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宁愿独自枝头抱香,也不愿拿着污浊的身躯玷染旁人,更不愿瞧着旁人对自己的怜悯勉强度日。
罗蒹葭一直有个大胆的想法,靠人不如靠己。她要想寻个合适的场所,开一间小小的教坊,认真传授制香和祖传的医术。
北大桥于婆婆的客栈旁边,有一处两进三间的院落,十分清静雅致。因那房主全家急于返回原籍,售卖的价格十分便宜。
当日罗蒹葭去探望于婆婆时,正赶上这房主挂牌出卖。罗蒹葭瞧得称心,便悄然出手买下这处房屋,如今早已交割完毕。
罗蒹葭亲历亲为,精心将这处地方布置起来。她使人加固了围墙,精修了院落,将那两进之间以垂花门隔开,前头的一进用做问诊的厅堂与储货的仓库,后头的一进便权做学堂与香房。
另在原先的小花园里搭了一溜三间的带厦青砖瓦房,植下几丛金银花,再种一棵无花果树,算是自己的闺房。
罗蒹葭悄无声息办完了一切,不但未与慕容薇等人透露半个字,连她的兄长罗讷言亦是懵然不知。
当日见识了孟淑妃产子的九死一生,罗蒹葭至今回想起来,还是心有余悸。
想想尊贵若孟淑妃,那时守着满朝太医,还有多位经验丰富的稳婆,大难来临之即却都束手无策,差点儿一尸两命。
皇亲国戚尚且如此,又何况寻常百姓人家。每年不知有多少可怜的妇人死于难产,又有多少可爱的孩童无缘望一眼这澄净的人世间,便再次坠入黑暗。
罗蒹葭想着自己这一生坎坷,本以为余生便只能拖着残花败柳之身苟延残喘,却未料想偶遇慕容薇等贵人,细心替自己周旋,终于迎来与兄长团聚之期,而且有了县主之尊。
这一切,大约是因为自己本性良善,佛祖才肯照拂的缘故吧。
打从那时候起,罗蒹葭便一直存了积德行善的念头,想着要将母亲留下的妇科医术发扬光大,造福于更多的贫苦百姓。
如今万事具备,只欠东风,罗蒹葭觉得是时候与兄长摊牌。
她亲自下厨置办了几味酒菜,又蒸了罗讷言最爱吃的排骨包子,再烫了一壶上好的烧酒,便坐在东暖阁里等着兄长回房。
罗讷言诊完了最后一名患者,又认真核过小童抓好的草药,这才洗了把手来到后院,换了身衣裳来寻妹妹吃饭。
瞧着炕桌上的小菜都是自己的最爱,还有一阵阵排骨包子的香气,罗讷言喜笑颜开,顾不得面前那杯酒,先拿起一个包子咬了一口。
剁成一寸见方的排骨拿五香面与酱油渍过,裹在精肉馅中,咬一口就是满满的汁水。浓厚的肉汁浸入面皮中,雪白松软的包子皮也沾染了排骨的香气,罗讷言狼吞虎咽吃完了一个,立时便是唇齿留香。
瞧着兄长这般急不可耐,罗蒹葭轻轻微笑。她绞了帕子递给兄长,就着罗讷言擦手的功夫,将自己与兄长面前的杯子都满上一杯烧酒。
罗蒹葭微微举杯,与罗讷言浅浅一碰,颊上梨窝盈盈荡起:“蒹葭敬兄长一杯,自打父母仙去,感谢兄长又给了蒹葭一个温暖的家。”
妹妹的话听起来有些怪怪,罗讷言将手边的杯子放下,胳膊肘支在炕桌上,疑惑地问道:“妹妹今日有些不对劲,莫非有什么心事?”
