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一身朱红锦衣,腰间配着白玉如意纹的腰带,丰神俊朗的脸上是一片淡淡的笑意。他立在夏钰之身旁,瞧着儒雅敦厚,实则却在一旁煽风点火。
耳听得世子不紧不慢地说道:“妹妹如今只有一个,我做兄长的不与你们争,你们两个自然是谁的力气大谁便背她出阁。”
话音未落,从广西回来面圣的夏二爷大声反驳道:“放屁,你做大哥的好没道理。你们整天粘在一起,我这一走几年,在广西日思夜盼,好不容易赶上妹妹出阁,自然是由我来背,偏你出这什么掰手腕的馊主意。”
一开口说话便泄了气,夏钰之抓紧时机,腕上狠狠使力,眼瞅着那手腕便往夏钰之面前倾斜,夏二爷慌忙住了嘴,一点一点往回收复失地。
世子瞧得好笑,又转向夏钰之道:“三弟,你二哥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若不然你便让一让?咱们整日低头不见抬头见,何苦与他争长短?”
夏钰之拿眼一横兄长,忿忿道:“他一走几年,连家书都吝啬得很,妹妹都快不认得他是谁,哪来的资格背妹妹出阁。”
世子轻叹一声,便覆手而立。他后退一步,脸上促狭的笑意一闪而逝,却故意劝道:“实话告诉你们,母亲大人可在妹妹房里,若惹恼了母亲,你们一个也别想领这个美差。”
原是打得这个主意,三兄弟为着争背夏兰馨出阁,在这里各施手段。
胡氏夫人瞅着丈夫煽风点火,生怕婆婆怪罪,赶紧轻咳了一声,提醒那三兄弟注意。世子听得妻子的动静,回过头来见是妻子扶着母亲,脸色先白了一白,就想要脚底抹油:“原来母亲在这里,我去陪父亲大人照应前厅的宾客。”
“你且站住,还有你们两个不省心的也给我收手”,沈氏夫人低低一声断喝,带动头上那根赤金嵌红宝白玉绞丝的凤钗上流苏微微拂动。
世子溜不脱,身子如僵硬的木偶般立在了原地。那正在较量的兄弟二人也不甘不愿地收了手,不情愿地立起身来。
沈氏夫人又气又笑,自己这三个儿子,哪一个拿出去都是响当当的人物,偏就在自己府中,依然是少年时一般顽皮。
拿手指轻点着三兄弟的额头,沈氏夫人轻轻斥道:“都是二品、三品的大员,你妹妹出阁的正经日子,闹的什么闹?自己膝下都有了儿女,偏如孩子一般,没有一日叫人省心。”
夏二爷反应快,过来扶了沈氏夫人的臂膊,恨恨告了一状:“儿子这几年不在家,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母亲要替儿子做主。”
夏钰之待要说什么,接了世子暗示的眼神,鼓了鼓嘴没有开口。
瞧着如今的一个个国之栋梁,沈氏夫人不由回想起了三兄弟昔年的孩提时光。想要责备几句,又想着唯一的女儿已然长成,今日也要离开自己身旁,眼眶一时却有些酸涩。
瞅着他们兄弟如许情深,并未因着各自成家立业而有所疏远,沈氏夫人又是一阵欣慰。她指着夏钰之道:“你二哥久不回京,你做弟弟的全没个样子。你疼你妹妹,难道他便不疼。你们两个不用争,就是你二哥背着兰馨上花轿。”
夏钰之满心忿忿,却不敢违背母亲的话,只好冲着二哥恨恨瞪了两眼。
夏二爷却乐得笑开了花,冲着沈氏深深行了一礼:“多谢母亲成全。”
世子与夏钰之对视一眼,彼此眼里都写满遗憾。
眼见兄弟三人还杵在原地不肯走,沈氏夫人薄嗔世子道:“还立在这里做什么?不是要陪你父亲前头招呼宾客?”
