪一个就是你的夫婿。”
他选问星为儿妇,不仅是给自己选儿妇,更是为大雍选定了下一任皇后。
所以问星现在并不确定会成为谁的妻子,她只是成为了下一位储妃的候选人而已,谁赢了,谁有可能是她的夫婿。
当然,问星此刻被选定,不代表最终一定会成为储妃。
她被选中后,内廷会赐下女官负责教习问星宫廷礼仪、皇族谱系,同时是在考察问星,这期间问星的表现如果不合圣人心意,婚事便作罢了。
但问真和徐缜都清楚,只要走出第一步,这门婚事就算稳了。
问星会作为徐家女,给徐家带来下一份辉煌、富贵。
一如问真当年。
但这是一条好走的路吗?
问真目光中含着爱怜、柔和与极轻的悲色,显然不是的。
这是一块蜜糖,是一个巨大的陷阱,无论对问星而言,还是对徐家而言。
无论她还是徐缜,都并不看好这一场战线拉得过长的投机行为,十年,这其中能出现的变动太大了。
第104 104 章
被钦点嫁给储君,做板……
被钦点嫁给储君, 做板上钉钉未来皇后,而且是在皇帝承诺,无论谁为储君, 徐氏女都是储妃的前提下,这似乎是祖坟冒青烟的无上荣光。
但这块蜜饵真的有看起来那样甜吗?
如果是,问真此刻应该已经麻利地收拾包袱, 带着问星飞奔回京叩谢君恩乐。
忽然听到这种几乎会影响她一生的消息,问星惊愣之后发现自己竟然还算冷静, 没有丧失理智惊慌失措。
她灌了口茶,顾不上烫口, 含混地问:“这里面是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多得是, 值得你烫自己嘴来愁?”问真皱着眉捏开她的嘴, 就着灯细看, 确定没什么问题才松开手, 含霜拧来湿巾子, 她擦擦手, 示意问星坐下。
“圣人如今说取你为未来储妃, 可未来坐上储位的那一个,能够顺利坐到皇位上吗?哪怕他坐到了, 徐家于他算什么?情势未明的这十年里, 所有听闻风声的皇子都会试图拉拢徐家, 徐家倘不入局, 等他拼杀出来再支持他,他心中必有芥蒂。”
“即便一切顺利, 日后你主位中宫,可天家情薄,恩义更寡, 皇后之路、外戚之路,又岂有一条坦荡平顺的?”问真慢慢道:“你看如今承恩公赵家,于他们,竟已经算是好结果了。”
至少只是死了太子外孙,而非被卷入夺嫡谋逆之争,牵连九族——这样的先例,本朝前几位皇帝时可不少。
见问星神情严肃,问真压下一声叹息t。
说到底,对如今的徐家而言,从龙之功、外戚之贵都算得上是烫手山芋。
常言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徐家光耀从徐虎昶开始兴复,自徐缜开始扶摇而上,如今已可谓是大雍皇族之外第一等的人家。
如此富贵,岂可求万代延续?天下尚不能万代以一姓相传。
已是烈火烹油之态,再添柴加火……只怕烧了自家屋梁。
原本,按照大长公主等长辈们与问真、徐见素的默契,在徐缜致仕之后,徐家就应该收敛羽翼,重新开始厚积薄发,以图安稳延续。
问真和见素在未来要做的,就是相互配合,一个在朝中稳妥为官,一个严格约束好家族上下,共同培养徐家的下一代。
站队新帝,从龙之功,再续辉煌,确实是便捷划算的买卖,可哪有能在赌局中一直赢的人呢?
当年站队今上,是因大长公主与今上亲善、徐虎昶手握重兵备受觊觎,徐家不得不站队。
当年赢的一局,为徐家迎来十几年风光,以徐缜的谨慎,今上在位时,这份风光应当会一直延续下去。
下一代的输赢,难道还要继续赌下去吗?
风险太大了,既非困局陌路,何必总在悬崖峭壁上行走?
可惜,这世上许多事,总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问真从前不会将这些事掰碎、揉细了说给晚辈听,外界风雨他们尚能阻挡,何必揠苗助长,该叫孩子们长大、知道这些事的时候,他们只会知道。
但如今,问星半只脚踏在局中,继续隐瞒对她而言便非保护了。
她必须稳妥快速地成长起来,无论这门婚事成不成,是进是退,她不能再天真懵懂。
问星听罢,沉吟半晌,“意思是,这门婚事对咱们家弊大于利?”
问真点点头,问星小声道:“那……能推辞吗?”
“所以我问你是否愿意留在安州。”问真道:“圣人未发明旨,只是询问你伯父的意思,这是一份包容,说明圣人还念着往昔旧情,愿意给咱们家选择的余地。”
问真如此说,情况似乎还不出错,不愿意,拒绝便是。
可若情况还好,值得她如此凝重吗?
问星眉头紧皱,思索半日,脑中忽然摸到一点光亮,面色却更为难看,“可圣人给咱们家的条件宽容至此,咱们若是拒绝,岂不显得不识好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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