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人按住额头长叹一声:这孩子往后嫁出去了可怎么办啊。
问安道:“你难道要把‘是徐家弄的事’这几个字写在脸上吗?”
徐问真终于开口,“此事自有办法,问宁你就不要操心了,耐心等候便是。你学里如今念什么呢?”
画风骤转,问宁直觉不好,讪讪道:“近日在学《春秋左传》,高娘子刚与我解到《子产论政宽猛》。”
“那学不少了,就本书所学,你做两篇文章出来吧。”徐问真想了想,“前些日子不说想骑马?写出来,作得好我领你姊妹们城外骑马去便带着你;写得不好,你看着我们去吧。”
问宁满脸苦色,咬牙答应着,问安倒是露出一点笑来。
稍后问宁退下回去往出挤文章,大长公主才问徐问真:“可有把握?”
“必将尾巴扫得干净,才不负祖母多年教导。”徐问真眼笑盈盈,温和从容。
大长公主点点头,“此事办好了,你是头功。想想要什么吧,我的私库里,随你挑拣。”
又对问安道:“五娘很好,能稳得住、拿得起、放得下。你放心,郑家这门婚事绝了,伯祖母再给你相看个好的,我大雍什么样的好儿郎没有?偏要郑家那小子?”
大夫人笑着盘算,“不错,锦安侯谢家有个年轻郎君就不错,还有高家、韦家,我记着宗室中有几个合适的年轻儿郎,都堪配我们五娘。”
问安迟疑一下,一咬牙,忽然跪下:“伯祖母、伯母容禀,问安、问安不想嫁人。”
二人均是一惊,大长公主不受控制地想到自己不让人省心的幺儿、幼孙——她只觉眼前一黑,忙问:“你、你莫不是已对谁心有所许了?”
大夫人死死按住自己胸口,用力吸气。
徐问真离她近,听到她满嘴喃喃:“我的天爷呀,我的天爷呀!”
第21章
哪罕翟衣花钿如意郎
大夫人已是要厥过去的模样, 徐问真不得不站出来代替她与大长公主开口询问问安,“你有什么想法,只管说出来。是不喜欢公侯豪门子弟, 对未来另有打算吗?我相信你自己是有成算的,无论什么想法,说出来大家商量, 总比你一个人憋在心里钻进牛角尖得好。”
“我想守室在家,以徐姓女的身份招赘娶夫。”问安一语惊四座, 她垂着头,不去打量长辈的神色, 镇定地说出自己近几日的想法, “阿爹膝下无儿, 独我与问宁两条血脉, 我想若招赘在家, 至少能为家中留下一条后嗣。”
这对京城的名门显贵们来说绝对是石破天惊的动作。
大夫人忙道:“不可不可, 这……此事京中名门从未有过罢, 咱们家并不在意外人那点眼光, 不怕那几句闲话。
可愿意入赘从妻姓的儿郎有几个是好的?你们认为民间商户招赘延续血脉是好,却不知他们的女夫大多都是打小培养起来的, 自然对妻族忠心耿耿。你如今的年岁才提起招赘, 到哪找合适的?随意找一个小郎进来, 居于你下, 天长日久心积怨怼……只怕会出事端。”
她语重心长地对问安道:“我随你大伯父在外任时,见过一些商门女招赘, 虽然大多都还算平顺,但仅是见过的一个恶例,便足够咱们慎之、谨之、远之。
那是衡安的一户富商豪门, 家资有百万之富,那娘子是其父独女,十六七的年岁,遇到一个处处都合心顺意的郎君,她父亲不舍她离家,便将那郎君招赘入门,成婚后处处和美,不几年二人有了一儿二女,皆爱若珍宝。他们夫妇感情甚佳,郎君待她处处体贴关爱,那富商便安排女夫入自家商铺做事,后来渐渐将产业都交托给他。不想那富商过世后,女夫转眼便翻脸不认人,不几年的功夫,娘子与长子接连过世,大女儿被送到一门官宦人家为姬……”
大夫人如今说起,还面露心痛之色,“此事虽在当地有些议论,可那女夫打点好了当地官衙,便将事情揭了过去。后来还是他家幺女拼死跑到河中府擂鼓告状,你伯父听闻此事,立刻点人去查,才查出那女夫杀妻儿的证据,还查到就连那富商竟是被他女夫所杀。”
她痛心疾首地道:“你尚年轻,不知人心莫测、世事复杂,三条人命啊,一家安乐的局面,就会在那一个狼心狗肺的畜生身上!”