罗蒹葭嘴唇一抿,先干了杯中酒,向罗讷言诚挚说道:“妹妹的确有些想法,兄长先听蒹葭说完,莫要急着否定。”
就着几味可口的小菜,罗蒹葭且斟且饮,将自己的打算说了一遍。
瞧着罗讷言目瞪口呆,急急想要开口,罗蒹葭素手轻摆,含笑道:“哥哥不必苦劝,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我既说与哥哥知晓,便是已然经过深思熟虑。”
罗蒹葭已是双十年华,虽是朝廷封的县主,身上却顶着寡妇的身份。罗讷言有心替妹妹寻一门好亲,又没有十分称心之选,此事便一直搁浅。
此时闻得妹妹余生并无嫁人之心,罗讷言苦劝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终身总要有所依靠。哥哥虽好,却陪不了你一辈子,你还须为将来打算。”
罗蒹葭轻轻摇头:“人生在世,图得便是个心安。天下间多少夫妻同床异梦,又有多少夫妻劳燕分飞。我如今有一份朝廷俸禄,衣食已然无忧,只想做些自己喜欢的事,多积一点福德来报答老天开眼,令咱们兄妹团圆。”
不堪回首的过去,兄妹二人都选择了刻意回避,谁都没有提起。罗讷言见妹妹心意已绝,也唯有叹息着允她依着自己的想法去做。
罗蒹葭心愿达成,再替兄长斟满了一杯,回过头来认真劝着罗讷言:“兄长这些年先是为着父母守孝、再是为着寻我,以至于婚事蹉跎。如今咱们已然在京城安身,再无远虑近忧,兄长也该好生寻门亲事,罗家传宗接代的重任还在哥哥肩上。”
罗讷言憨憨而笑,不自觉地抓了抓头发,微黑的脸上竟然一红。
他将面前酒杯一推,待要退步抽身,却又舍不得桌上热腾腾的包子。随手抓起一只,借口外头药铺里还有些事情,罗讷言打起帘子便脚底抹油。
第七百一十二章 医馆
罗蒹葭得了兄长的认可,更加认真地抓紧筹备。
日暮时分,她收拾了自己的一部分书籍用品,命人先送去北大桥边的两进宅子里安置,正整理着自己盛在匣子里的香方,却有宫里泒人来递帖子。
自打挽救了孟淑妃母子两条命、又洗脱了徐贤妃投毒的罪名,罗蒹葭如今已然是紫霞宫与长春宫的坐上宾。倘有三五日不进宫,徐、孟二妃的帖子一定会送到药铺,邀她入宫小聚。
这次是紫霞宫内一片菡萏飘香,徐贤妃想着多日不见,命人熏了上好的莲蕊茶,请罗蒹葭明日务必入宫小聚。
罗蒹葭拿荷包赏了前来传话的宫人,约下第二日一定准时入宫。
天明时罗蒹葭换了身天青长裾的宫裙,腰间结了碧绿的丝绦,清素若湖边一枝亭亭新荷,径直去了紫霞宫。
因与徐贤妃情谊渐厚,更兼自己去向已明,对坐闲聊间,罗蒹葭便与徐、孟二妃说起此事,请她们日后去自己的制香坊稍坐。
徐贤妃玲珑剔透,早晓得罗蒹葭那寡居的身份有些破绽,只是从不点破。更兼皇太后当日愿意全了罗蒹葭的体面,赐下亭主之尊,叫她在姑苏皇城立得更稳,众人更是揭过这一页从来不提。
此前苏光复因派人暗杀罗氏兄妹不成,怀疑罗蒹葭是崇明帝故意布在罗氏药铺的暗子,还曾远赴金陵探查过她的来历。
千禧教的人与潜龙卫在金陵狭路相逢,没讨到一丝便宜,却又使苏光复更加笃定自己的猜测无误,公然诋毁过罗蒹葭的身份。
虽然皇太后、楚皇后等人都是一笑了之,不将千禧教这些谣言放在心上,徐、孟二妃却从中嗅出过别样的玄机。
更何况自打罗蒹葭认了亲,与慕容薇、夏兰馨、温婉等人来往十分密切,还被罗嬷嬷收为义女,绝非寻常的民间女子可比。这二位更晓得这罗蒹葭即便是真人,也绝非小戏台上戏文里唱得那出《千里寻亲》那么简单。
