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的几日,罗氏医馆前头门可罗雀。罗蒹葭每日忙着制药调香,颇有些自娱自乐的意味。她本不指望医馆敛财,如今耐得这份冷清,竟能安下心来仔细研究母亲素日所留的香方,对眼前的生活十分满意。
罗讷言如今声名满皇都,待众人渐渐认出那牌匾竟是御笔亲提,这医馆的主人又是罗氏药铺那位罗大夫的妹妹,素日千里寻亲的人物,口碑便渐渐传来,陆续有妇人寻上门来问诊。
闻得罗蒹葭有意传道授业,不过象征性地收取几文费用,渐渐在平民百姓间得到响应。有些寒门闺秀愿意身学一技之长,特意来随着她学习制香,也有人前来讨教医术,罗蒹葭都是不吝赐教,渐渐忙得不亦乐乎。
罗蒹葭在妇科方面极有天赋,得尽母亲真传,如今又愿意倾倾囊相授,再连着为几位难产的妇人接生,在京中名气日盛,大有盖过兄长之势。
妹妹雷厉风行,将学堂办得如火如荼,罗讷言满心欢喜。
他时常光顾妹妹的医馆,瞧着医馆从最初的门可罗雀到如今的络绎不绝,只有满心欢喜。
也曾劝过几次要妹妹依旧回罗氏药铺去住,罗蒹葭却认真说道:“我十分喜欢自己一手布置起来的院子,愿意在这里栖身。哥哥那里便算做娘家,日后有了嫂嫂,蒹葭自然会时常回去探望。”
罗蒹葭不愿意自己成为兄长的羁绊,罗讷言又何尝舍得妹妹独自孤单,兄妹二人各自为对方着想,都愿意放手成全,将细水长流的日子过得甘之如饴。
瞅着妹妹如今完全走出从前的阴霾,每日充实而忙碌,脸色反而渐渐红润,笑容也多了起来,这件一直困扰着罗讷言的心事才慢慢放下,而另一件困扰他事情却慢慢浮出水面。
瞅着又是十五月贺,罗讷言早早使人传了话,待晚间药铺打烊,他要去罗氏医馆寻罗蒹葭一起用膳。
罗讷言来时正是华烛初绽,罗氏医馆小花园里几盏天青色的灯笼燃起,在芜廊下轻缓地摇晃着穗头,闪烁着温馨的光芒。
盈盈银灯下,罗蒹葭结束了一天的课程,正自洗手烹着羹汤。
她捧出一大碗煨得烂烂的山药火腿肘子,配了几碟精致的凉菜,又端来新鲜腌渍的豆角与尖椒,这才在罗讷言对面落座。
新烙的葱花油饼香气扑鼻,金黄的噶炸酥松焦脆,罗蒹葭替兄长夹了一块,又含笑执着汤匙替兄长盛了碗火腿山药。
素日爱吃的油饼摆在眼前,罗讷言咬了一口,却有些味同嚼蜡。他脸色红了几红,终于开口道:“蒹葭,我与你说件事情。”
明亮的烛火下,兄长微黑的脸庞上竟有红霞闪动,目光中充满了局促。
罗蒹葭心思灵动,霎时便猜了个七七八八,她将筷子一放,偏着脸含笑问道:“哥哥可是瞧中了哪家的姑娘?”
第七百一十四章 心事
罗讷言的心事被罗蒹葭猜个正着,他微黑的面庞更红,嘴角轻轻一咧,连耳朵尖都透了淡淡的粉色。
踟蹰了好一会儿,罗讷言方才挠着头憨憨地开口笑道:“什么都瞒不过妹妹。我…我想烦个官媒,去吴大人府上提亲,不晓得那位吴小姐,妹妹可有什么意见?”
