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跃寻声而去,大通铺外,一身淡蓝色宫人服的三等宫人跌坐在地,抖着手指向屋内。
孟跃大步进去,前几日受罚的小宫人昏死床上,裸露的皮肤红肿,嘴角渗血。孟跃伸手探了探小宫人的鼻息,颈部,心脏,全无生息,已然暴毙。
屋外传来脚步声,孙嬷嬷环视一圈,厉声道:“封锁春和宫,所有人不得外出。”
她现在只庆幸十六皇子去上书房念书,否则撞见这一幕怎么得了,恐怕好久都睡不下觉。
孙嬷嬷看向孟跃,“你……”
孟跃越过她,走向屋外的三等宫人,扶对方去屋外石阶坐着,安慰几句,这才道:“你跟小盏子是一个屋的。她这几日有没有咳血,腹痛腹泻?”
宫人想了想,迟疑的点点头,“小盏子说身上烧的厉害,求我们帮她找太医。”
若是平日里,她们冒险同大宫人探个口风也就罢了,可是小盏子刚犯了错,她们怕被牵连,就没敢开口,没想到小盏子就没了命。
孙嬷嬷听见二人谈话,想起悦儿说过她出身乡野,识五谷辨草药。
孙嬷嬷清咳一声,孟跃见状与孙嬷嬷去主殿,向顺妃汇报:“回娘娘,根据症状瞧,奴婢估摸小盏子是水仙中毒。”
顺妃同孙嬷嬷对视一眼:“水仙?”
这范围就大了,花房花卉来往确有记载,但若敌人有心,提前直走水仙种在宫里不知名角落,过段日子再用,谁又能查得出。
敌人有心算无心,线索中断,只能罢了。
孟跃抿了抿唇,抬眸望顺妃一眼,顺妃揉揉额头,“你有话就说。”
“娘娘,十六皇子在上书房念学,回宫后温习,奴婢在十六皇子身边耳濡目染,也勉强学了点皮毛。”孟跃铺垫一番,然后才道出心中所想:“宫中处处讲究,哪怕一草一木都有说头,更遑论主子们了。从前只闻四妃,贵妃,国母。八妃皆是少有。然今上天命之人,子孙缘深,福泽万里,册封十二妃。奴婢井底之蛙,浅薄以为十二妃对应十二月,一年完整之意,想着这应是极限了。”
顺妃心里一咯噔,孟跃不提,她竟然在平静的日子忽略这茬。
圣上几近不惑,除非天降真爱为其破例,否则十二妃,二贵妃的现状几乎不会动了。
低位妃嫔想冒头,只能除掉上面的。
她当初卷入妃嫔相争,先小产后受屈,苍天眷顾才洗刷冤屈,得圣上垂怜,升至妃位。
再瞧董嫔意图拦截十六皇子蹴鞠,随后小产,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宫里生存,不是她想避就能避。
殿内肃然,孟跃眨了一下眼睛,神情忽而生动起来,“虽然宫里坏人多,但是奴婢跟了一个好主子,圣上是大福运之人,十六殿下是龙子,自然也是福气环绕,奴婢等人不知坏人险恶用心,但是十六殿下凭直觉就能避开。”
她忍不住弯了弯眸,嘴角飞翘:“奴婢能跟着十六殿下,跟着娘娘,真是奴婢的造化。”
人皆爱好话,更何况这种吉祥话,顺妃想起十六皇子说靠近董嫔就会心闷,半惊半喜,难道她的儿真有福气。
孙嬷嬷见状也跟着劝,“娘娘,您想想当初禁足时,您都认命了,只有十六皇子环绕膝头,伴您左右,谁知峰回路转呢。”
顺妃眼睛亮了亮,原本只信四五分,听了孙嬷嬷的话,顺妃当下信了八分。
她起身在屋里踱步,飘逸的裙摆翻飞,一扫此前抑郁。
半个时辰后,春和宫派人上报殿中省,宫里小丫头误食水仙身亡,将人葬了,殿中省重新添了人手伺候。
十六皇子回到春和宫,半点异样也无。
穆延察觉气氛不对,但十六皇子央着孟跃翻花绳,他顿时转移注意,开口相劝。
殿下身为皇子,怎能沉迷小女儿间的花样。
孟跃也道:“殿下不若先写大字。”
跃跃开口,就没有回圜余地了。十六皇子幽怨的看穆延一眼,都怪小古板。
穆延垂下眼。
孟跃为十六皇子磨墨,一边观察十六皇子写字,一边夸:“奴婢瞧着,殿下今日的字比前几日进步了。”
穆延动作微顿。
孟跃伸手指着原贴,又虚点十六皇子临摹的大字,从起行折收四个方面夸奖。夸的细致,夸在要点。
十六皇子心里美滋滋,面上端着:“是吗,才几日功夫,本殿就又进步了吗?”
