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严格来说,他有两个需求,一个是家教工作,通过补习来突击两个月后的预科考试。另一个则是类似于语伴加翻译的工作,陪同他一起到俱乐部训练。
宋郁的中文水平的确很不怎么样,大概在小学二年级会拼音、认得少量中文的阶段。
除此之外,他会一些很简单的招呼用语,譬如“你好”,“吃了吗”,可能因为父亲是中国人,对亲戚之间的称呼也很熟悉,发音还算标准,只不过因为俄语中缺乏声调变化,以至于他的吐字发音还有些用力。
在这个学习阶段,生字和基础语法是最大的难题。燕棠在之前有过补课的经验,这个工作内容对她来说并不难。
她一点点教他念,手中的笔便一笔一划地写,目光侧过去,宋郁垂着眼认真看她写字。
长长的睫毛垂下,和他的发色一样是柔软的浅棕色。鼻梁高挺,微有起伏,在鼻尖处略翘,精致而不冷硬。
“明白了吗?”燕棠停下笔。
宋郁眉眼一弯,点点头,那双如同猫眼般清透的眸子透出青涩的、柔和的、甜蜜的光来。
――确实挺招人喜欢的。
燕棠的思绪走神一秒。
时间将近,她把齐整的笔记推到他面前。
“你学得很快,很厉害。照现在的情况,只需要补习基础,再集中研究一下往年题,是有很大概率通过考试的。”
“那太好了。接下来还有几个问题需要请教你,Yana老师。”
宋郁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厚厚的本子递给她。
燕棠打开本子,发现上面是密密麻麻的连笔俄文,角落处配有两三笔的简笔图示,瞬间被那种在莫斯科交换时看不懂板书的眩晕感袭击。
本子上的笔记还算工整,但里面有很多不在日常使用范围内的专业名词。
宋郁把本子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其中几个长句问:“这些用中文怎么说比较好?我觉得翻译软件的内容很不准确。”
燕棠以往没有接触过格斗,对相关名词并不熟悉。
一行总有一行的术语,这并不奇怪,但作为中文老师,被学生问到不明白的词时难免尴尬。
她缓缓说:“这里面有不少专业名词,我需要查一下词典。”
在她查词的时候,宋郁坦诚道:“找中文老师的事情是托我妈妈安排的,可能之前没有详细向你提过,虽然预科的考试非常重要,但我也希望聘任的对象能有效辅助我跟教练交流,而不只是聊闲天。”
燕棠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心里微微一沉,但还是给自己争取了一下。
“我可以提前将这些词都查清楚。”
“这件事听上去很困难。”
“不会,我只要将他们的中文标记出来,多熟悉几遍就好。”
宋郁只不清不楚地说了句“okay”。
正当燕棠想问他是否还有别的疑虑时,吴阿姨敲了敲门,提醒他们到下课时间了。
“抱歉,我还有别的事。”
宋郁拿起手机站了起来,燕棠坐得离他近,不经意瞥见屏幕上显示有许多未读的消息。
“没关系,希望这次课对你有帮助。”她连忙说。
“你教得很好,我们可以保持联系。”
在应聘一项工作的时候,“保持联系”是个暧昧不明的概念。
它可以是一种拒绝的委婉说法,也可能表示对方还在考虑中。
燕棠清楚,像这种水平的报酬,可以找到很多看上去比她要优秀的老师,比如专业的对外汉语学生,她唯一的优势就是俄语流利,在之前有过短暂的辅导经验罢了。
悬。
这是她离开时的想法。
走到地铁口时,燕棠收到了娜斯佳的八百元转账,娜斯佳还提及后续是否继续上课,要看宋郁的意思。
之后连续一周,她都没再收到宋郁的消息。
燕棠数次打开和宋郁的对话框想要询问,但看到上次的对话,立刻泄气。
她转而再联系了一次娜斯佳。
娜斯佳很耐心地回答,说宋郁在外地比赛,带了个新翻译,也许是已经定下了老师。
不过宋郁的手机在比赛期间都由助理保管,非比赛的消息会被暂时搁置,现在没人能联系上他,等比赛结束后他也许会给她一个回复。
燕棠有些沮丧。
好在这种事她经历过太多次,默念了几遍命里无时莫强求,算是就此把这件事揭过。
她最终接下了另一份诗集翻译工作,时间很宽裕,初稿时间在明年四月,报酬虽然不如家教工作,但聊胜于无。
日子磕磕绊绊继续往前走,最糟心的还是杨一舟仍然在坚持不懈地联系她。
燕棠就不明白,不过见了几面而已,她哪儿有那么大魅力呢?