罗讷言小心地描了一眼罗蒹葭,生怕妹妹对这位吴小姐不喜。
罗蒹葭记得清清楚楚,那一日雪花撒盐飞絮,她与众姐妹去云府替云持添妆,归来已然夜深,正是户部吴侍郎家的车马等在自家药铺门前。
后来罗讷言亦曾说起,那一夜吴侍郎身患绞肠痧,来势十分凶险。因宫门早已下匙,无法请动太医,才想起往罗氏药铺求诊。
那一夜吴侍郎的病情反反复复,吴夫人身患偏头痛无法起身,罗小姐一个闺阁女儿分身乏术,直急得泪水涟涟。
罗讷言医者仁心,在吴侍郎榻边守了整整一夜,才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
体谅吴侍郎年老体弱,又听过他在无锡的政绩,敬重他是位勤政爱民的好官,此后罗讷言连着几日登门问诊,亲自抓药煎药,直待吴侍郎慢慢痊愈。
虽然担着户部的肥差,吴侍郎如今依旧两袖清风。罗讷言冷眼旁观,吴府里人丁凋零,堂堂的户部侍郎家中,丫头仆从不过十余人,显得捉肘见底。
再瞧吴大人房中所有家私用具都是半旧不新,大约依旧是无锡时的旧物。
私下问起过吴小姐,罗讷言晓得吴侍郎的儿子因在江阴一役中立了功劳,如今不在历山书院执教,而是带着妻子远走任上。
此次老夫妻二人双双染病,吴侍郎仍以国家大局为重,不许吴小姐给儿子写家书报忧,生怕儿子分心。
吴小姐遵从父命,打起精神侍奉父母双亲,又打理着府中各项事务,因连日操劳,身上罗衣渐宽,一张瓜子脸更显得下巴尖尖。
父母都卧病在床,家中却依旧要迎来送往。吴小姐少不得抛头露面,她落落大方,隔着一道竹帘亲自询问双亲的病情,诚挚地向他道谢。
罗讷言体恤她的不易,替老夫妻诊病之余,也为吴小姐开过几幅调理的方子,对她的身体大有裨益。
一来二去,双方虽未正眼瞧过真容,却变得十分熟悉。吴小姐敬重罗讷言医术卓绝、品行高洁,罗讷言更佩服吴小姐性情淑婉,孝敬双亲。
吴侍郎夫妻二人痊愈之后,特意置了家宴答谢罗讷言,吴小姐亦淡妆出席,在下首做陪,诚心诚意向罗讷言敬了杯酒,言谈间矜持有度,毫不矫揉做作。
吴家二老各自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委实心疼女儿这些日子里里外外操劳,又感激罗讷言每日煎药施针,对二人十分尽心,才有如今药到病除。
那吴夫人瞧得罗讷言虽不精于人情世故,心地却善良敦厚,想着儿子久不在眼前,倒生了与罗讷言结亲,将他收做半子的想法。
吴侍郎为人耿直,一辈子为官却不晓得官场营运之道,全然不晓得此时罗讷言是京中炙手可热的红人,向夫人坦陈只要小辈们乐意,自己并不在意罗讷言只是秀才出身,而且立意不再考取功名。
一对老夫妻有意探问吴小姐的意思,吴小姐虽然满面红霞,却认真与母亲说道:“旁人都说父亲不通人情世故,女儿却敬重父亲刚正不阿。那罗大夫虽然愚些,为人却耿直豪爽,又是至情至性之人,很值得托付一生。”
得了女儿的准信,吴夫人喜不自胜。两夫妻临要出门,吴小姐却又轻轻牵住了母亲的衣袖,母女二人独自说了几句悄悄话。
吴小姐自打入京,也曾参加了几次闺中宴饮,在京中有几位新结的手帕交。
这些女孩子家中多有父兄为官,嬉戏之余也会偶尔提及朝中事务,罗讷言的名字偶尔会被她们传上一传。
吴小姐满面羞红,与母亲切切说道:“若论门楣,如今不是罗讷言高攀咱们,外头不晓得有多少人等着走他的门路,与夏家乃至与宫里头接上关系。前几日康宁伯府、昌意候府都有意拿嫡女与他结亲,被罗讷言婉言相拒。”