问安听到大夫人第一句,本来是在意料之中的,并未感到失落。她前几日想到这一点,便在心中反复琢磨,已准备好如何进言劝长辈同意。
直到听到大夫人后续的言语,她才愣在原地。
大夫人反对她,并非因为招赘行为京中官宦之门绝无前例,会引来非议,而是客观地认为她如今的年岁再开始准备招赘并非万全之法。
她虽然性格周全妥帖、细致入微,毕竟一直生活在闺中,对外界的认识只来源于身边人的口或书本中的文字,认为招赘的缺点最多就是郎婿人品才能不如意,却没想到还有这样惨痛血腥的先例。
她一时不知如何言语,在她愣神间,徐问真忽然问:“你准备招赘,只是为了给家中留一点后嗣吗?”
问安正在茫然当中,她毕竟年轻,琢磨好几日的前路就这样被长辈打回,自己又确实有没考虑到的地方,难免感到茫然,听徐问真如此问,下意识点点头。
“招赘生子,无论t是你还是问宁都能办。你伯母所说的先例固然惨痛,但你若招赘,郎君就是生活在咱们家的眼皮底下,五叔父即将调回京中,能够坐镇家宅,哪怕赘婿居心不良,轻易掀不起风浪,这些都可以慢慢盘算。但是,若是除了留下子嗣外,你还不想外嫁,有一条路或许更适合你。”
徐问真站起来,走到问安身边,注视着她,“记得我上午与你说过什么吗?”
“要有力量,然后掌控规则。”问安喃喃道。
“若让你有能够保护家族、保护自己、保护父妹的力量,你愿意吗?”徐问真缓缓问。
问安凭借敏锐的直觉捕捉到什么,不假思索地道:“我愿意!”
“记住你现在这一份坚决。”徐问真道:“若开始替你运作,你便没有退路。从此以后,你只是徐氏问安,没有任何一个男人能将他的姓氏冠在你的姓氏之前。但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内,你都不能成婚。”
问安毫不犹豫,“儿女之情原非我所念。”
她胸腔中心脏疯狂跳动,头脑却格外清醒,她冥冥中感到自己抓住了一条与众不同的救命绳索,于是目光灼灼地注视着徐问真,坚定无比,“倘若我有机会,能有为家族效力、保护家人的力量,哪怕从此日日峭壁独行、险若崖边走,我愿意!”
她们这段对话兴起得毫无预兆,没有铺垫,徐问真一向缜密周全,此刻事情未定,对问安只说三分,然而问安却无比敏锐地抓住了那一抹灵光。
她忽而抬起手,郑重起誓:“列祖列宗与皇天在上,倘若我徐问安有机会走出闺门,绝不贪恋儿女私情,事事以家族利益为重,如有一日纵溺爱河、贪恋软红违背誓言——天地不容雷霆诸之!”
时人多迷信鬼神,她这话一出,众人皆惊,原本听得不大明白的大夫人急忙道:“你这孩子说什么胡话呢!”
问安恍若未闻,目光直直地看着徐问真。
“好。”徐问真点点头,“今日开始,五叔母冥寿的庆典你要亲自准备,后日是宁国长公主赏花宴——母亲,请您带安娘同去,联诗作词,你要一鸣惊人。廿三日之后,徐家五娘子的才孝之名要传遍京城,安娘,你能做到吗?”
问安不假思索,“能!”
大长公主隐隐抓住些什么,喃喃道:“西阁?”