小全子也跟过来瞧,仔细对比,发现悦儿姑娘真不是闭眼夸,“殿下好像是真的进步了一点点耶。”
十六皇子斜他一眼,会不会说话,什么叫“好像”“进步一点点”。他明明就进步很快嘛,跃跃从来不说假话哒!
十六皇子敛了笑容,绷着小脸,那小身子坐的别提多端正了,眼观鼻鼻观心,姿态足足的,很是唬人。
两刻钟后,十六皇子有些乏了,搁笔歇息,孟跃揭过宣纸吹了吹,“殿下如此刻苦,颇有澹斋先生的劲头。”
十六皇子得意,随后懵逼,“澹斋先生是谁?”
“书圣王羲之啊。”孟跃与他讲书圣刻苦练字,末了在池塘洗墨笔,经年累月,将池塘都染黑了,传出“墨池”佳话。
十六皇子听完,虽然还想再玩一会会,但想到跃跃说他像书圣,那就再写一会儿吧。
旁观全程的穆延:够了。
第10章
日子一天天冷了,殿中省着人送来十六皇子的冬衣。
顺妃抚过皇子服上的金绣联珠菱花纹,矜贵又大气,她笑道:“珩儿穿上一定很好看。”
孙嬷嬷也道:“十六殿下承圣上与娘娘容姿气度,衬以华衣,真是金尊玉贵,非凡人也。”
“嬷嬷可不兴当着珩儿跟前说,省得把他美坏了。”顺妃嗔道,令挑银将皇子服送去偏殿。
待挑银回来,顺妃询问:“悦儿在作甚?”
“回娘娘,悦儿在整理殿下的书房。”
顺妃莞尔:“她倒是仔细。”
顺妃默了默,命挑银去殿中省跑一趟,预备给悦儿的冬服,在原有定数上再添两套。
挑银神情一顿,随后才退下。
这事一出,春和宫的宫人羡慕不已,新来的小宫人在廊下拐角处歇息,话说两句又绕到孟跃身上。
“听闻悦儿姑娘原来也只是三等宫人,得了十六殿下喜欢,现在在春和宫横着走。”
“她才十岁,我都比她大三岁呢。”
“我们什么时候能像悦儿姑娘一样就好了。”
身后传来咳声,挑银柳眉倒竖:“一群懒蹄子,愣着作甚,还不去干活。”
几名宫人四散而去。
“挑银姑娘好大的气性啊。”竹后,胡嬷嬷嗑着瓜子悠哉悠哉走来。
挑银蹙眉。
胡嬷嬷轻飘飘道:“挑银姑娘今岁二十有二了罢。”
宫女年二十五出宫,得主子宠的,怀揣金银过富裕日子,或继续留在宫里,如孙嬷嬷一般,体面悠闲。
挑银不想出宫,她当年是被家里人卖进宫的,等她出宫,她攒的金银肯定保不住。
挑银面色难看,不理会她,大步离开了。
胡嬷嬷“呸”出瓜子皮,扯出一个狞笑,惊飞树上鸟雀。
孟跃从窗前抬眸,一缕绒羽飘飘摇摇落入她手心,柔软极了,像某个臭屁小孩。
孟跃垂眸浅笑。
上书房念书的十六皇子皱了皱小鼻子,举起小手,“陆大学士,本殿有话说。”
陆大学士示意其他人继续,迈着四方步而来,声音压低:“十六殿下有何事?”
