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秀不肯,马武苦劝:“天下无主以致海内鼎沸,主公乃高祖九世孙,为天下计应早即帝位。
臣知主公生性谦逊,但如此退让置江山社稷于何处?
不如早定名份,再行征伐。”
马武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荡气回肠,话音未落便引得诸将连声应是。
刘秀却是铁了心的不为所动,当下叫诸将各自散去,此事不得再议。
吴汉被马武说得心下滚烫,走到半路上到底又折回来了。
他本想再劝劝刘秀,但眼瞧着刘秀那满腹心事的模样他又把话咽了回去。
主公如今不称帝绝对是还在考量着什么,但毋庸置疑的是,主公定会称帝!
那谢躬死了,李轶也死了,主公还能再对更始帝称臣不成?
依着他说,大家也不必这么急。
可再一想,大家跟着主公这一路腥风血雨,图的不就是从龙之功吗?
怎么又能不急呢?
吴汉说话间,密密麻麻的雪花自半空中落下来。
转眼功夫,就撒开了张大网,把天地囫囵个罩了进去。
刘秀头上肩上很快便雪白一片,却还是没有要理会吴汉的意思。
吴汉本就不善言辞,能说这么句关心话已经是极限了。
他见刘秀不应,便也不再多言,继续闷声侍立着。
刘秀身姿挺拔立在那,叫吴汉想起从前安乐县县令府里那株有年头的松树。
松树是四季常青的,平时有花有草的时候显不出它的俊秀来。
一到雪天,那树枝上挂上层雪花,鲜亮可爱的叫人移不开眼去。
也真是奇怪了。
旁人在这大雪里站着,多半都像那缩脖子的鹌鹑,偏生主公能站出翩翩风度来。
吴汉心道,正儿八经的凤子龙孙到底是不一样。
长安城的更始帝刘玄他虽没见过,但听说刘玄在淯水边称帝时战战栗栗地话都说不出来。
就这样人,还汉家宗室?
可真是堕了高祖世宗的威风!
吴汉正暗自愤懑时,刘秀忽地转过身来笑了:“你怎么跟那严尤一样。”
严尤?
建兴帝手下曾任大司马的人物,吴汉自然知道。
可他怎么和严尤扯上关系了,严尤怎么了?
吴汉想不明白。
刘秀也没有给他解释的意思,而是说起正事来:“你回去告诉耿弇、景丹、盖延、朱佑、邳彤、耿纯、刘植、岑彭、祭遵、王霸、坚镡、马武、陈俊,你们这十三将留下来继续追击尤来军,我率军回蓟县。”
吴汉一振,立即道诺。
他转身要走,又听刘秀道:“子颜,把郭况叫来。”
郭况是主母唯一的弟弟,自到主公麾下便引得诸将瞩目。
大家伙都好奇这少年会是个纨绔还是个人才,却没想到几回接触下来发现这竟是个实心人,半点没有骄纵之气,做事做人都小心谨慎极了。
这样的少年郎,谁能不喜欢呢?
郭况在主公麾下先为参事,后调为黄门侍郎。
黄门侍郎虽沾了了黄门二字,但委实和宦官没有什么关系。
黄门侍郎为皇帝近侍,可出入禁中,日暮时需出宫,不可像小黄门般日夜伴于天子身边。
依着吴汉说,这也是个好职位。
既安全,又当红,再适合郭况不过了。
毕竟这战场上凶险的很,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还不得叫夫人哭死去。
但不承想前次打胜仗时,主公宴请群臣,酒过三巡忽地心血来潮问郭况想不想挪个地方?
那小子也干脆,当即点头,还说想去刺奸大将军岑彭手下。
岑彭督察各营,总揽情报,威风是够威风了,但着实辛苦的很。
吴汉还以为主公要劝劝呢,结果主公笑了一下说那可得经得起摔打。
于是,郭况就去了岑彭手下。
今次叫他来,只怕是要问问天下各方形势。
吴汉脚下加快,不多会就到了郭况帐外,
他把事和郭况说了,又忍不住问道:“主公说我像严尤,这是个什么说道啊?”
郭况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把当时情景说给我听听。”
等吴汉原原本本说了之后,郭况笑道:“我明白了。”
他告诉吴汉,刘秀未起事时曾待叔父舂陵侯刘敞到严尤那里去投诉佃户拖欠租税,严尤对这个丰神俊朗的少年郎印象很深刻。
以致于后来听着刘秀起事的消息,严尤大为震惊,觉得没法将刘秀和一个纵横战场的武将联想到一块去。
吴汉听后咂舌,“主公这不是拐着弯说我觉得他文弱吗?我哪是这个意思啊。”
郭况不说话,只是笑。
吴汉感慨完,再看向郭况的目光就有些复杂了:“我的事你不会也查了个底朝天吧?”