大夫人急得要疯了,但对女儿的信任又使她强压住急色,只是认真地问问真:“你究竟想做什么?……不,是你决定了?有把握吗?”
“扬名顺利的话,七成。”赏花宴宣才名,廿三冥寿正好踩着郑家宣扬一拨孝名,看问安的样子,应该能抓住机会,做好最后一点准备。
三种条件齐备,京都宦门当中,再没有比问安更合适的人选了。
只是种种细节,还是需要与徐缜商量一番,若无徐缜助力,此事不能成。
问安定定看着徐问真,见她平淡中透着笃定,却不多言,便不详问,只是道:“无论长姊为我安排怎样一条前路,问安都甘愿接受。且无论结果如何,拼这一把我都甘心接受,请长姊,倘若最终结果不好,不要气馁,不要为问安失落。能做徐问安,而不是做郑徐氏,问安便已很满足了。”
最次不过在家招赘娶夫,这是她原本为自己安排的前路,如今倒成了退路。
大夫人实在听不懂姊妹二人打的哑谜,但不想拆女儿的台,等问安离去了,她才催着问真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日前宫中查出朝中有人买通御前传递章表的内官,更改贴黄以谋私利。此事母亲知道吧?”徐问真拉着她坐下,问道。
此事朝中闹得沸沸扬扬,太极宫中内官大清洗,大夫人自然知道。
“我还得到消息,陛下命人修缮西阁。”徐问真缓缓道。
西阁其实是宫城中的一处阁楼,位置在宣政殿与紫宸殿之间。先帝晚年身体衰弱,无力处理朝政,在内由宫中裴贵妃代行朱笔,帮助理政,彼时裴贵妃培养出一般女官人马,负责传递整理各省、各衙门送来的章表文书,甚至内外通传音信,接过了相当一部分原本皇帝近身内官的职责。
这批女官被授予品秩,领取朝廷禄米,最高者甚至被赐为昭仪——是国朝第一位非嫔妃却领内命妇封号的女子。
然而先帝驾崩前遗命裴妃随行,今上登基后弃置西阁,这批女官一部分留在宫中襄助皇后主持宫务,一部分回到民间自行嫁娶。
即使西阁已被废弃,在裴妃于紫宸殿内参政的那七年间,这群身披朱青、头戴珠帽的女子身影被太极宫永远铭记。
今上在对紫宸殿太监们不信任的关头命人修缮西阁——这代表着什么再明显不过。
即便今上对西阁女官们并不会如先裴妃一般倚重,只是打算让西阁女官与紫宸殿内官相互制衡,这算是一条出路。
大长公主与大夫人都亲历过前朝,见识过昔日西阁之风光,二人对视两眼,一时的震惊过后,竟然都觉着此事大有可图。
当年西阁昭仪裴氏,乃是裴妃亲妹。今上登基后,裴昭仪请辞于朝廷,今上却特许她留官职掌管内宫藏书阁,内宫女官她一做就是十八年,直到前些年宫中今上的小裴贵妃薨逝,她才挂冠而去,听闻如今正在京外游历,有意撰写记往书录。
大夫人坐得僵直,半晌,哑声道:“我叫人把新阳长公主赏花宴的题目弄来,给问安先瞧着。”
——这倒不算偷题,而是想子弟在赏花宴、诗会等地方扬名的家族间的默契。
其实诗会有惯例,譬如春日赏花,公主们最爱赏牡丹,夏日便赏荷花,秋日便赏菊,郊外园子里,樱桃园自然咏樱桃,曲江池畔诵景歌国朝……这都是不成文的规矩了。
无心扬名的自然不在意这些,当场含混过去便是,既然有心以诗文扬才名,就得早做准备。
新阳长公主办宴会赏花作诗,是一种政治手段,提拔才子、为才女揄扬显名,历来是国朝公主参涉政事、在京中显示自己能量的一种方法。
她宴会作诗文的题目限韵早早就会传出来,供有心人知道。
当然,想要走到台前的人,自己得有几分真本事。
毕竟除了限题外,作品上佳的人还会被公主邀请再留诗文一首,随取题目而坐,这才是考验真水平的一关,有心、有本事的人自然能做好,水平有限的就见好就收,花花轿子众人抬,自然一片和乐,大家都如意。
大夫人将能考量的都想到了,又看向问真:“日子可来得及?”