十六皇子起身,恭恭敬敬一揖:“大学士,方才本殿莫名恶寒,随即鼻中堵塞,头脑眩晕,疑是风寒,特禀大学士,想要歇息片刻。”
穆延不免担忧。
陆大学士迟疑,他观十六皇子面色,小脸白皙,嘴唇粉嫩,很漂亮的一个孩童,不见病色。
俩俩对望。
陆大学士:“……着人请太医给殿下瞧瞧。”
十六皇子叫上小全子去隔壁厢房歇着。
陆大学士梗了一下。
十五皇子眼里的羡慕都溢出来了,刚要效仿,接上陆大学士的锋利眼刀,又把念头压回去。
十五皇子心里苦。
厢房内,十六皇子躺在美人榻上,身披薄毯,张嘴叼住小全子喂来的甜羹,叹了口气。
小全子:“殿下,可是甜羹不合口味。”
十六皇子幽怨道:“如果是跃跃喂我就好了。”
哎,好想跃跃啊。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他同跃跃半日不见,如隔一个半秋。
小全子深恨自己为什么要多嘴一问,扎心了吧。
甜羹用完,十六皇子悠哉悠哉吃了两块糕点,还玩了一会儿手指,厢房内的炭盆熏的他小脸红通通。
太医一个照面,瞧出他身子好得很,小全子在旁边尴尬的擦了擦汗,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该说什么,遂闭嘴。
十六皇子拉着太医的手摸自己的脸,“本殿感觉身上热热的,是不是风寒引起的。”
太医嘴角抽了抽,心说把炭盆撤了就不热了。
太医压下无语,开口道:“近日天寒,需得注意,下官给殿下开一个滋补方子。”
十六皇子点头:“本殿先歇会儿。”他闭上眼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小全子只好拿着太医开的滋补方子去给陆大学士回话。他都做好受斥责的准备了,然而陆大学士皱了皱眉,最后还是没说什么。
小全子松了口气,避开穆伴读的眼神询问,回到厢房伺候。
十六皇子小小一个人陷在薄毯里,小脸白里透红,耷拉下的眼睫又长又黑,比玉娃娃还好看。
但是这么可心的殿下怎么会张口胡话啊QAQ
小全子想要捂心哭一哭。
他不知道,撒谎这种事一旦开了口子,就再也止、不、住、了。
至于有没有某人的“言传身教”影响,就见仁见智了。
上至天子,下至宫人都严肃对待上书房时,某人不以为意。
以至于十六皇子发现课业完不成,也不是一定要挨手板子的,面子功夫做足就好了。
这种现代下属装模作样糊弄上司,上司睁只眼闭只眼的职场潜规则,某种程度上来说,也适配上书房。
午后,十六皇子给陆大学士告假,趴在小全子背上回春和宫。
顺妃听闻之后,担忧不已,十六皇子费了一刻钟哄走母妃,关上殿门,精神抖擞的从床上爬起来,“跃跃,跃跃快来。”
他得意洋洋同孟跃讲述上午的事,囊括自己的心得,小嘴叭叭的起劲。但眼珠子几乎没离开过孟跃的脸。
他在观察我的反应。孟跃心里好笑。
她伸手揉了揉十六皇子的脑袋,道:“殿下真聪明,知道什么最重要。”
“念书也好,习武也罢,都需要一个好身体。殿下保重自己,爱惜自己,对顺妃娘娘也是一种孝。”
十六皇子:“啊?”