生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吴小姐想要留住三分体面,求母亲私下探一探罗讷言的口风,莫要贸然提起婚姻大事,坏了这些日子的情谊。
吴夫人为人比吴侍郎通透,细细一想间便明白了这层道理。
罗家兄妹如今出入宫闱十分自如,多少勋贵人家尚且不及。罗讷言从夏家如头,医好了皇太后缠身七年的顽疾,如今是寿康宫与太医院的座上宾。
而罗蒹葭虽是寡妇身份,却是皇太后昔日金口亲封的亭主,又因去岁的宫中投毒案声名大噪,被崇明帝封为县主。她身旁结交的尽是慕容薇、夏兰馨,还有徐、孟二妃这等皇亲国戚,地位比寻常人可比。
吴家虽无意剑走偏锋,搭这一对兄妹的路子,却难免被京中其他人诟病。若再攀附不成,便毁了女儿一辈子的名声。
被吴小姐这么一说,吴夫人心上添了惶恐,却又委实舍不得罗讷言这等的憨厚人。特意寻了个时机特意请罗讷言前来说话,婉转表达了想与他结亲的心意,也表明自己府上的心意,不是攀龙附凤之人。
罗讷言哪里晓得自己如今成了香饽饽,被吴夫人一席话说得云里雾里。初时是大喜过望,再听吴夫人吞吞吐吐,显然对府上的身份有些芥蒂,到惶恐自己如今依旧是白丁之身,无法与吴小姐相配。
他虽然爱慕吴小姐人品端正,却生怕自己辱没了佳人,黯然苦辞道:“蒙侍郎大人与夫人厚爱,讷言感激不尽。只是讷言已然立志终身从医,此生不会再考取功名,唯恐委屈了小姐千金之躯,还请夫人收回成命。”
吴夫人摆手笑道:“罗大夫,您这话刚好说反了。且不说您身份尊贵,我们只怕自己府上高攀不起,全没有旁的意思。”
第七百一十五章 傻福
为着女儿终身幸福,吴夫人与罗讷言推心置腹,再次说道:“说起来我夫妇这条命都赖罗大夫出手相救,我家大人敬重您老实憨厚,如今想要成就一段锦上添花的佳话,还望罗大夫三思。”
罗讷言心里其实早留了吴小姐的倩影,只因觉得双方之间差距过大,虽有些念头一闪而逝,却也任由它如烟花易灭,不曾想过要抓住眼前的幸福。
偶与吴小姐闲谈几句,罗讷言亦是端正守礼。他敬重吴小姐珍重芳姿,虽然视线常为那抹轻素的身影牵动,却从没有一句话外之题。
如今吴夫人的话虽令罗讷言动心,也令他沮丧。他想到吴小姐天人之姿,又是官宦贵女,生怕自己委屈了佳人。再则怕吴小姐瞧不上年已双十的罗蒹葭,如今依旧盘桓在罗氏药铺之中,两人日后相处不易。
他心上十分彷徨,一时取舍两难。待要一口拒绝,却又舍不得那般梦绕混牵的人物,只向吴夫人深深一揖,请吴夫人允自己想上几日。
闻得罗讷言并未一口应承,而是以自己贫贱相辞,暂缓几日之期,吴小姐思前想后,趁着一次罗讷言替吴夫人复诊,在垂花门前唤住了他。
丫鬟立在廊外等候,吴小姐向罗讷言浅浅一福,请他凉亭里头说话。
罗讷言心间甜蜜与酸楚并存,一时不晓得何去何从。他恍恍惚惚随着吴小姐在凉亭里头落座,吴小姐含羞带怯,说话却十分清晰:“罗大夫,我私下揣摩,你的顾虑有着两重,却全都立不住脚。”
罗讷言轻轻一叹,语随人意脱口而出:“吴小姐既晓得讷言的顾虑,便全当没有这么一回事,日后相见大家依旧是朋友吧。”
吴小姐手上搅着丝帕,嫣然一笑间面上飞起淡淡烟霞,她低低说道:“罗大夫,你第一重顾虑是自己的出身,你觉得自己一介秀才,配不上我这侍郎府的千金,是也不是?”
