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台停稳之后,一阵巨响,四周山崖上齐刷刷长出冰晶一般的锥形体。冰锥尖闪着冷冽的寒光,连成一片,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骆雪伸出一只手挡了挡那刺眼的光,转动僵硬的身体望了一周。
她数不清崖壁上究竟有多少个落矢,在此刻,也没有意识这些东西都会刺入自己的身体。对高度的恐惧让她连呼吸都放得很轻,大脑像是停止了运转,她只能机械地望着周围的一切。
直到第一颗落矢启动,那如钻石般坚硬的冰锥破开黑夜,径直朝她飞来,划破天空的呼啸哨声让骆雪在瞬间变得清醒。对疼痛的恐惧使得她下意识地闭上眼睛,也攥紧了拳。
可意外的,她听到一声沉闷的嗡鸣,感受到气浪将头发吹得飞起,身体却没有任何疼痛的感觉。
她在诧异中缓缓睁眼,一片震颤中,她看到自己的四周竟树起了青色的护盾。
底下围观的人群已经起了议论声,有人不可置信地喊:“怎么会这样?鉴心谷不是不能使用法术吗?”
“那是什么?”
“青色……是司君的……”
沈迦看清楚那正护住骆雪的东西,猛地转头看向司君:“你……”
这时,一个浑厚的声音如梦初醒般喊了一声:“那是护心鳞!护心鳞不是法术!”
四下哗然。
鉴心谷里不能使用法术,但护心鳞是龙自保的本能。
“你……把护心鳞给了骆雪?”
沈迦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却仍是不敢相信。因为他知道,护心鳞是司君生命最后的防线,那是真正在危机关头保命用的东西。
而且……护心鳞只此一片,一旦割下,就再也不可能回到他的身体上。
“护心……鳞?”骆雪听到了人们的喊声,这才想起,这样青色的鳞片,她是见过一次的。
那是在做心灵脉络检测的那天,他已经生命垂危,几乎到了死亡的关头。在大家都已放松警惕的时候,那个失去神智的妖怪从她的背后偷袭。当时他也是这样,在他们的周围竖起鳞片模样的城墙。
落矢能够互相感应,大概是确认了前序攻击都失效,崖壁上大片的落矢脱落,更加密集地朝着中心飞驰而来。落矢接连刺到青色鳞片上,持续的力量对抗中,那青色鳞片之上竟燃起火焰。
大脑昏聩中,骆雪想不明白,护心鳞怎么会在她的身上?
他什么时候给了自己?为什么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雪花吊坠里的玄烛忽然亮得吓人,像是在给她提示。
骆雪意识到什么,低头,用一只手将它托起。
她猜测着可能是在前些天,他将吊坠拿走的时候替换上了鳞片,可让她没想到的是,与之前相比,那个雪花吊坠没有任何变化,唯独消失的,是用他的头发做成的那一截细绳。
头发……
她还记得,那是一个有着阳光的清晨,她说要去理发,一向不让人碰头发的人却忽然说他也要剪。
“挑一下,剪这个。”
“不嫌弃的话就带在身上吧。”
“龙抬头这天剪下来的龙的头发,或许……能图个吉利吧。”
……
在落矢的攻击下,护心鳞的光芒在减弱。但大火却愈来愈烈,几乎烧透了半边天,仿佛在还原了那日的阳光。
骆雪隔着大火望见他,一瞬间,眼底溢满了水光。
在他的头顶,巨大的风浪中,有一小缕橘红色头发正散着金光。
那是曾被剪断的发丝,是他早就给了自己的铠甲。
她的耳边又响起他昨晚呢喃的那句话――不怕。
司君没有回答沈迦的话,呼啸的风将他的头发扬乱,这样危急的时刻,他却只是望着她的眼睛。
面对那以决绝的姿态扑向她的落矢,司君突然说:“我们不是从今天开始,才没有回头路的。”
沈迦没听清:“什么?”
转头看去,沈迦竟看到司君的眼中也像在燃起火焰。
他这样的眼神很是熟悉,沈迦突然想起,那日他们站在院子门口,寒风中,司君也是用这样坚定的神情,告诉他:“我选骆雪。”
脑袋里像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巨大的嗡鸣,一个念头在沈迦的心底升起,让他的心跳都在变得更快:“你从没打算看着骆雪死去,是吗?”
