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俭俭,眉目如初,还是从前那副模样,又平添了温婉与淡然。
嘴上说着让她走,其实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的阴暗。
已经回来了,今生今世,都别想离开。
秦俭嫁给了他,成了他的妻。
周彦觉得像是做梦一样。
如果是梦,他愿意一辈子沉浸其中,再也不醒来。
终于活得像个人了,触手可及的俭俭,脸庞轮廓美好,笑容浅淡又温柔。
她静静地看着他,说她愿意嫁他,与他生死与共。
周彦突然觉得,生死与共,大抵是这世间最美好的词。
萧瑾瑜这招棋走对了。
宦官周彦,竟然也会笑了。
长久以来身上那种根深蒂固的阉人阴郁之气,消散得如此之快。
见了文官武将,竟也能温和地朝人打招呼。
惊愕又惊恐,人人自危。
皇帝听闻之后,哈哈一笑,同身旁内侍道:「朕就知道,他翻不出秦俭的手掌心。」
翻不出,大概也是不想翻出。
笑着笑着,萧瑾瑜突然又有些愣神。
贵为天子,什么都有了,可是那种弥足珍贵的感情,他似乎不曾有过。
萧瑾瑜一生,放荡不羁。
他心思藏得极深,对谁都不曾付出过真心。
把控朝政,天下万民之主,竟不会去爱一个人。
真的没有真心吗?也不是。
他曾经年少新婚,对那个望着他眉眼含情的少女,也是动过心的。
可他要的东西太多,儿女之情轻如鸿毛。
直到那个女子毅然决然地吊死在冷宫,不曾留下一句遗言。
自她死后,他突然后知后觉地想起了她的好。
何必羡慕周彦有秦俭,回首过往,他身边也曾有那么一个人,坚定不移地握着他的手。
内侍看着皇帝以手撑额,身子轻颤,似是在笑。
可近看才知,是皇帝哭了。
天子悲恸,无异于常人。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昌武六年,周彦带回来一个孩子。
七岁的女孩,瘦瘦小小,眼睛很大,也很漂亮。
他知道,俭俭一定喜欢。
周彦与秦俭,加一个小小的周时。
一家三口,终得圆满。
原本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被填得圆圆满满,周彦如同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男人,如此满足。
心已安定下来,旁的东西,似乎都变得无关紧要。
昌武十一年,皇帝的身子已经变得不太好了。
秦俭要送周时回钱塘,周彦知道,走不掉的。
是时候了,杀出一条血路,还是任人宰割?
最得他器重的干儿子,随时准备动手了。
若没有秦俭,无牵无挂,这条路是必定要走的。
当年明德帝留下的传位遗诏,还在他手中。
以他今时今日的权利和地位,是有胜算的。
可是权势滔天的大宦官,犹豫了。
如俭俭所说,萧瑾瑜是明君。
海晏河清来之不易……
可是与他一个阉人何干?
太子厌恶权宦,若他登基,势必提升内阁,打压宦官。
扶幼主登基就不同了,任他拿捏。
反与不反,一念之间。
可是萧瑾瑜与太子,又岂是等闲之辈?
如曾经的徐千岁所说,无根之人,爬得再高,权利再大,如何大得过皇权。
是拼上一拼,还是保险起见,护秦俭及周时安全。
萧瑾瑜病重了。
唤他入宫觐见。
本不该去的,事已至此,入宫,兴许是死路一条。
但是萧瑾瑜如此了解他。
他对太子说:「他会来的,春华夫人还在京中,他不敢赌。」
他早就知道的,从秦俭被接来京,周彦注定会输。
萧瑾瑜禀退众人,对周彦道:「长安,君臣一场,朕放你和秦俭离开,如何?」
他唤的是长安,不是周彦。
天子也学会动之以情了,周彦笑了:「陛下明明知道,我走不掉的。」
萧瑾瑜久病缠身的面容,闪过倦色:「可是朕可以保证,秦俭走得掉。」
一句话,尘埃落定。
哄骗秦俭离京那日,她果真是起了疑惑的。
周彦将萧瑾瑜的密令拿给她,哄她上了马车。
临别时,她突然一把握住他的手,眼眸平静:「我等你,你说过的,一定会回来找我。」
周彦心里突然泛起疼痛,凑上前,吻了她的鬓间。
「好,夫人放心。」
秦俭带着周时走了。
一个月后,京中大雪,纷纷而落。
