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下江兵和新市兵起而反莽,从弟李轶言于李通:“今四方扰乱,新室且亡,汉当更兴。南阳宗室,独刘伯升兄弟泛爱容众,可与谋大事。”
李通亦是同样看好刘伯升兄弟,便让李轶前去迎刘秀。
李通出身官宦世家,也是饱读诗书的雅士,和刘秀自然颇说得来。
后舂陵军在小长安一战中元气大伤,转而投于绿林军。
刘玄称帝后,拜李通为大将军,封西平王,希冀以此拉拢李通。
然李通早慕伯姬,在持节荆州后便至南阳求娶伯姬。
于公,李通一路风雨相随。
于私,李通是刘秀的妹夫。
刘秀因此格外信重李通,任其为大司农。
要知道,大司农可是九卿之一,掌全国财政。
刘秀是把后背托付给了李通啊!
可现下就连李通都劝不住了……
郭圣通心中顷刻间转过千百种可能,她深吸了一口气,疾步上前推开殿门,转过正殿往里去。
殿内已经安静下来了。
格外的安静。
郭圣通不知道现在该不该进去,便屏声敛息地站住了。
她站了估摸快有一刻钟,仍没听到里间有说话声。
她想了想,刚要提起裙摆,里面有了声音。
“这是越过朕自立为大司马了啊……”兴许是良久的沉默让刘秀的情绪得到了控制,他的语气中已经听不出多少火气了,甚至还有心情开玩笑了,“次元,你说朕是不是脾气太好了些?弄得谁都觉得忤逆朕是没有成本的。”
“陛下言重了,臣想无人敢轻视陛下的威严。”这是李通在说话。
“次元何必安慰朕?若是真把朕看在眼里了,就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违抗朕的诏令。
他这是想告诉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还是觉得吴汉不能指挥他……”
他话锋一转,语气冰冷起来:“而朕不预备包容他,军法不容动摇。”
他顿了一下,不等李通开口便极快地说道:“次元不要和朕说什么看从前的情面,那不是他抗令不遵的理由。”
郭圣通听到这,基本上已经明白了。
应该是前线将领数次不听刘秀的诏令擅自行事。
若说刘秀不懂行伍之事瞎指挥,这将领抗令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可偏偏刘秀不是,这是个从一无所有一路冲杀到现在的开国之君。
也就难怪刘秀会如此生气了。
“赵昌海……”刘秀在里间喝道:“宣尚书宗广……”
赵昌海忙疾步往里跑,郭圣通也提起裙摆往里走。
见到郭圣通,刘秀有些意外。
李通忙行礼问好。
郭圣通叫起:“就我们一家人在,不用见外。”
刘秀站起身来,上前握住郭圣通的手,蹙眉望向赵昌海。
他的声音因为发火有些嘶哑,听起来像是夏天暴雨前滚过天际的闷雷。
“多嘴多舌。”
赵昌海不敢多言,缩着脖子尽量降低存在感。
这下倒把刘秀给逗笑了,“你这奴婢,惯会作怪,朕什么时候迁怒过你们这些服侍的人?”
赵昌海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觑着刘秀的脸色,“奴婢是怕陛下气坏了龙体,气大伤肝啊。”
赵昌海时刻提醒自己伴君如伴虎,哪怕这是只脾气特别好的虎,但也是虎不是?
既是虎,便当尊敬,便当畏惧。
气头上的人是笑不得的,这一笑气就散了,没法续上去了。
李通眼见刘秀情绪平稳下来了,又有郭圣通在这,便告退出去。
赵昌海斟酌着问道:“陛下,那宗广……”
“先不宣了。”
“诺。”赵昌海应声而出,把空间留给郭圣通和刘秀。
少了两个人后,殿里莫名有些空荡。
红木书案旁博山炉中青烟缓缓氤氲而出,时闻香灰轻然颓倒的声音。
郭圣通拉着刘秀到软榻上坐下,也不说话,只温顺地靠着他。
他若想倾诉自会说,没必要追着问。
有时候,安静的陪伴便是最好的安稳了。
可……
他怎么好像真没有要说的意思呢?
郭圣通承认自己很好奇。
听那话中意思,这应该还是个在刘秀初至河北便跟着他的功臣。
谁会有这么大的胆子?