司君从不说无用的话,所以,或许在他告诉自己这个答案的那一刻,他在心中就已经有了打算。在还不知道那么多关于冰河的讯息之时,他就已经知道冰河给骆雪带来的只能是危险。
他早就知道他们没有回头路,也从没想过要回头。
司君仍是遥望的姿势,他知道,护心鳞正在消亡。那是落矢,是世间最厉害的武器,即便是护心鳞也难以抵抗。
他的身体已在经历剧痛,可这样的疼痛竟没有让他感到悲伤。
很奇怪,到了这时,他已经没有在想落矢究竟还有多少,也没有想他究竟还能保护骆雪到什么时候。和她这样遥遥对望,于他脑海中闪回的,是无数个她的模样。
她在那个昏暗的祠堂里,推倒了困住他的雕像,在鉴心谷里,用一片鲜红的心向他表明心意……还有,即便那样怕高,在飞起的时候,还是愿意腾出一只手,帮他捂住伤口……
山谷中混乱一片,唯独她的脸庞清晰。
无声的对视中,他低声说:“我不是那尊雕像。”
沈迦预感到不对,有些急切地问:“你要做什么?”
司君没有回答,而是在沉默后,说:“她说拜托了你,让所有人类忘记她……那么,也让他们忘了我吧。”
这样的话使得沈迦立刻明白了什么,他慌张地抬起手,想要去抓住司君的手臂。可还没触碰到他,身体便被一股巨大的气流推得后退几步。
山谷里响起一声惊雷,在所有人怔愣错愕之时,巨大的青龙腾空而起。
青色的光芒填满了山谷,青龙抬首,万物震颤。
青龙向着空中烈火灼烧的地方而去,绕着骆雪的身体盘踞――在护心鳞彻底消失之时,他用身体为她筑成最后的盾牌。
一波又一波的落矢刺在青龙的背脊、胸膛,骆雪能够听清每一次冰锥刺穿鳞片、扎入他身体的声音。每一处伤口都透出金色的光芒,最后竟洋洋洒洒,像是形成了一条条从他的身体里流出的金色溪流。
骆雪分不清耳边响着的到底是风声还是他的呼吸声,一片青色与金色交织的光芒里,落矢用完了,他也终于像是没了力气一般,变回了人的形态。
骆雪已经泣不成声,她走近他,想要像那天飞起来时一样,帮他盖住那些漏出金色星点的伤口。可他满身的伤口太多,骆雪只有两只手,都不知道要盖哪一处。
她将手伸向他的手臂,但不知为什么,竟完全触碰不到他。就好像是……他只是眼前的幻影。
骆雪这才发现,面前的人是他,可又是她从没见过的样子。
因为他的头发已经变成了黑色。
“为什么会这样?”她呆楞地看着他,眼泪就这么一滴一滴掉下来。
“黑色的头发吗?”司君微微笑了笑,朝她张开手臂,“现在你看到了,好看吗?”
骆雪哭着点头,又努力地想要去触摸他的脸,可无论她如何小心,指头还是一次又一次穿透他的身体。
“为什么要这样……”
四周仍旧是大片的青色波光,骆雪在此时想起了他曾在冰河上向她许下的誓言。那时他说,他会陪自己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骆雪自然地将这里的生命理解为自己的生命,到这时她才明白,他说的不是她的,而是他的。
她又在哭,司君知道,这次他已经不能帮她擦去眼泪,但他还是固执地这么做了。
他再一次眷恋地摸了摸她的脸,尽管触及不到,可他的心里仍然满足。
“我尊重你的选择,可让我这么看着你痛苦地死去,我做不到。”说完,像是怕骆雪怪罪,他笑着同她解释,“我可没有殉情。只是……你有你的选择,我也有我的。”
他也不喜欢殉情的戏码,那实在太无能。他只会选择为她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哪怕改变不了结局,也要拼尽所有的力气。
他不需要回头的路,因为他从不打算,也不愿意放弃他们的爱。
“而且……”他缓慢地抬起手,指尖上出现了一个红色的东西。
那是他们曾经取得的证书。
“说过会保护你的。”司君笑了笑,回忆着最初的誓言,“要做到,对不对?”
骆雪哭着点点头,随后又反应过来不对似地,拼命摇头。
她已经不知道要说什么,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能把脑袋里残存的念头问出来。
“我给你剪头发,你疼不疼?”骆雪哭着说,“割掉一片鳞片,是不是很疼?”
疼吗?
