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梅姐,你说这吴月丢了帽徽,这么久都没找到,这帽子上没帽徽又不上报,不会被人发现吗?”
“文工团的人,不需要天天去营部报道,平时都在团里练歌练舞,也用不着这么正式,但是营部有会和需要汇演时,就必须穿戴整齐。
可能她自己也没太注意这帽徽丢哪儿了吧,所以才一直没找着。过两月就是八一,她要是在这之前都找不回帽徽,一定会被发现,挨训是免不了的。
你帮她找回了五星,她怎么连声谢谢也没说就跑了啊?
这姑娘,平时看着还挺懂事的,怎么现在越看越不成器了?”
“只是一顿训吗?那她怎么吓得脸都白了,我还以为丢了帽徽,她怕没命了才吓得这么狠呢。”
“哪会这么严重,小满,其实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对这吴月没啥了,可是吴月好像心里还有点疙瘩。
算了算了,本来我还想让你俩和解呢,看她这样子,怕是白操心了。我们走吧,再不走,一会儿到屋都没饭吃了。”
过了桥,又走了两里地,小王村就到了。
王红梅的娘家,就在村子东边的第三户人家,屋前有棵歪脖子榆钱树,屋子有两排,前面是两间砖瓦房,中间是个晒坝,后面一排是三间茅草屋。
砖房像是新近几年才修的,新崭崭的。
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端着饭碗站在砖房门口,一见到王红梅来,就翻了个白眼,端着碗就回屋去了,顺带着还把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这人谁啊?这么大气性!”林小满问。
王红梅尴尬无比,不好意思地说:“这是我大嫂,不用管她,我们从晒坝那边进,我妈她们住在后面。”
儿子媳妇儿住砖房,老娘老头住草屋…
这媳妇儿还这么横,见着自家姑子回来,招呼也没打一个,就板着脸关上了门,好像生怕去吃她一顿似的…
再说了,王红梅的男人可是堂堂副营长啊,照理说,这大嫂应该多巴结巴结王红梅才对啊,怎么反而这么一脸不待见王红梅的样子呢?
林小满暗暗留上了心,王红梅这家里,貌似也不太平,她得注意一点,别让王红梅难做。
“妈,妈,我回来了。”王红梅一边走一边朝后面的屋里喊。
“红梅,我在这边,你要回来,怎么不早点回啊?
我这中午就煮了点红苕稀饭,抓了点老酸菜,将就在吃。你要是早点回来,我好去地里拔点新鲜菜啊。”
边角的一间草屋里瞬间奔出来一个头发花白,面容苍老,身形佝偻的妇人,妇人的手里端着一个缺了角的土陶碗,碗里的稀饭随着她的动作晃了晃,还洒出了几滴汤汤水水的东西。
这稀饭果然是稀啊!
稀得只见着汤水,没见着几颗米。
与之前大媳妇儿那一碗白干饭相比,高下立见。
“妈,我还带了个朋友,家里有面没,我自己下点面吃。”王红梅问那老妇人。
“红梅,你大嫂说,面放在我们这屋容易受潮长虫,所以都收她那屋去了。”
王红梅的妈妈又扯着嘴冲林小满笑了一下,“生产队里做大锅饭的伙长嫌天热,不想做了,我们村儿的人都按工分领了粮自己煮着在吃。
我大媳妇儿刚去领了米面,姑娘,你先和红梅儿在堂屋里坐会儿,我这就去拿把面过来。”
王红梅的妈妈姓吴,林小满就称呼她叫吴大妈。
吴大妈放下碗,就往大媳妇儿那屋去了,敲门敲了好一会儿,大媳妇儿才板着脸拉开后门,大声问:“干嘛?”
吴大妈压低声音,“明啊,我来拿把面。”
大媳妇儿没作声,只是冷冷地看着吴大妈。
吴大妈连忙回头看了看林小满她们这边,林小满立马背转了身,装做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一家人有一家事,吴大妈一直叫王红梅带林小满去堂屋,就是不想让林小满看到她在儿媳妇儿面前,低声下气的样子吧?
林小满看不过去,可是王红梅才是吴大妈的女儿,王红梅都是一脸为难,却没站出来说一句,她一个外人,也不好冒冒然的插手。
清官还难断家务事呢。
她没看明白之前,不好站边儿。
进了堂屋之后,王红梅看了看家徒四壁的屋子,坑坑洼洼的的墙,沉默着从墙角找出一张条凳,拖到了林小满面前,让林小满坐。
林小满一坐上去,那条凳突然摇了摇,她吓得一个激灵又站了起来。
王红梅一脸歉意地扶住了林小满,“哎呀,我又忘记了,这条凳子是高低不平的,我找点硬纸壳子给你垫垫再坐啊?”
