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求为何?
说穿了就六个字!
攀龙鳞,附凤翼!
值此乱世,他们豁出命在腥风血雨中闯荡,为的不就是给自己给子孙博个出路吗?
便是大舅和刘秀联谊,打的不也是同样的主意吗?
她没资格指摘他们。
情义?
自然是有的。
若是没有,诸将此刻就不会是在这商议后继之主,而是领军四散,各奔出路。
为什么景帝在七王之乱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立太子?
因为后继有人,才能稳群臣心,断诸侯的觊觎,定天下。
如今刘秀下落不明,生死未知,又没有事先定好继承者,对这个新生的政权无疑是毁灭性的打击。
如果不能稳定军心,不等尤来军打来,便要墙倒众人推了。
此前种种辛苦,都将毁于一旦。
郭圣通不信刘秀会死。
可她都还没在他废她后位时狠狠甩他一巴掌,他怎么能现在就死呢?
她站在廊下,耳边炸开诸将的争执不休。
灰蒙蒙的天上又落下雪花来,只片刻就落得庭中混沌一片。
十几步开外的景物都面目模糊,看不真切起来。
凛冽的寒风卷过来,雪沫子便直往人身上扑。
“夫人……”
常夏和羽年见郭圣通泥塑般地站在那,半晌也没有进去的意思,不免都焦躁起来。
这本就动了气,再冻出个好歹来,可怎么了得?
风声渐大,呼啸在耳边几如百鬼夜哭。
郭圣通对身边侍女们的低声呼唤充耳不闻,她一点点松开咬在下嘴唇上的牙,猛地推门而入。
里间诸将谁能料到郭圣通会来?
还当是侍候茶水的小侍女。
众人继续热火朝天地讨论着,只有马武烦躁无比的回首低声喝道:“出去!不说了不用……”
他在看清来人模样后,还没说完的话便哽在了喉中。
来人玉面淡拂,柳眉如烟,眉目流转间稚气未脱,显是年纪不大。
而且还挺着个大肚子——
这只怕是主母!
哪个杀千刀的把主公失踪的消息报给了主母?
这不是添乱吗?
他心下叫苦不迭,却还是赶紧整肃衣衫,躬身拜道:“主母!”
郭圣通温声道:“将军请起。”
吵闹不休的众人听得动静转过身来,一时间都住了口,殿里死一般地沉寂下来。
吴汉一早便见过郭圣通,当下忙闪身出来,“主母,您怎么来了?”
郭圣通笑笑,侧身受过众人的礼后,扶着腰缓步走到大殿中央站定。
“君候失踪的消息我已经得知了,此来是为了和诸位将军共同商议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神色镇定,语调平稳,看不出半点惊慌失措的样子。
诸将起初还以为她是得了信来哭闹的,却没想到她竟是来稳定人心的。
当下都肃然望之,以待后文。
郭圣通月份大了,久站不住。
她也无意在人前逞强,一面用手扶着腰小心翼翼地落座,一面挥手示意诸将坐下。
“不论君候是遭逢不幸还是被乱军冲散,这都还是次要的,我们首先要考虑的应该是如何稳定军心。
毕竟,刚打了胜仗士气高涨的尤来、大抢、五幡就在城外扎营。
我们若是自乱阵脚,岂不给了他们可趁之机?
为今之计,唯有一个稳字。
君候失踪的消息万不可传播开来,对外须得统一口径,只说是被乱军冲散,如今已经联系上了,正往蓟县赶来。
诸将各自归营,一切照旧。
若有难定夺处,由建策侯裁定。”
她的目光徐徐扫过殿中面容坚毅的诸将,“我常听君候夸赞起诸位将军,我知道君候现下能有这番基业,都是有赖于诸位的舍生忘死。
论排兵布阵,我半点不通,此来并不是来班门弄斧。
而是诸位既叫我一声主母,我便也有属于我的责任要担负。”
诸将听她话语间安排的周全妥当,忙纷纷颔首称是。
只是这般的强自镇定,能挺一时却挺不了一世。
刘秀的生死终究才是最要紧的!