十六皇子心虚,上书房不允太多炭火,坐久了有些冷,上午十六皇子确实有一点点不舒服,但也确实怕冷偷懒了,怎么还是对母妃孝顺呢。
孟跃莞尔:“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①”
十六皇子挠挠小脸:“有点熟悉。”
“殿下稍等。”孟跃去书房拿了两本书,一本《孝经》,一本陌生的《春秋繁露》。
十六皇子翻开孝经,书上果然跟跃跃说的一样,顿时眉开眼笑,觉得《孝经》这本书写的真好,他很有兴致的看了一遍,记了大概。
随后他又去看《春秋繁露》,好陌生,纸张也泛黄泛旧。
这是孟跃借顺妃之名,去藏书阁拿书时私带出来的一本,并未登记在册。回头还得悄悄还回去。
十六皇子翻开《春秋繁露》,观“三纲五常”四字。
“…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顺则天下治,三者逆则天下乱。②”十六皇子拧着小细眉毛嘟囔,前几日陆大学士才讲过《韩非子・忠孝》,十六皇子哇啦哇啦跟着念,但他潜意识中并不赞同。现在他不想听“纲常”二字。
十六皇子低头玩自己的手指,非暴力不合作。孟跃戳戳他的小脸,“殿下看一眼再说。”
一昧强调低位者的单向义务,违背人性。
卑贱如宫人,被压迫狠了也敢弑帝,尽管未成。
“君为臣纲,君不正,臣投他国。国为民纲,国不正,民起攻之。父为子纲,父不慈,子奔他乡……③”孟跃声音很低,但听在十六皇子耳中,犹如平地惊雷,振聋发聩。
他小小的身子不知哪来的力量,飞扑向孟跃,捂住孟跃的嘴,这…这是不好的,不能说出来,不能……
但为什么不能。
跃跃说的话,分明是契合他心中所想。
孟跃眨了眨眼,十六皇子回神,他嘴唇开合几次才哑声道:“跃跃凑…凑到我耳边说,不要让人听到了。”
十六皇子感觉自己心跳的好快,扑通扑通。
两个人用气音说着悄悄话,从白日至暮色。
殿内响起叽咕叽咕的声音,孟跃合上书,“奴婢送殿下去主殿用晚膳,省得顺妃娘娘担心。”
十六皇子点点头,他捂着肚子说:“瘪瘪的了,不信跃跃摸一摸。”
孟跃俯身摸了一下,“嗯,确实瘪了,殿下今日念书真是太辛苦了。”幸好白日睡了一觉。
十六皇子被肯定辛苦,又高兴了,笑的像朵花儿。
偏殿殿门打开,小全子看见十六皇子出来,激动不已。
他都要怀疑自己了,以为他家殿下真的生病了,但他没看出来。
穆伴读关切问:“殿下如何了?”
十六皇子昂起小胸脯,矜持道:“本殿无碍,穆伴读一道用晚膳罢。”
穆延推辞不受。
十六皇子也没强求,饭后,他给孟跃带回两块点心,“好吃的,给跃跃。”
橙黄色的灯火映出他小脸上的疲色,十六皇子确实乏了,都没怎么描述点心口感。
孟跃照顾他盥洗歇下,次日夹杂《春秋繁露》同其他书籍一并送还藏书阁。
她知道十六皇子记下了内容,十六皇子不是不会背书,孟跃有时随口一句话,十六皇子都记着,记性好着呢。只是上书房意在培养太子的忠实拥护者,那么有些内容也不必往心里去。
取精华,去糟粕。
第11章
雪花初飘,落地无影。
小雪了。
孟跃前往主殿,屈膝一礼:“娘娘万福。”
顺妃正在修剪花树,她今日一身赤金四合如意连云纹袄儿,外套团寿纹雪褂子,下里着一条锦裤,罩葱黄缎两片裙,温柔娴静,见孟跃来了,免了孟跃的礼,“你过来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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