有才之士行事果然不拘一格,罗蒹葭虽是女子,却也标新立异。
见罗蒹葭其意甚坚,徐贤妃晓得她外柔内刚,此事已然没有转圜的余地。先头听得黯然,后头却又想到人各有志,各人有各人的机缘,罗蒹葭愿意如此打算,不晓得因此救下多少条人命,未尝不是功德一件。
徐贤妃收收了唏嘘之语,只留了满面赞叹,一句劝阻的话都未说,只请她与孟淑妃稍坐。
片刻之后,徐贤妃自里间转出,手里捧着只小巧的填漆描金匣,打开给罗蒹葭看。黄澄澄的十只金元宝,整整齐齐码在红色的漳绒上头。
徐贤妃将匣子递到罗蒹葭手上,郑重说道:“蒹葭,你想了常人不敢想的事情,更不晓得因这一出会挽救多少妇人的性命。日后这课堂开起,我也要去听一听,这个便先做为束奉。”
十只金元宝熠熠生辉,自然价值不菲,罗蒹葭本是坚辞不受,奈何徐贤妃心意坚定:“妹妹当日为我洗脱清白,保全的是我与阿萱两个人的性命。若阿萱有个三长丙两短,我做母亲的又岂能独活。说起来还是你对我们母子有大恩,区区身外之物,又如何能表达我一片谢意。”
孟淑妃亦含笑劝道:“徐姐姐的话很有几分道理,这样的好事,我自然也要分一杯羹,也替自己与五皇子积些福德。”
招手换了身旁的宫婢,孟淑妃吩咐她去将自己炕桌抽屉里的荷包取来。
一只彩绣富贵满堂的金色缂丝荷包,里头装着孟淑妃的体己,她从里头抽了两张整整千两的银票,一定也要为医馆出一份力。
提及当日的九死一生,孟淑妃更是感同身受,向罗蒹葭款款行了一礼:“蒹葭不必推辞,这是我与徐姐姐的心意。这一拜,也并非为着我本人,而是为着日后千千万万得救的妇人。你有菩萨心肠,这个医馆一定是西霞的福音。”
想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罗蒹葭如今到觉得自己前半生的苦难大约是佛菩萨对自己的考验,全为了成就今日这番善心。
当日得遇贵人,救自己于污泥之中,圆了与兄长团聚的心愿。如今又得徐、孟二人的资助,更是锦上添花,弥补了罗蒹葭手上银钱不足的亏空。
罗蒹葭向二人深深还了一礼,坦然收了两人手上的东西,含笑道:“既是如此,矫情的蒹葭也不再多说。正是想要自食其力,奈何身上余钱确实不多。”
两位娘娘相视而笑,徐贤妃亲手执着茶壶,将那凝碧馨香的茶水注入金线盅里,众人以茶代酒饮了一杯,提前贺罗蒹葭医馆有成。
晚间与慕容薇、夏兰馨等人在阮夫人那里小聚,瞧着阮夫人那里的竹影横斜,罗蒹葭亦是浅语低笑,轻声说了自己的打算。
她上拈着一枚刚刚飘落的六月雪花瓣,清素的雪颜格外坦然:“医馆开张,需要的是你们的祝福,旁的话不必再劝。”
这几位都是知交好友,到无也须隐瞒,罗蒹葭坦然表明态度,说道自己立意终生不嫁,将所有的精力放在医馆上头。
罗蒹葭胸前那枚狰狞的梅花烙印,慕容薇虽未亲眼目睹,却从罗嬷嬷口中听得触目惊心,晓得这可怜的女子曾有过怎样的经历,也曾为她的日后揪着心。
如今瞧得罗蒹葭寻到自己的出路,虽与常人不同,到未尝不是她的幸福。当下也不阻拦,只余了深深的赞赏。
开一间医馆传授医术,本是造福无数人的好事。楚皇后深谙罗蒹葭的医术,听得慕容薇偶然提及,既是怜惜又是赞叹,唏嘘之余也挑着大拇指说了声好,命慕容薇替自己送去一份贺仪。