郭圣通冷眼瞧着诸将神色,知道他们还是没能安心定神。
便望向吴汉,“建策侯——”
吴汉忙应声上前。
窗外风雪声大作,压断了枯枝的声音时有传来。
郭圣通忍不住走了下神,刘秀这次便是有幸逃出生天,只怕也受了伤。
这般风雪天,也不知道他有没有衣食药物?能不能顺利找回来?
她深出了口气,只觉得心下还是堵得难受。
她抬起头来,吴汉目光炯炯地望着她。
她努力收敛心神,平稳情绪,无波无澜地道:“我方才在外间听见你们说想迎君候侄子为后继之主。”
吴汉立时就有些局促不安。
哪是他们?
分明就是他说的。
他知道主母难以接受他的这番主张,毕竟主母肚子里怀着的才是主公的嫡亲后人。
可说句不中听的话,男女未定先不说,便是个男儿又怎能断定优劣呢?
倒是主公侄子刘章,因为其父早亡,主公怜之带在身边悉心养育,已初显才华。
一边是还未出世的孩子,一边是已经长成的少年。
换了你,你选谁?
自然是选后者。
可这话当着主母如何说的出口?
那也委实太寒人心了。
他嗫嚅着嘴唇,不知如何是好。
“我以为可行。”郭圣通只短暂地静默了一瞬间,便斩钉截铁地道。
诸将闻言愕然,摸不清她是真心还是假意,一时都没着急表态。
“我如今虽身怀六甲,但男女未定,不值得托付如此大任。
而君候长兄首创大业,其子章心性坚韧,才干过人。
倘若君候不幸,于情于理,都该奉他为主。
等城外敌军退去,又有了君候不幸的确实消息,还请建策侯使人去迎刘章。”
吴汉和诸将闻言,大受震动,不免面有羞色。
主母身为女子,尚且如此以大局为重?
他们还没听着主公的准信,就在这慌乱,实在太不像话。
吴汉本还有意推脱一二,但瞧着郭圣通神色坚定,知道她不是违心之语,略微思量后便颔首道是。
全说开后,诸将便也没了后顾之忧,个个抖数精神起来。
郭圣通见状,面露欣慰,示意侍女们扶她起来。
☆、第两百二十五章 前尘
她捧着肚子勉强向诸将行了一礼:“既如此,一切便都托付给诸位了。”
诸将不敢受,忙还礼,“主母言重,余将竭尽全力。”
出了议事殿,寒风扑面而来,风雪仍未转小。
阴郁的天穹上,黑沉沉的云层缓慢艰难地挪动着。
廊下积雪比之来时厚了一寸不止,侍女们撑开伞,搀扶着她出了庭院到门口登车离去。
诸将目送至看不见人影了方才折返,彼此对望间都瞧见了浓重的赞誉之色。
若是将来事可成,主母当为一代贤后。
她所出嫡长子,想必更是不凡。
汉室复兴委实大有希望!
…………
郭圣通终于回到住处时,已将近暮时。
大雪纷纷扬扬地下着,万物都被冻噤声了。
她劳心劳力了一下午,一回来便歪在软榻上,连话都不想说。
常夏上前问道:“夫人是这会用饭,还是过会?”
她等了许久才等到回答,“过会吧,厨下若是炖的有鸡汤,用鸡汤给我下一碗面饼就成,旁的都不要。”
这是累的狠了,若不是肚子里有孩子,只怕饭都不想吃了。
常夏应是,本想吩咐小侍女去,但想了想还是拿了伞亲自往厨下去了。
她要去问问齐越宝能不能做些什么开胃的来。
越是艰难时候,越该吃好。
不吃饱了,哪有力气?
常夏走得飞快,她尽量叫自己不去想那些烦心事。
可有时人的脑子真由不得自己做主,越是不想思量的越往上浮。
君候到底是死是活?
倘若活着,这会在哪呢?
什么时候能传个准信回来?
倘若死了,夫人真要让将军们去迎主公侄子吗?
那将来夫人和孩子可如何自处?
光是想想都闹心极了。
她一没注意,脚底打了下滑,差点摔了一跤。
她气性上来,狠狠地跺了一脚,喃喃低语道:“连你也要欺负我?”
泄愤过后,她又忍不住想哭。
夫人再有两月就得临盆了,怎么就赶在这节骨眼上出了这么大的事?