郭况唇边的笑终于漫到了眼底:“你坦荡荡的,有什么好怕的?”
“那倒是。”吴汉颔首。
郭况拱手辞了吴汉,出了营帐往帅帐去。
他到时,刘秀早已经进帐了,正拿着火钳拨弄炉火。
郭况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不知主公有何事?”
“坐。”刘秀撂下火钳,站起身来为郭况倒了杯热茶。“天冷,晚上就在我这用吧,炖羊肉再用点酒,一夜都暖乎乎的。”
郭况点头,没有要推让的意思。
在长安时,他和刘秀之间就已经是无话不说了。
等着刘秀娶了他阿姊后,他们便更亲密了,实实在在是亲人了。
在刘秀面前,他从来不客气,“要是有鱼的话就更好了。”
刘秀笑:“行,那就清蒸条鲫鱼。”
人说冬鲫夏鲇,滴水成冰的严冬里吃尾肉嫩籽多的鲫鱼再好不过了。
定好了晚膳,刘秀还没有要说正事的意思,“快过年了,我准备明日起身回蓟县,到了把桐儿和岳母都接来。
你有什么话,回头写了信给我。”
郭况应好,又有些担心:“只怕我母亲记挂着没人祭祀父亲和祖宗,还是要回真定的。
姊夫要是劝不动,就使人送她回去吧。”
☆、第两百二十二章 拔营
刘秀思量片刻后道:“你放心,岳母若实在坚持,我会妥善安排的。
岳母的心我也理解,从前我母亲也是这般难离故土。”
他深吸了口气,面容沉肃起来。
郭况心下一凛,他知道刘秀这是话完了家常要说正事了。
“长安那边和匈奴谈的怎么样了?”
他问的是上月的事,刘玄遣中郎将归德侯飒、大司马护军陈遵出使匈奴,要授单于汉制玺绶,使匈奴重新俯身称臣。
“刘玄又不是世宗,哪能叫人家巴巴论句亲戚呢?
匈奴呼都而尸道皋若鞮单于不肯再称臣,他说冒顿单于那会匈奴和汉还是兄弟也就不提了,毕竟后来孝宣皇帝辅立了呼韩邪单于,匈奴知恩图报尊汉称臣也是应该。
但后来王莽篡汉,匈奴也在边境出兵反莽。
如今莽死汉兴,匈奴是出了大力的,汉不尊匈奴反倒叫匈奴继续称臣,这是什么道理?”
郭况语调抑扬顿挫,用足了感情,说得就像那匈奴单于坐在这帐里一般。
刘秀听到后来心底起了火气,脸色铁青。
“匈奴趁着内乱时袭扰我汉家边境,劫掠烧杀,无恶不作。
如今这意思还要感谢他们?
刘玄也是个十足的草包,拳头不够硬你拿什么叫人家俯首称臣?
春秋大梦做的倒真够好。”
郭况和吴汉一样也没见过这个传闻中的更始帝,但从他的种种作为来看刘秀这句草包都算是抬举他了。
郭况蹙眉,继续道:“赤眉军已由武关出发,要进犯长安了。”
刘秀清亮的眸中见不出喜怒,“这都是刘玄自找的。
新室灭亡更始帝迁都洛阳后,刘玄曾遣人去招降由樊崇统领的赤眉军。
樊崇见他为汉室宗亲,便愿归降。
可刘玄做事格局从来都不大,他除了封樊崇和二十多名赤眉军将领为列侯外,不愿给出任何实权和俸禄粮草。
赤眉军俯身称臣了大半载,为更始帝东征西战,连获大捷,刘玄却还是连基本的补给都不肯供应给赤眉军。
这倒也罢了,刘玄还过河拆桥派兵袭击赤眉军后方。
樊崇大怒,为此和刘玄决裂,拥兵三十万分两路向西进攻长安,预备取代更始。
更始帝不问政务已久,上行下效,长安城内早就是歌舞升平,哪管什么赤眉黑眉的?
长安城必破!
刘秀在心底暗自祈愿:但愿刘玄命够长,运道够好,能活到他亲自手刃他的那天。
“继续严密关注,有何异动速来报与我。”
郭况道诺。
计较完毕后,看天色已然迟暮,刘秀便叫传晚膳。
热气腾腾的炖羊肉和鲜嫩可口的蒸鲫鱼,再喝上一壶烫过的酒,两个人都有了些微醺的意思。
郭况晕晕乎乎地站起来辞别了刘秀回了营帐,倒头就睡。
刘秀也是一样,只不过睡到后半夜迷迷糊糊地醒来后竟睡不着了。
他下了卧榻,出了营帐。
清寒明净的冬月,低低悬在天际边。
浓墨似的黑夜中,一望无际的军帐由幽微的灯火连成大网。
高低不齐的山岭连绵起伏,模糊了线条,安静地伫立在月光下。
月光漫在白茫茫的雪上,亮得刘秀估摸不出一个大概的时间。
巡夜的兵士走近,在离他三步处站定:“主公有何吩咐?”