三番五次地违抗刘秀。
也真是太不把刘秀当回事了,难怪刘秀会生气。
若是从前,郭圣通肯定会以为是彭宠。
但彭宠一直窝在渔阳,并没有领兵。
而在彭宠夫人和郭圣通搭上线后,彭宠也开始改变策略了。
☆、第两百六十六章 杀心
他不再像从前那样非和刘秀硬刚,就为了证明他在刘秀心中的地位。
其实刘秀性格上很有些拧劲,他不喜欢凡事都扯上过去,他喜欢一切着眼于现在,着眼于将来。
彭宠的功劳他自然一刻也没忘,可若是把这个时刻挂在嘴边,刘秀心里就会微妙起来。
他一直相信,当初共患难是因为大家真的相信他看好他。
可现实告诉他,这不过是场明码标价的交易时,他的万般柔情便会随之消逝。
彭宠如今不再提从前,他只和朱浮论现在的对错,反倒让刘秀有些内疚起来,开始想二封功臣都没有加上彭宠就为了磨他的性子是不是有些过了。
若不是彭宠,能是谁呢?
郭圣通把认识的将领挨个数了一遍,也没看出谁像三番五次抗令的样子。
退一万步说,刘秀已经吃过盲目自信的亏了,倘若他的安排真有失误,大可回信禀来。
郭圣通不信他作为一个开国之帝,会连这么点肚量都没有。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又在他脸上流连起来。
微闭着眼的刘秀似有所感,忽地睁开眼来:“是王梁。”
王梁?
郭圣通自然知道他。
说起来,彭宠还真是颇能知人善用。
智勇双全的吴汉是他提拔的,勇冠边疆的盖延是他提拔的,应谶而出的王梁还是他提拔的。
王梁起先不过为小吏,后被彭宠看重,便任狐奴县县令。
刘秀至河北后,渔阳同上谷二郡率先支持。
王梁得封为偏将军,破邯郸后加爵关内侯。
后邓禹西征,冯异南驻孟津,刘秀亲自北徇燕赵。
王梁便是在此时被任命为野王令,协助寇恂和冯异南拒洛阳,北守天井关,对于后方稳定居功甚伟。
刘秀因《赤伏符》而终于下定决心称帝,又有“刘秀当为天子”谶言在前,便笃信图谶,以为是上天诏示。
而恰好《赤伏符》上言“王梁主卫作玄武”,野王为卫元君所徙,玄武是水神之名,司空是水土之官,因此拜王梁为大司空,封武强侯。
说来好笑,王莽从前也极为推崇图谶。
他在称帝后,特寻来卖饼儿王盛封为高官。
郭圣通想,是不是不管谁都逃不过希冀上天认可的怪圈。
好在刘秀尚算不上鬼迷心窍,麾下诸将也做不到指鹿为马。
战功累累的王梁做大司空诸将能接受,可当刘秀要任孙咸为大司马时诸将便激烈反对起来。
刘秀后也觉不妥,便拜吴汉为大司马。
王梁莫不是为了谶言而骄纵吧?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刘秀拉了起来。
“想知道就问朕,偷偷打量朕做什么?”
郭圣通被戳穿后有些难为情,却还是咬牙小声反驳道:“我明明是光明正大看的。”
这话逗的刘秀有些忍不住想笑。
他带她来到宽大的舆地图前,信手抽出一柄利剑,用剑刃指着地图给郭圣通讲解:“上月,檀乡军同五校军达成联盟,进扰魏郡和清河郡。
朕让吴汉为首,率王梁、杜茂、坚镡、朱佑、贾复、王霸、刘隆、马武前去迎敌。
朕知战场上风云变幻,战机难求,便全权放手于大司马。
可王梁未请示吴汉,便擅自调动野王兵。
朕不管他是觉得受吴汉的指挥丢人,还是觉得他比朕和吴汉都要高明。
朕只知道,任何破坏规则的事,都是开不得先例的。
朕决不能容许这样的行为。
便亲自下诏,令其停止行动。
然王梁接诏后仍是不从。
朕看他不光是眼里没有军纪可言,更是没把朕看在眼里啊。”
说到最后一句时,气又冲上了他的心头,他不自觉地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眼看利剑就要划破舆地图,郭圣通回握了一下他的手来安抚他。
“那陛下召宗广是要……”
“朕太温和了,以至于让很多很多人忘了朕也是杀过很多人的。”
他转过身来,深邃的双眸中光芒锐利。
这是起了杀心啊!
虽是彭宠部下,留下他对郭圣通利大于弊,但她并不准备为其求情。
一次抗令尚且可以用事急从权来解释,可在刘秀下诏后仍我行我素不是挑战刘秀的威严是什么?
若是天子都不能保证令行禁止,那郭圣通保他有何用?