天子殿上,年轻的君主一身龙袍,眉眼深沉。
「罪己诏」早已昭告天下。
如今颁布的,一条一条,是宦官周彦的七宗罪。
他这一生,手染鲜血无数,只要皇帝愿意,多得是罪名。
殿外大雪纷飞,银装素裹。
行刑的侍卫们白着脸,在一旁等待。
临死之前,周彦见了卫离。
将身上的外衣脱下,交给了她。
「不要告诉俭俭,她会哭。」
点天灯,死无全尸。
周彦仰头看天,雪落在他眼睛上,冰冰凉凉。
他笑了,目光遥遥,忆起秦俭温良的眉眼,眸光也变得温柔了。
俭俭,不亏的。
愿你知晓,我这一生,原是桎梏于泥潭,污秽不堪,因你才得见青天,洗尽一身尘埃。
不亏,且无怨无悔。
但若有来生……
若有来生,愿你我仅是旧时堂前燕,求一个最终圆满。
第16章 番外 2 堂前燕
太光二十七年。
武定府同知老爷家发生了件大事。
年仅十四的小公子,于清晨留了封家书,不见了踪迹。
信上只道——昔有楚子熊绎九十辟在荆山,今小儿周彦,自荐太晟府,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望家中勿念。
总结一句话,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去投奔了边城越州太晟府的梁国公。
梁国公作为前朝封爵大臣,在大宁称得上是一代纯臣。
可惜当今太光帝,宠信宦官,阉党独大,对朝野之臣诸多打击。
发展到最后,皇帝荒政,东厂司礼监八大太监,权势滔天,竟能把控朝政。
梁国公等多位老臣,已无力挽狂澜之力。
内阁的陈大人一腔热血,不顾阻拦地多次上表辱骂阉党,最终遭了报复,落了个斩首示众。
梁国公失望之下,为求自保,在幕僚的建议下,自请前往边城越州,镇守太晟府。
北方边城,是个落魄之地,常有游牧蛮子骚扰,抢杀掠夺。
最严重的一次,太晟府前太守被刺杀,导致朝廷出兵北伐。
当时领兵的便是梁国公。
如今他又自愿请求驻守北关,太光帝挽留了几句,然后敲锣打鼓地给送走了。
如此连阉党宦官都松了口气,又少了一个整天叭叭叭的老匹夫,他们乐得在京城逍遥自在。
周父读了周彦的信,简直被气笑了。
周母哭啼,连忙派了家中随从去追人。
周父无奈叹息,十四岁的少年,已经如此张狂不从管教了吗。
大人们焦头烂额时,十岁的秦俭老实的站在一旁,心不在焉,目光呆滞。
她不敢说,前晚阿彦哥哥离开时,站在她窗户外面看了她一夜。
当时可把她吓坏了。
阿彦哥哥前些日子就怪怪的,看她的眼神深沉、隐忍、眷恋,简直跟从前判若两人。
白日里见了,她照常躲着他绕路走,竟被他一把拽住。
本以为又要被骂几句,结果一向不耐烦的少年,静静地看着她,柔声道:「俭俭,送我一个络子吧。」
秦俭呆愣愣地看着他,脸又白又红。
从前也是送过的呀,被他打落在地,说了句什么鬼东西。
周彦是怎么了?何时变得如此奇怪。
他的目光炽热,眼底笑意盈盈,如三月春水。
小女孩如何招架得住,赶忙点头,结结巴巴,乖巧得表示现在就去打络子。
结果慌不择路,转头走两步撞上了院中的树。
周彦一愣,快步上前,又心疼又好笑地帮她揉了揉额头。
「小丫头,你慌什么?」
秦俭的脸涨得通红,看了他一眼,赶忙起身跑开了。
在她把络子交给周彦没几天,他就不辞而别了。
也算不上不辞而别。
那晚月色正浓,周彦在她窗外站了一夜。
最后走的时候说了一句——
「俭俭,等我回来。」
好后悔,她当时紧张不已,装睡了一夜,却又一夜未眠。
隔着窗户的那道影子,虽是初夏的晚上,但也染了寒露的吧。
周彦走了三个月了,派去寻他的家丁,杳无音讯。
又过了一个月,家丁回来了,直言自家小公子真的去了太晟府,梁国公将他留下了。
周父震惊,周母震惊,不知为何,秦俭突然不震惊了。
只是隐约地觉得,似乎什么东西变了。
周彦走后半年,秦俭的生活与从前无异。
去玲珑绣庄学刺绣,跟李妈妈学写字,偶尔周伯母带着去看花灯、皮影戏。
周伯母提起周彦就诸多抱怨,李妈妈这时便劝慰她:「小公子还是贴心的,每个月都寄家书,夫人有什么好担心的。」
说到这里,周伯母看了一眼秦俭,突然笑了:「哪儿是给我寄家书,咱们是沾了小秦俭的光,只怕家书是送东西时顺便捎来的。」