王红梅的娘家,是把所有钱都拿去给儿子媳妇儿盖房了吗?
可就算这里地势偏高,运输不便,造房的成本高出其他地方几倍,王红梅家也不应该穷成这个样子啊?
第七十九章 骑虎(二更)
不知道吴大妈和她大媳妇儿是咋商量的,反正大媳妇儿最后不情不愿地拿了一把面出来.吴大妈回到灶间,就熟练的引火填柴,开始烧水,准备下面.
面下锅之后,吴大妈就从窗户口探出半截身子,冲着堂屋的方向喊,“红梅,赶紧带人过来夹面,这火大,一会儿面就该坨了。”
王红梅找了个香烟壳子垫平了板凳脚,就带着林小满往灶房走。
吴大妈蹲在柜子前,挑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找到一个没缺角的斗碗,高高兴兴地拿了出来,递到林小满手上。
两人吃面的时候,吴大妈也端着自己那碗稀汤饭扒拉,一边扒拉一边偷偷地瞟王红梅,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王红梅刚一放下碗,吴大妈立刻也放下了碗,眼巴巴地看着王红梅。
王红梅看着自己妈妈那副胆怯的模样,不由得叹了口气,“妈,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别偷偷摸摸的看我,我们是亲母女,有什么话,都可以摊开来说。”
吴大妈用一只手把头发挼放到耳廓后面,同时布满折皱的嘴唇迅速张开,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黑黑黄黄的牙齿。
“红梅啊,那个,你也知道,咱家的劳力少,你爸为了多挣点工分,白天下田,晚上守塘,你大嫂身子一直不好,又在屋里歇着。
我和你爸劳力有限,就只能挣这么多口粮分,苗苗和红红又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今年雨水多,合作社的藕田里藕长势喜人,七八月的时候估计能出来不少,可是我们村产量高了,别的村也同样高.
隔壁小江村的小妮儿也是嫁了个兵,是管伙食团的,他们村的藕到时候一出来,就直接送到伙食团,上称结钱…
我们村的人这两天也过去问过了,伙食团的人说,一年就收两千斤藕,再多了部队也吃不了。
小江村的藕今年差不多都有两千斤,收了她们的就够了,那咱们村的藕就只能烂在田里…
藕烂田里了,管藕田的这些人今年的口粮分儿就白瞎了。
我和你爸寻思着,那峰女婿不是副营长嘛,你能不能跟他好好说说,让他发个话,把咱村这些藕也都收了?
大家可都指着这些藕换工分领口粮过日子呢…”
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像七十古稀般苍老,脸上尽是悲苦之色。
王红梅越看,心里就越难受。
大嫂长年装身子不好,窝在屋里,全靠两老挣工分换口粮糊口。
王红梅她爸,长年都睡在野棚子里帮队里守鱼,白天一睁眼又得上工,和那些青壮年一起上山打石头。
一年到头,都难得有空回家,短短一两里地的距离,就成了天堑似的,这一家人的日子,咋就过成了这样子了呢?
吴大妈一脸期盼地望着王红梅,王红梅一直沉吟着没说话。
林小满就想不明白了,这件事其实很好办啊,只要王红梅回去,跟万峰随便提一嘴,一句话的事儿,她怎么愣是没应下来呢?
“红梅啊,妈知道你也难。
可是苗苗和红红是咱老王家的根,你哥又是个不成器的,现在又关在号子里,是指不上的。
你也是苗苗和红红的亲姑姑,就操点心,和峰女婿好好说说,成不成?”
王红梅低下了头,声音悲苦,“妈,不是我不想帮这个忙,哥是因为什么进的号子?
他是扯着万峰的名头,在外惹事生非,被人家当场捉住,扭送进去的。
万峰他妈因为这事儿,没少叨叨我,万峰又是个孝顺的,他妈说啥,他就听啥,两母子完全是一条阵线。
我…我这肚子又是个不争气的,结婚五年了,啥响动也没有…
妈,我的日子…也不好过啊…
我连回趟娘家,都得借着小满的名头,才敢回来看看…
妈,我也难啊…
我和万峰,有时候好几天都没话说了,万峰他妈马上又要来了,到时候,我的日子就更难过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你让我怎么好和万峰说?
我就算想说,他要能当回事儿才有用啊!
哥出事之后,大嫂冲进营部,抱着他的大腿嚎,还指天跺地地说,他要不救哥,就是乌龟王八蛋。
因为这事儿,万峰早就对我娘家人不待见了。
那小江村的小妮男人是管伙食团的,他要收小江村的藕,是因为他公私不分,以权谋私。
可是你要我去劝万峰,插手管司务连伙食团的事儿…你觉得万峰会答应嘛?”