罗讷言心里苦涩,微微点头应承:“人言可畏,讷言不想令小姐日后遭人飞短流长,更不想令旁人指责讷言攀附权贵。”
吴小姐两手交叠而坐,更显端庄肃然,她悠悠一叹,慨然道:“罗大夫,你当真是大智若愚。若说攀附二字,其实如今是吴家高攀于你,难道你不晓得多少侯门显贵想要拿自家嫡女与你联姻?你虽是位大夫,背后却立着夏家与宫里头那样的大树,是你自己懵然不知。”
时有官媒光顾罗氏药铺,议亲的对象里头确实有官家嫡女,罗讷言榆木脑袋不开窍,只蹊跷自己如何转了桃花运,何曾往自己背靠的大树身上留意。今日听了吴小姐一席话,方才茅塞顿开。
吴小姐侃侃而谈,继续往后头说:“罗大夫,你的第二重顾虑便是嘉义县主。你唯恐我日后与她相处不易,心上才十分两难,对还是不对?”
心事全被吴小姐说中,罗讷言垂头应道:“妹妹那些年受了不少苦,如今是孤寡之身,我的确不忍心叫她再受委屈。”
吴小姐随手摘下亭边一朵旁溢斜出的芍药花,将花瓣撕成一片一片扔到亭外溪中。她低低开口道:“罗大夫,你并不是县主本人,焉知她的苦乐?岂不知你怜悯她寡居之身,她自己未尝不是安之若素。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你这两重担忧,一重也立不住脚跟。”
吴小姐人比一旁的芍药花更动人,一席话娓娓道来,始终有她的道理。
罗讷言低头思索,竟无言辩驳。彼时罗蒹葭已与他明确交过底,自己矢志终身不嫁。吴小姐这一席话,到暗合罗蒹葭的心思。
瞅着罗讷言垂头不语,吴小姐招呼丫鬟添茶,泠然说道:“人只有太过自卑时方才会太过自傲,不如随时摆正心态。你细想想,并非是怕我瞧不上你秀才的出身,而是你的自尊心一直作祟。我父亲昔日曾说,文官们运筹帷幄是为国效力;武官们横刀跃马是保家卫国;你杏林圣手救死扶伤,那是一片菩萨心肠,绝不比旁人低贱半分。”
一番话语将罗讷言说得心情激荡,慨叹自己熟读圣贤书,到不如一位闺阁女儿来得通透。罗讷言苦思一夜,终于豁然开朗,决定遵从自己的心意。
罗讷言鼓足了勇气将细枝末节都与罗蒹葭说得清清楚楚,呢诺道:“妹妹若是觉得可行,兄长次日一早便托了官媒,正式向吴家提亲。”
罗蒹葭听罗讷言转述了吴小姐一番话,一直暗暗点头。待听到那句杏林圣手菩萨心肠之语,不觉热血上涌,轻轻笑道:“虽未与这位吴小姐蒙面,她的性子到真对我的脾气,当真快人快语,听得痛快至极。”
罗蒹葭替罗讷言斟满酒杯,向他微笑示意:“蒹葭恭贺兄长得遇佳人,已然迫不及待想要见一见这位吴小姐。若时机方便,请兄长待为引见。”
见妹妹诚心祝福,罗讷言喜笑颜开,一口将杯中酒饮尽,也顾不得妹妹的挽留,一溜烟地回到罗氏药铺,先打点请官媒的事宜。
他封了五十两银子的红封,交待下头小厮即刻去办。
两厢本是早有情意,官媒不过走了两回,吴侍郎府上便满口允诺,选定罗讷言这位乘龙快婿。因罗讷言年纪不小,两下里很快便商议吉期。
一时之间,京中议论纷纷,都暗忖这吴侍郎如今青云直上,不过短短一年的光景,从太守成了京官,如今又经由罗讷言攀上夏家这棵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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