“不是你的魅力大。”
表姐程惠艺跟她煲电话粥时说。
“是你不上不下乖巧好拿捏,同乡的独生女,爹妈有存款是老好人――这些条件,对一个试图在大城市立足的菜鸟精英男的魅力无比之大。除非天降一个愿意给他掏钱掏资源的白富美,他不会轻易放弃你的。”
燕棠气馁地问:“那你怎么不跟我姑说一声呢。”
“老一辈都觉得互利互惠呗,那男的家里不也在北京给他买了房,工资不低嘛。”
表姐说。
“你关注的是相互理解,精神共通,在他们眼里这玩意儿不能当饭吃呀。再说了,我妈跟杨一舟的妈以前是一个单位的,她觉得那小子算半个自家人,才可劲儿往你这里推销呢。”
燕棠算是知道了,这是家里长辈怕她真混不出名堂,以后孤苦无依,要给她找个看上去还不错的保障。
可这年头,一个人只要有手有脚,怎么会吃不了饭?
她对杨一舟的态度更加坚决了,在对方锲而不舍打来第N个电话的时候,怒气冲冲地接通。
“这种事情是你情我愿的,说了不想继续,你别再骚扰我!”
电话那头安静了两秒,响起了另一道令她意想不到的声音。
“听上去你好像很生气。”那人用清冽的嗓音说着俄文。
足足过了十秒钟,燕棠才反应过来,“宋郁?”
“是我,之前你留下过你的电话,现在方便通话吗?我想聊聊家教的事情。”
燕棠听到“家教”两个字,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很抱歉,这两周我在外地参加比赛,手机一直保管在助理手上。你什么时候能开始上课?当然越快越好,如果你需要几天准备也没问题。”
“我以为你已经定下了人选,你妈妈说……”
这个消息有点儿突然,燕棠还在整理思绪,说话也磕磕绊绊。
“嗯?BBTZ”那边的声音有些疑惑,然后意识到她指的是什么,“那位是临时聘请的翻译。”
燕棠这时已经反应过来,迅速扯过纸笔,开始计算自己的工作量。
――毕业论文已经写完了,没有专业课,如果按照尽善尽美的标准来衡量未来的工作质量的话,同时做两份工作,她大概会非常忙。
但也会很富有。
燕棠脑子里已经开始响起金币掉落的声音。
“Yana老师,你是不是已经有了别的安排?”宋郁大概是听出了她的犹豫。
她立刻坐直身体,开口道:“我还能接下这份工作,不过可能需要三天时间准备……”
“那太好了,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她想了想,“没有了。”
“竟然真的没有吗,那我来提吧。”
他的声音里带上笑意。
“考虑到你需要配合我的训练做一些额外的准备工作,日薪涨到两千可以吗?如果你有什么意见,或者之后希望涨薪,随时可以跟我说。”
在听到日薪的价格时,燕棠的呼吸停滞了。
她觉得娜斯佳在某种程度上是对的。
宋郁的确是个小天使。
扇扇翅膀就掉钱的那种。
燕棠很快再次见到了宋郁,他特地带着协议来学校的咖啡厅见她。
她抵达时咖啡厅门口时,宋郁正坐在靠窗的位置,半支着下颌玩手机。
有女生走过去,似乎是问他要联系方式。
他抬眼,佯装听不懂英文,用俄语跟那女生鸡同鸭讲一番。
燕棠默默看着那女生悻悻离开,推开咖啡厅的玻璃门走进去。宋郁看见了她,脸上又扬起了像往常一样甜滋滋的笑。
“你受伤了?”燕棠意外地说。
她近看才注意到宋郁的额角有道血痕,一路延伸至鬓发内,生生将那张漂亮的脸蛋残忍地破坏了。
“比赛的时候留下的。”他解释,“对手照着我的脸打。”
“太过分了吧。”燕棠想象着那个画面。
宋郁非常赞同:“对啊,所以我把他的脸打骨折了。”
“……”
燕棠对面部骨折缺乏想象,但光是这个词儿就足够她头皮发麻。
她也不再敢细问了,接过协议看起来。
宋郁则静静地坐在对面位置上,慢条斯理地再次打量起他的新任中文老师。
说实在话,她看上去真是一点儿都不像比他大了三四岁的样子。
素面朝天,学生打扮,说话也是轻声细语。
俄语和英语倒是都说得还不错,流利又没什么口音,似乎是不太自信,声音总是软绵绵的。
虽然看上去不是穷人,但似乎也不怎么富裕,一直在寻找兼职赚钱,还在被男人纠缠不清。
宋郁漫不经心地回想起那几条刻意保持距离的聊天记录。
哦,她胆子也很小。
对面的女孩儿看完了协议,握笔,在签字页上一笔一划写下她自己的名字。
燕――棠――
宋郁在心中默念这两个字。
复杂的笔画,简单的人。
协议一式两份,签完字后,这份工作便算是定下了。
未来一段时间内的收入有了保障,燕棠在聊天时的声音都变得轻快。
临别前,她忍不住问:“之前……你为什么会帮我?”