他摇头,转身回了帐中。
他在榻上翻来覆去地煎熬了两个时辰,终于见得破晓的晨光。
他跳下榻来,朗声道:“拔营。”
没思量起要回去接她时还好,一想起这茬来简直是太挠人了,真恨不得立时见着他才好。
虽常有书信来往,但到底错过了许多事情。
耳闻哪有亲见好呢?
她如今怀胎六月了,他不是在外征战就是忙于内政,仔细算起来他陪伴她的时间加起来只怕十天都没有。
她知道他的辛苦,从没怨过他一句。
便是岳母,来信也只叮嘱他万事小心,不要记挂家里。
可怎么能不记挂呢?
如今到了年下,还是把她接来。
苦虽苦了点,但总算一家人在一块不是。
大军晨间出发,未到暮时便到了蓟县。
略作修整后,他领着人连夜启程往邯郸去,第二日东方破晓便到了。
刘秀到邯郸宫时,郭圣通还未起身。
刘旻一面打发人伺候刘秀去洗浴更衣,一面亲自去了寝殿内叫郭圣通起身。
郭圣通捧着隆起的大肚子坐起身来时,还有些发晕:“他怎么回来也没先带个信?”
刘旻好笑,“他先送了信,你还能起早去城门楼上迎他啊?”
郭圣通被她说得撅嘴,“阿母怎么现在这么向着他?我才是你亲生的。”
刘旻接过侍女递过来的温水,递到郭圣通嘴边:“我说来说去不还是疼你吗?
要是你有个凡事拎不清的母亲,你夹在夫家和娘家间为难,你就知道滋味了。”
那倒是。
前世时,她想必就是因此而左右为难。
她喝过水润喉后,披衣穿鞋下了地,盥洗过后刚坐下来梳妆,刘秀便大踏步进来了。
他叫了声母亲看向郭圣通,刘旻心疼女儿女婿许久未见,当下说了句我去看看早膳再加道什么便避了出去。
宫人们也知趣,当下低眉顺眼地低下脸来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屋子里少了这么多人,立时静得磨人。
郭圣通看向刘秀,一别数月,他又白了些。
她想,兴许是秋冬太阳不晒了吧。
刘秀不说话,只是望着她。
她觉得眼前的人又熟悉又陌生,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不说话又有些尴尬,于是她抿着唇冲他笑了笑。
她还是白得那般剔透,羊脂白玉一般的白。
她笑起来格外好看,尤其是脸颊圆润后,那清澈如水的眸子微眯在一起,看着竟像是比在长安那会还小。
他忍不住叹气,翻过年来她也才十六啊,就已经要在担惊受怕中要为他生儿育女了。
他心下涌起无限怜惜来,他走上前去轻轻把她搂进怀中:“嫁给我,委屈你了。”
她的身子僵了僵,而后柔顺地依偎在他肩上。
“我在这锦衣玉食的,有什么好委屈的?”
他静静地抱了她一会后,执起牛角梳来为她梳了个简单的发髻。
“这次跟我一道走吧,我不想像高祖一样。”
高祖时,吕后留守在后方照看儿女奉养老父,后被项羽捉住威胁高祖。
高祖说得出分他一杯肉羹,他说不出!
☆、第两百二十三章 失踪
冬日晨光似蒙着一层细纱,照到窗上清清淡淡地,有股温馨劲。
破晓时刚折下的腊梅,在双耳青釉花瓶中氤氲开沁人的香味。
郭圣通仰头望向刘秀,他黑白分明的双眸中仿若含着摄人心魄的光芒,只一眼就叫人深陷其中,没法挪动。
她抿着唇轻笑,吐出一个好字。
刘秀也跟着笑起来,他长吸了口气再度把她揽入怀中:“只是随军苦,得委屈你和孩子了。”
“怎么一家人老说两家话?”她笑瞪他,“哪有那么多的委屈?”
她轻舒了口气,似是含着无限感慨地道:“只要能一家人在一块就比什么都强。”
这句话撞得刘秀心下一震,他唇边的笑意止不住地往上翻涌。
郭圣通微垂下眼帘,把头靠在他怀里。
此刻的他待她总还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吧,可她不敢享受这份温暖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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