疼的。司君想,即便现在回忆,那钻心的痛也没有消减半分。
可是阴差阳错,就是在那个早晨,他得到了她的一个吻――明明她根本不知道头发是鳞片,不知道自己送给她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所以此刻他轻轻摇头,骗她说:“不疼,那时候不疼,现在也不疼。”
他甚至想在此刻亲亲她,吻干她的泪。可是他的意识正在逐渐飘远,眼前的她,也已经快要看不见。
“不哭了。”他最后说。
一直安稳待在雪花里的玄烛飘了出来,和它一起飞向空中的,还有从他的身体里飘出的更多青色星点。
骆雪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她是看过妖怪死亡的场面的,她知道这些玄烛会这样飘起,散在空中。当玄烛消失不见,也意味着玄烛主人彻底的死亡。
司君的身体在变得更加透明,骆雪有些慌乱地伸出手。她想要拥抱他,想要留住他,可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消失在自己的眼前,看着青色的玄烛也离他而去。
不对。
这不对。
她明明是为了救他才站在这里的,可她却阻止不了他的死亡。
她的心脏忽痛得厉害,像是在被什么东西撕裂,又像是在长出新的血肉。
混乱艰难的呼吸中,骆雪用手捂住胸口。低头的一瞬,她再次看到晶莹的雪花吊坠,一刹那,她明白了一切。
爱让一切发生……
她哭着记起这句话,终于懂得了这一切到底“错”在哪里。
虽然她想要放手一搏,想要不管那本书,用自己的方式救他,可无论是司君还是她,都是基于爱做出的选择。
他们从没跳出爱的逻辑,所以,一切终究还是会发生。所谓命运,所谓结局,不过是殊途同归。
他们谁也救不了谁,也没有人能救他们。
玄烛汇成一簇,缓慢轻盈地向着天边而去。骆雪朝前追了几步,到了那圆台的边缘。眼泪让她看不清楚一切,心上的痛楚却在变得更加明显。
--
谷底。
已经哭得厉害的沈惜睁大了眼睛,叫了一声:“哥,骆雪怎么了?”
一阵寒光闪过,浩如烟海的波光正从骆雪的身体里涌出。那是一片巨大的浪,很快淹没骆雪的身体,咆哮翻腾。
“是冰河。”沈迦说。
是冰河,在破开她的身体。
沈迦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听到骆雪痛苦的呐喊声,因为冰河的浪涛声骇人,让他的耳朵都起了嗡鸣。
面前像是一片刮起飓风的海面,似乎下一秒,喷薄而出的冰河就要将整个山谷淹没。
山谷里所有人都惊得连连后退,可意外的,冰河没有如大家猜测的那样四散。它似乎目标明确,如同受到某种力量的指引,直向着天边而去。
“是司君的玄烛,”有人喊了一声,“冰河将司君的玄烛包住了!”
晶莹的冰雪温柔流向青色的玄烛,它将玄烛包裹起来,隐隐的青光透出来,一如曾经,他送给她的那个雪花吊坠。
山谷里仍有残余的青色光芒,洒在崖壁,照在天空,竟仿若一个他们曾期待的春天。
在所有人的注目下,冰河带着玄烛,缓慢流向天边。
“我们猜错了……骆雪。”看着天上的波光渐盛,沈迦的眼角已经溢出泪水。他喃喃地再一次说:“我们猜错了,那不是雪花……”
图腾上的圆点不是雪花,是玄烛。
引出冰河的钥匙也不是司君的死亡,而是他们的爱。
那本书里,千般万般的指示都是在说“他们”。
司君的生命本就与天边的冰河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在死亡后,他的玄烛向着天边去,回到他最初的地方。
冰河不是生来就该在天边守着这两个世界,它或许本该变成无法控制的灾难,是巨大的痛苦之下,骆雪想要留住司君的生命,冰河才会从她的身体里涌出,去找他。
那个图腾的真正含义……是冰河向着爱人去。
自始至终,唯独他才是她的指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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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谷重回安静之时,天空透出橘红色的朝霞。
漫天的雪花从天上飘下来,一场大雪,终于降临。
作者有话要说:
爱他们。
第43章
尾声:一只小猫
沈迦在收拾屋子的时候,响起了敲门声。
门外站着的人似乎很小心,只“咚咚”敲响两下,便再没了声音。
沈迦在开门时屏住了呼吸,看清门外站着的人后,鼓在胸膛里的气才送了出来。
劝考老儿也是一怔,而后向沈迦解释:“不自觉走到这,我看院子的门开着,屋子的灯也亮着,就想进来看看……是谁在。”
是谁在?
还能有谁在。
沈迦侧了侧身,给劝考老儿让出路:“他让我帮着……照看这房子。”
“嗯,”劝考老儿揉了把眼角,埋头进屋,不经意般道,“我刚刚竟还期待,开门的会是他。”
听出劝考老儿言语里的想念,沈迦没说话。他没告诉劝考老儿,在听到敲门声的时候,他的第一反应,也是会不会是故人从远方归来。
距离他们的离开已有大半年,人类世界的秩序逐渐恢复,妖怪们的力量也都在提升,似乎……一切都在向着好的方向发展。
唯独……
沈迦转动目光,望了一眼这莫名显得空荡的屋子。吞咽几次,还是问出了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他们……真的死了吗?”
这段日子他一直在琢磨关于冰河的事情,可再怎么想,也还是有一些不确定的地方。
“如果说……冰河就是骆雪,而冰河留住了司君的玄烛,那么……是不是也有那么一丝可能,或许他们没有死……”沈迦说,“或许他们只是没有了人的形态,留在了天上的那个世界。”
劝考老儿很快明白了沈迦的意思:“你是说……他们的意识有没有可能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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