昔日保住自己幼子的性命,崇明帝一直觉得欠下罗蒹葭一个人情。晓得她要行此义举,崇明帝竟御笔宝墨,手书了罗氏医馆四字,命人做成匾额,直接送去了北大桥的民宅。
在一片艳羡与赞叹声中,御赐的匾额挂上民宅的门楣,黑底烫金的大字钟灵毓秀,罗氏医馆正式拉开帷幕。
第七百一十三章 红霞
罗氏医馆开业的当日,罗蒹葭摒弃了张灯结彩、鼓乐喧天的热闹场面,特意在门口做了一盏小小的灯箱,夜间点起蜡烛,老远也能瞧见医馆的大字。
面对慕容薇、夏兰馨等人的疑惑,她解释道:“寻常病症,尚可拖得一时半刻,若是妇人难产,却要争那一息半息的时间。我夜里燃起灯箱,原是要给来求医的人指个方向,也是给那等着救命的人燃起一份希望。”
妇人生产,便是过一遭鬼门关,夏兰馨双手交叠在小腹之上,轻轻吐了吐舌头。想着与云扬那几日红烛花灯之下的缠绵,她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不经意间便染了片片红霞,又添了丝丝隐忧。
罗蒹葭瞧得好笑,一把抓住了她的皓腕,中指与无名指轻轻搭上她的脉搏,末了又将她轻轻一甩:“原是做过什么亏心事,天不怕地不怕的禧英郡主这样子便露了怯?放心,你底子好得很,如今也还不到时候担心。”
便是暗示夏兰馨并未怀有身孕,因守着慕容薇等云英未嫁之人,不想说得直白。夏兰馨半是放心却又半是遗憾,想着陈芝华脸上那层将要为人母者的幸福光晕,一时又有些期待。
又坐了片刻,徐、孟二妃得了楚皇后首肯,也悄然出宫微服莅临,小小的罗氏医馆之内一时间竟然显贵云集,比罗讷言的罗氏药铺开业当日更添了光彩。
罗讷言本想留在妹妹这里替她照应,瞅着来得这几位客人,自己委实插不进嘴去,便自告奋勇留在前头照看店面,由着罗蒹葭陪众人在后头说话。
直待午时渐近,医馆外头还未有一个人前来光临,罗蒹葭也不急躁,请哥哥先回罗氏药铺,又张罗着从前买下的几名丫鬟替自己打个下手,亲自下厨做了桌席面,吩咐将宴席开在小花园璎桃树下的凉亭里。
绿意森然,洗却盛夏的暑气。那亭子四周挂着烟水蓝的绡纱,又临着一汪碧水,花香阵阵格外沁人心脾。
罗蒹葭的手艺精巧,六凉八热两盘点心,不多时便摆了满桌,生怕众人替自己担忧,罗蒹葭先取了春日自酿的青杏酒替众人斟满,含笑举起杯来。
她盈然说道:“自来女子显少有人抛头露面,我这医馆能得到众人认可,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我只管安之若素,等着有缘人上门,你们不必为我忧心。”
璎桃树偎红滴翠,正是熟得十分透,果实盈亮发紫。罗蒹葭命人摘了一盘子新鲜的樱桃,洗得亮晶晶端上桌上,安然对着众人说笑。
能有这番气度从容,到更像是能做大事的人。此间徐贤妃年纪最大,她先端起酒杯诚心相贺:“蒹葭,你能如此想,可见是荣辱不惊,心性十分刚强。如今虽然惨淡,来日未必不是桃李芬芳。你这一片菩萨心肠,便值得我们众人齐齐贺你一杯。”
徐贤妃的话正是大家心中所想,众人齐齐应和,手上雪白的钧瓷折枝莲花盅碰在一起。那莲花香远益清,恰如罗蒹葭此人,虽曾身陷淤泥却不被它所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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