吴大妈见王红梅这日子也这么难过,也止不住唉声叹气地抹起泪来。
“你大嫂刚刚才说,她给村里的书记员们都打下了包票,说这事儿准成…书记员一高兴,就提前把这事报上去了,乡亲们也都知道了,都指着你…你这边不成的话,那该咋办啊,该咋办啊?”
“妈……”王红梅大叫了一声,这根本就没影的事,怎么就打了包票呢。
要是办不成这事儿,爸妈会被乡亲们戳后背指指点点的骂的吧?
吴大妈也急得直搓手,一副完全没了主意的样子。
“我也不知道那桃明为了多拿点口粮,就把这敞口屁放出去了啊…”
林小满默默地放下碗,站了起来,刚准备说几句,晒坝那头突然响起了说话的声音,热热闹闹的,好像人还不少。
吴大妈探出头看了看,脸色变得十分难看,脸上的折子全都挤成了一堆。
“红梅,书记员和社里的几个当官的都来了,一定是看到你回来了,打算来落实藕的事的。
要不然,要不然,你先躲起来,然后等人走了,你们再偷偷的回去,避开他们?
要是他们怪罪,就说是我老糊涂了,传错了信儿,女婿没答应,听成答应了这事儿,所以才闹了这么出误会,好不好?”
吴大妈见着了女儿的泪,佝偻的小小身体突然勇敢地挺直了起来,手忙脚乱地把王红梅往柴禾堆后面推。
王红梅摇了摇头,不肯走,“妈,你扛下这事儿,以后还怎么在小王村立足啊?
这事儿是大嫂搞出来的,就让她自己收拾这烂摊子!”
“不行啊,你大嫂要是一生气,带着咱老王家的孩子跑了咋办?她这事儿真干得出来的…妈不敢让她收拾,也不想让你受牵累…”
就两人推来推去这回儿,合作社的几个干部,已经走到了灶房门口了,再想躲,也躲不了了。
第八十章 牛皮(三更)
“吴大妈,吴大妈,听说红梅姐回来了,我和一队,二队的队长都过来看看。”走在前面的是个虎头虎脑,身穿着洗得发毛的蓝卡几中山装的小伙子。
吴大妈只得把门拉开,把人迎了进来。
大队长王永进约四十多岁,是一个黑脸膛,一身粗布衣裳,头上扣着一顶没有帽徽的军帽的男人。
二队长王永富小眼稀眉大鼻头,厚厚的两片嘴向外翻起像两条香肠似的。
三个人走进来之后,就自来熟地围着吃饭的小桌子坐下了。
“红梅姐,到了有一会儿了吧?我一听说就赶来了,我们得代表一队二队的乡亲好好感谢感谢你啊!”中山装的小伙子一脸堆笑。
王红梅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句:“王小毛兄弟好。”只字不敢提藕的事儿。
王永进和王永富两个都是老实人,坐下之后,就只顾着冲王红梅笑了,啥话也没说,全由这王小毛来代替。
王小毛是村里的书记员儿,上了几年学,算是小王村中有文化的的人了,当了好几年的书记员了,经常跑乡里,也学会了打官腔。
“红梅姐啊,你为咱小王村做出了这么的贡献,解决了乡亲们一年的口粮问题,你就是咱小王村今年的衣食父母啊,大家可都指着你和万峰营长过日子哩。
你可别跟毛儿客套,这是塘里刚打上来的新鲜鱼,还是王叔亲手打上来的,留着给你们晚上吃。
我和永进永富叔初步商量了一下,决定放王叔半天假,让他回来陪你们吃餐饭,见见我们小王村的大功臣。
王叔这会儿去打酒去了,我们就先过来了。”
“毛儿,来,婶有话要说,这个事情是这样子的…”吴大妈打定了主意,要把这事儿说穿,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既然队里的领导都在,就趁现在说清楚的好。
“大妈,你要说啥?”王小毛乐不可支地凑了过来。
吴大妈深吸了一口气,神情变得坚毅无比。
她知道,她这话一说出去,眼前这些笑脸立马就得消失。
全村的人都会觉得被她们家的人耍了一通,从满心感激变成满腹的愤慨。
大媳妇儿的牛皮吹出去了,得由她这个做婆婆的人来戳破,大媳妇儿那边也一定会不依不饶的闹上很久。
看到吴大妈的脸色十分不对劲,王小毛的心头一跳,又看了看旁边一脸忧愁的王红梅,他的眉毛瞬间皱了起来。
只有王永进和王永富依旧还笑呵呵地坐着,一点也没感觉到这古怪的气氛。
林小满就在这个时候站了起来,笑眯眯地伸空碗问:“吴大妈,还有面么?”
吴大妈下意识地就回答道:“还有一点,我这就给你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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