秦俭脸一红,结结巴巴地不知说什么好。
周彦的信每月都有,送来的时候往往还带着一些小东西。
都是些小女孩喜欢的东西。
瓷娃娃、梳篦、小玉环…… 还有一只拨浪鼓。
秦俭托腮坐在屋里的时候,手拿拨浪鼓玩了两下,红着脸就笑了。
周伯伯的调令下来了,伯母说,过了年她们就可以迁去京中。
他们好像都松了一口气。
秦俭知道,这调令很难得,周伯伯申请了好多次。
可是没等过年,十一月底,京中又来了文书,命周伯伯即刻入京任职。
那场搬家,走得慌里慌张。
马车出发前,周伯母抱怨:「詹事府的人可真是,一声令下,咱们就要火急火燎地迁家,也不提前打声招呼。」
周伯伯调任的是京中詹事府左司谏,从九品。
地方的五官,到了京中只能做个九品官,但周伯伯好像并不介意。
他好脾气地对伯母道:「夫人莫要抱怨,反正是要调离棣州的,早走三个月,兴许是件好事。」
周伯母点了点头:「也对,棣州这地方,离开一日便能安心一日。」
秦俭被李妈妈搂着,坐在马车里,有些不解。
她敏锐地发现,那位一向笑眯眯与周伯伯关系甚好的贺知州,竟然没来送他。
想必是人走茶凉,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家曾经提议与周家结亲,被伯伯婉拒了。
秦俭未作他想,躺在李妈妈膝上,半路睡得迷迷糊糊。
马车颠簸,她隐约之间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大批的锦衣卫入了棣州,武定府周家,李妈妈一把将她推开,焦急地喊——
「她不是周家的人,她姓秦,叫秦俭,是城南玲珑绣庄的学徒!」
猛然惊醒,已经是一身冷汗。
李妈妈笑眯眯地看着她,用帕子帮她擦了擦额头的汗。
「妞妞做噩梦了?」
秦俭紧紧地依偎在她怀里,脸很白。
万没想到,三个月后,在他们安顿在京中时,东厂大太监姜公公奉旨办案,将棣州武定府的大小官员定了斩首。
秦俭想起那个梦,心有余悸。
同样心有余悸的还有周伯伯和周伯母。
周伯母的脸都白了,按着胸口说:「菩萨保佑,真是菩萨保佑我们。」
第二天,在府里设了佛堂。
秦俭总觉得不对劲,直到詹事府的府丞李大人过来提醒,叮嘱周伯伯最近谨慎处事,不必外出。
她才知晓,原来锦衣卫也是因棣州的案子来调查了的。
只是天子脚下,又有詹事府的二品詹事出头,要求京卫镇抚一同协查,东厂那帮阉人才松了口。
李大人是周伯伯的上级,他很客气,同周伯伯作揖道:「周大人,冒昧地问一句,您与梁国公有何渊源?」
周伯伯一脸懵,赶忙回礼:「梁国公乃两朝元老,肱骨重臣,小人虽仰慕,并无缘拜见。」
李大人惊奇了下:「那倒是奇怪,詹事府提前三月下了调令文书,皆因国公爷从越州寄了书信,詹事大人才匆匆地下令。」
与梁国公有渊源的,想必只有投奔了太晟府的周彦了。
可是,如今算来,他也才十五岁,凭什么得国公爷的器重呢?
秦俭震惊。
她近来时常做梦,仿佛同一时空,世上还有另一个她,此时跟随周彦的脚步,入了青州赵王府。
时间一晃,便是三年之后。
周伯伯仍是默默无闻的詹事府九品司谏,伯母持家有道,常常感叹京中物价太高,连柴火都很贵。
秦俭知道,伯伯俸禄不高。
可伯母对她的培养是下了工夫的。
她刺绣时的手棚、罗缎,身上穿的衣服,皆是最好的料子。
那三年,她如普通的深闺小姐,很少出门了。
伯母对李妈妈说,俭俭长大了,闺中女子不好抛头露面,安心地在家中养着吧。
待那小子回来,便为他们成婚。
秦俭心如小鹿乱撞。
那小子已经三年未见了。
书信倒是没有断过,有时一月一封,有时两三个月一封。
无一例外,都是带了些精致的小玩意儿给她。
从小女孩喜欢的瓷娃娃,到如今的发簪、胭脂……
周彦似乎是在慢慢地将她当作大姑娘待了。
秦俭专门用了个箱子,放周彦送她的各种小玩意儿。
没事的时候就一个个地拿起来看,眼中闪烁着亮光。
又过一年,她已及笄。
三月的一个傍晚,离家五年的周彦,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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