就为了将来再给自己添堵?
她安静地站着,并没有说话。
刘秀丢了剑,拉着她重又回到书案前。
“既来了,便陪朕待会吧。”
郭圣通应好。
是日,刘秀召尚书宗广入宫持符节往军中斩王梁。
翌日郭圣通早起后特地给彭宠写了信说明了事情缘由,不许彭宠掺和此事。
他如今和朱浮闹的越来越厉害,正是夹缠不清的时候,就别往这混水中淌了。
可彭宠这人叫人怎么说呢?
虽恃功骄纵,但确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他因郭圣通不许,便瞒着她写了信来向刘秀求情。
昏君也好,明君也罢,就没有不厌恶拉帮结派的。
哪怕,只是有征兆也不行。
刘秀为此又生了场气,说弄得像他在残害忠良一般。
彭宠既一头扑了进去,郭圣通恼火也没用,只得想法子补救。
她使人急马去追宗广,请他以处置三公九卿需格外慎重为由不就地处斩王梁,而是将其押解回京。
单靠书信,是说不清话的。
有什么还是当面说吧。
王梁若是罪不至死,刘秀不会容不下他。
可若死有余辜,彭宠也没道理再掺和了。
虽说为此焦头烂额,但郭圣通冷静下来后还是觉得值得。
彭宠倘若真听了她的话明哲保身固然很好,可这般仗义执言未尝不让人感动。
试想一下,如将来她身陷囹圄,彭宠也必将想方设法地来保她。
她和疆儿多一条后路总是好的。
她虽然尽力放下,不再计较前世的仇怨。
但究竟还是做不到对一切释怀,更做不到像前世那样万事都依靠着刘秀。
她还是想自己强大。
彭宠是她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个助力,她要保住他。
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朱浮抓住了彭宠为王梁求情的话柄,猜度着刘秀的心理一再上书说彭宠自立山头。
彭宠最厌恶被人冤枉,如今被扣了个等同谋反的帽子在头上,气的火冒三丈。
立刻便把郭圣通的叮嘱忘在了脑后,上书来历数这些年的辛苦,从而来力证绝无二心。
郭圣通想他的本意是想说,看,我这么艰难,我也没想过要怎么样,我还是乖乖听话好好经营渔阳。
可到了旁人的眼里,很自然地便又变成了卖弄功劳和叫不平:看,陛下这么对不起我,看,我多么委屈。
得,这下彭宠连他自己都搭进去了。
刘秀气的又摔了书。
他思来想去后,下诏令彭宠到洛阳来,书信来往说烦了,有什么话还是好生当面说。
彭宠有不可代替的大功,他终究还是希望和他君臣相得。
☆、第两百六十七章 人师
吃过立夏的五色饭,给刘疆戴上了五色绳,又陪着刘秀去南郊祭祀过炎帝、祝融,暮春瞬间变得脚步匆匆起来。
每日清早起来,都能见着满地落红。
然而,枝头繁花却越加热烈地开着,一副誓要燃尽最后光芒的架势。
两相对比,竟叫郭圣通有些伤感起来。
晨间送走刘秀后,她便牵着刘疆漫步在小径通幽处。
日光星点叶隙间,添得黄鹂四五声。
花事渐衰,绿意氤氲。
羽状复叶的槐树枝繁叶茂地把天空都遮去了一大半,那股绿叶的清新味和泥土的芬芳直往人鼻翼间扑。
越是绮丽的花越娇嫩,落到地上木屐踩上去触感细腻让人心生不忍。
栀子花早落尽了,但走到附近总觉得还有一股馥郁香甜的味道扑来。
目光所至,尽是叫眼底凉透的绿。
天气暖和的不像话,便是刘疆也不肯再穿夹衫。
但郭圣通不敢大意,仍是哄着他穿上了件襜褕。
湖中新荷一片接一片,绿意尽头隐约见得一片嫣红在晃动。
那是蔷薇花墙。
万里无云的天空安静下来后,若有若无的风也不来了。
柳絮轻飘下来,落在人肩头拂不去。
刘疆人小觉多,很快便走累了,拽着郭圣通的衣袖耍赖要抱。
“母后……抱抱……”
郭圣通笑着抱起他,一路抱的手发酸也没把他放下来。
刘秀极疼刘疆,可因为是长子,刘秀寄托在他身上的期望便格外多。
前些日子,刘秀便和郭圣通说等刘疆三岁了便要给他延请太傅。
郭圣通即便心疼不舍,但也知道这样对刘疆来说才是最好的,便也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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