她现在相当确信他并不是那种热心的人。
然后她收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回答。
“因为――”
宋郁撑着下颌,笑吟吟地说:
“老师那时候看起来可怜兮兮的。”
第4章
燕棠很少从别人那里得到评价,因为人们懒得评价一个不上不下的人。
所谓不上不下,意味着既不过得令人艳羡,又不至于悲惨到令人同情。
人们甚至懒得注意到一个不上不下的人。
所以当宋郁露出一个并无恶意,十分纯粹的笑容,却又说她“可怜兮兮”的时候,燕棠并没有太理解其中的含义。
不过被学生用这样的词形容,她还是有点儿不好意思。
“那是质朴。”燕棠佯装淡定地纠正,并且现场教他中文怎么写。
她又用俄语说:“质朴是工人阶级的伟大品质。”
宋郁被逗笑了。
于是场面并没有变得很尴尬。
燕棠尽量遮掩她身上那种因为平庸而显得空洞的神采,以便在人前――尤其是像宋郁这样朝气蓬勃、前途无量的少年人面前的局促。
但生活里不是没有好事,比如给宋郁辅导中文的事就算正式定下来了。
两份工作捏在手上,燕棠按照紧急程度排序,先集中处理宋郁这边的事情。
辅导预科补习考试倒还好,反倒是陪同他参与训练沟通要更麻烦一些。
她花了一天半的时间,把宋郁那本关于格斗的笔记都通读了一遍,做成中英俄三语的对照版本。
这本子前面一小部分的字迹还很稚嫩,大概是宋郁小时候的字迹。
上面还有一些孩子气的小抱怨,诸如“被抱摔很疼,可妈妈说英雄不能哭”。
除此之外,另一些记录则有些令人惊愕,充满了好勇斗狠,甚至显得有些无情。
“我练习扫踢的时候让维克托休克了,我本来以为他会死。大家担忧维克托变成傻子,但他的脑子和猪本来就没有区别,否则他不应该当着我的面嘲笑我的中国血统。”
况且根据纸张磨损程度,前面这几页看上去都没被翻看过,反而是后面那些密密麻麻的正经的格斗心得有许多不同时期的补充记录。
估计就连宋郁自己都忘记他小时候曾经写过这么恶狠狠的东西。
周一早上八点半,燕棠准时登上了来接她的车,这是宋郁在合同里加上的优待条件,
她毫不意外地发现宋郁也在车上,跟他打了个招呼,在他身边坐下。
宋郁戴着蓝牙耳机,用手机看比赛视频,燕棠注意到他额角的伤痕稍微变淡了些,泛着浅红,在白皙的皮肤上还是很明显。
车内一片安静,她看向窗外。
街景变换,车很快抵达目的地。
S Monster虽然位于中关村地带,但因为外部装修低调,如果不是上次在门口碰到宋郁,燕棠还真没有注意过这家格斗俱乐部。
相比低调的外部装修,S Monster内部占地面积却很大,粗犷的工业风设计,也许是时间还早,还没有什么客人来这里训练。
“地上一层是给报课的普通会员使用的。”
宋郁带着她乘坐电梯往下。
“我们只在地下一层训练。”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燕棠被眼前看到的画面惊到。
这里面积大得惊人,明亮的灯光照亮黑色八角笼、墙边吊着一排整齐的柱形沙袋、不远处是各式各样的训练器材。
娜斯佳将宋郁的格斗训练描述为“兴趣班”,燕棠以为他顶多是那类每周保持着固定训练时间的业余爱好者,出于兴趣还会参加一些比赛罢了。
但显然不是这样。
这里是供职业格斗运动员训练的场地,还有专门的会议室、营养室、理疗室。墙上挂着训练计划和赛事日程,还有一整面选手参加比赛的照片。
燕棠走到照片墙前,立刻注意到了最新的那一张。
这是宋郁的比赛照片。
八角笼中,聚光灯下,地面上的血迹或是喷溅状,或是在人体摩擦之下呈凌乱惊悚的痕迹,笼外的观众则都在振臂高呼,兴奋不已。
在原始而暴力的氛围之中,宋郁站在台上,额角的伤比现在还要狰狞,是一个豁口,淋漓的鲜血一路淌至下颌。
他却在笑着。
跟燕棠之前在他脸上见到的随性的、招人喜爱的笑不同,那是属于优胜者的、睥睨中甚至带有挑衅的笑容。
“这是我刚刚结束的比赛。”
宋郁换了一身训练衣服,递给她一张纸,是今天的训练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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