“陛下并未明旨声张,大约是想将月末考绩优秀调任入京的地方官员之女纳入选择范围,那明旨传出的日子应该就是下月初,咱们家自然来得及。”徐问真见大夫人有些紧张,又道:“论才学素养,问安自然不输于人。她更有一番缜密少语、细致入微的好处。陛下欣赏这样的人,尤其经过内官与外朝内宫传递消息之事后,他更会欣赏这样的人。才学、孝名、不嫁之志都只是入场券,只要走入宫中,问安就能成事。”
徐问真自幼常往宫中行走,今上尚未登基前便与徐家亲密,她更是常往潜邸去,她呼彼时的今上为表叔,被他抱着骑过马、认过字。
多年来,她又是以未来储妃的身份接受家族培养,她看过朝廷发出的每一封邸报、细细揣摩过紫宸殿下达的每一条政令,论对皇帝心思的揣摩,她毫不弱于诸子中最得皇帝钟爱、在世时储位稳固的端文太子。
甚至因为这几年经历、观察到的种种事,可以说她对今上的认识远比已故的端文太子更深刻。
和死人比没意思,问真不敢因此自满轻疏。她从小就知道,对能决定她家九族性命的人,永远要怀揣一颗谨慎之心。
大长公主只会比徐问真更明白她那个侄儿的性子,闻问真之语,便赞同点头,“真儿说得不错,五娘的性子稳妥,是最令人放心的地方,寻常年轻女娘,少有如五娘一般缜密周全的。”
大夫人点点头,“如此便好。要你父亲帮忙运作……此事若成,安娘姻缘上或许无法顺遂,可整个京城又有谁敢轻看了她?”
一入西阁,就得日日在宫中忙碌,寻常清闲衙门或许可以提早散值,西阁女官侍奉御前文书,却绝无“清闲”一说。
至少上一代西阁女官,在裴贵妃的带领下,正常散值是踩t着宫门落锁的最后一刻出门,偶尔朝廷事繁或紧要的关头——那就别回家了,通宵彻夜地忙吧。
西阁上还要有女官定期轮值守夜,以防朝廷急务。
如此算下来,哪家还愿意通亲?娶妇无非娶打理家务、孝敬尊长、抚育子女,这些西阁女官都做不到。
但正如大夫人所说的,在权力前面,姻缘算什么?
今日原本应该为能够彻底解决郑家而欢喜,然而徐问真这一道惊雷劈下,郑家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大夫人冷静了半晌,才道:“还是先办冥寿。要替问安将孝名先显出去,光是办冥寿还不够用,需要郑家这块垫脚石,来帮问安垫一垫通天路。”
她毕竟掌家多年,此刻目光光芒夺人,口吻平静有力,徐问真笑道:“五娘年轻,只怕做事不周到,还得母亲多替她周全着。”
“放心。”大夫人定定道。
此时就连见通的事都不能令她烦心,她只知道,她当年想走而没能走成的那条路,她的晚辈要去探一探了。
问真的消息,一定要是真的。
大夫人遥望着宫城的方向,许久,抬手轻轻按在胸口上。
而后徐家开始紧锣密鼓地双线准备,一面继续操办问安、问满的嫁妆,一面声势浩大地开始准备徐纺亡妻郑氏夫人的冥寿。
这一回,走到台前的主事之人,是郑氏夫人的长女,徐家五娘问安。
问安往日常随大夫人走动各家,诗会一朝文辞扬名后,更是备受瞩目,在不知情的人看来,自然是娘子将笄,徐家开始为她筹备婚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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