要是翁主在,夫人还能有个人商量商量,如今什么都听将军们的,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常夏心事重重地到了东厨,刚收了伞,刘大江便笑着迎了出来:“这么大雪,您怎么亲自来了?”
常夏道:“夫人胃口不好,想来看看齐庖人能不能做几道开胃菜。”
“我师傅在里间忙活着呢,您快请进。”刘大江满脸乐呵呵。
在他看来,齐越宝……不是……师傅还真行了大运了。
夫人离开邯郸宫时点名叫齐越宝跟着走,他刘大江也跟着沾光了,他们一时半会地总算是性命无忧了。
如今夫人身边的心腹侍女又亲自来点菜,可见师傅在夫人心中真是有些分量了。
将来再伺候好了小公子,那一辈子都跟着妥了。
刘大江想想就乐开了花。
常夏勉强一笑,由刘大江领着往里进。
厨下正忙得热火朝天,君候失踪的事他们没地方知道,个个脸上都喜庆的很。
齐越宝眼尖,不用刘大江叫就看见了常夏,他忙净了手到常夏跟前来。
常夏把郭圣通的交待说了,又问他有没有什么开胃菜。
…………
常夏和齐越宝说定了晚膳菜式后,天色彻底暗下来了。
其实还只到酉时初,但漫天黑云衬得像到了戌时般。
她接过刘大江递来的宫灯,照着亮疾步往回赶。
常夏还没进门,就听见里间吵嚷的声音。
她心道不好,忙小跑起来。
她撩开珠帘一看,是羽年在发脾气抱不平。
“……夫人,那建策侯委实欺人太甚了……说什么迎君候侄子……君候定是被乱军冲散了……即便……也没有您腹中骨肉亲啊……平时忠心耿耿地,一到这时候真叫人寒心……”
羽年的话也正中常夏心怀,可怎么能这个时候在夫人面前给夫人添堵呢?
这丫头,真是太沉不住气了。
她本有心上前叫羽年别再说了,但再一想,她们这些打小就伺候夫人的人,若都都不为夫人忿忿不平,又还有谁为夫人说话?
一味叫夫人憋着,也不是个好法子。
还不如叫她们说说,夫人听着也纾解情绪了。
毕竟她们即便说的不对,也总是一片关切。
只是可惜她们人微言轻,除了抱怨什么都做不了。
常夏上前拽了拽羽年,“你声音小些,震得我耳朵都疼。”
羽年正说得火大,丝毫没注意到这个,经了常夏一提醒也意识到自己情绪太激动。
她抿了抿嘴,缓和下情绪,“夫人,要不要写信给夫人?”
郭圣通摇头。
常夏忍不住道:“那写信给大王或临邑侯也行啊。”
大舅二舅?
写信给他们又能如何?
逼迫诸将不要去迎刘章?
没有意义。
她方才在议事殿说的话真是一片肺腑之言,怎么她们都以为她是无奈为之呢?
把这一切交托给刘秀侄子,是最好的选择,想必刘秀也是愿意的。
她所忧愁的是刘秀到底是生是死。
前世时他也曾失踪过吗?
还是这是今生的转变?
耳边侍女们还在为她建言,她知道她们是好心,但这会她实在是没有心力去和她们解释。
她只想安静地坐一会。
她瞧着她们的嘴一张一合,渐渐那声音消散了,有什么暌违已久的东西划过了她的脑海。
她浑身一震,下意识闭上了眼。
“……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
“固辞后位?她是伟大贤淑了,可怎么没人问我要不要她让?”
“……我不需要,真的不需要!”
“怎么在你娶我时,没能容我固辞呢?”
“……如今说得这一切都是我贪心得来的……我宁愿嫁给旁人……”
“她委屈?是,她是委屈,可她也不傻……当时情景,诸将群臣容得她说不吗?一个新兴的政权经得起再一次折腾吗?”
“……她贤明远播,她母仪天下……那我这么多年陪你历经艰辛,给你生儿育女,又算什么呢?骄纵猖狂?这可真给我涨见识了!”
“我是占了她的地方,可你们从来也没有给我说不的机会。”
“我想说不,从在真定时就想说不!”
“对不起她的,从来都是你!可世人偏偏把一切罪责都安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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