世子如蒙大赦,这才忙不迭的应声而去,一面又不舍地望了一眼夏兰馨的闺房,转而将目光投向胡氏,冲她微微颔首示意。
第七百零七章 云烟
夏氏族中虽有几位姐妹,沈氏夫人却膝下三子,唯有夏兰馨这一个女儿,自然爱如珍宝,从小便得尽三位兄长的宠爱。
胡氏晓得丈夫对夏兰馨疼惜,微不可查地点头回应,示意丈夫安心,自己必然会悉心照应。
夏钰之眼望夏兰馨的闺房,却透出几丝不舍,平日丰姿轩举的脸上露出一片落籍。他听得里头阵阵的说笑,思绪却远远回到了夏兰馨小时候的时光。
并不是立意要同二哥争些什么,三兄弟多日不见,如今都学会了克制自己的情绪。也唯有如小时那般闹一闹、乐一乐,似是才能冲淡这嫁妹的伤感。
有那么一瞬,夏钰之记起了自己接陈芝华过门时舅兄陈焕善那依依不舍的目光,还有岳父与岳母在门口相携而立,目送花轿远去的寥落身影。
那时自己尚不理解,如今却全然明白了老辈人所说,嫁女儿与娶媳妇是怎样截然不同的心境。眼望母亲鬓边的丝丝白发,夏钰之心上无端添了丝柔软。
这一母同胞的兄弟三人,除却世子随了夏阁老,是正经的文官出身,夏钰之与二哥都是武将,尤其夏二爷早早便在广西镇守一方。
前次平定千禧教的叛乱,夏钰之守住江阴的主战场,夏二爷却在广西阻住了千禧教的后援之兵,一场海战将他们全部歼灭。
此次夏二爷奉旨回京,显然不只是参加妹妹的婚礼,而是针对广西那边的局势,有些事要上奏朝廷,更须听听京中对广西的部署。
再说夏二爷方才得了沈氏夫人的助力,乐呵呵地随在母亲身后,进了夏兰馨的外屋。从夏钰之一旁擦身而过时,喜滋滋地冲夏钰之飞了两个刀子眼。
夏钰之回报以杀气腾腾的眼神,还冲他扬了扬拳头,一如小时候的万般不服。
院中仆从渐渐散去,听得夏兰馨闺房内依旧不时传出欢声笑语,夏钰之意兴阑珊,独自倚着芜廊下的阑干发呆。
却听得绣房门口珠帘轻挑,慕容薇从里头款款走出,亭亭而立在自己面前。
明媚的朝阳下,慕容薇一身丁香色百裥长裙长可曳地,上头散绣着几枝疏淡的金线牡丹,双臂间绕了一条浅金彩绘金玉满堂的披帛,姿容绝美的脸上挂着浅浅的微笑。
慕容薇缓缓走到夏钰之前头,牵了牵他的衣袖,熟稔地唤了一声:“三哥”,便眼望浣溪堂的方向,问道:“可要去瞧一瞧?”
自打玉屏山顶上开诚布公,两人之间便多了些旁人不曾有的默契。
今日夏兰馨大婚,是她与云扬的新生活刚刚开始。前世的那一页重重翻过,无论是慕容薇还是夏钰之,都想要再看一眼前世里夏兰馨殒命的地方,替她与前世那个悲壮而又惨烈的自己道个别。
风送花香,浣溪堂内又是菡萏悠悠,无穷莲叶遮天蔽日。
两人沿着松下的小径缓缓而行,未曾惊动老太君清修,而是悄然转到了满湖碧波旁边,寻得了当日老太君曾经开启过的假山秘道之侧。
一重山水、一重年华,都成了指间风沙。过去的已然过去,今世可以握在自己掌中的幸福便令人倍加珍惜。
慕容薇望望夏钰之,忽然轻轻一拜:“三哥,打从我回来的那日起,便始终庆幸身边有你。若不是你,又有谁可以无条件地信任与托付?如今,咱们终于扭转了局面,前世的悲伤不必重演。”
漫天思绪,又回到崇明七年那个腊月初十的清晨。
夏钰之真切地记得那时慕容薇立在自己身前,他曾捕捉到她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阅尽生死的沧桑,还有那不死不休的仇恨。
如今,依然是这个女孩婉然立在自己面前,她的眼中却洗尽沧桑,只余下恬淡与柔和,还有对未来深深的期许。
“阿薇,三哥也庆幸当日无条件相信了你,才有今日这般的来之不易”,夏钰之轻拍慕容薇的肩头,兄妹之间的情谊经过了两世的洗礼,更历久弥坚。
纵然慕容薇的记忆里没有云持与李承浩的一切,夏钰之却从今世将要发生的大兵过境中推算出了前世的轨迹。
李承浩必是不同意苏暮寒那十万大军从高丽过境,才引来高丽的灭国之灾。
国破家亡里李承浩与云持必然不能善终,只怕整个云家人也未能幸免。因此才有妹妹重返夏家,守在秘道口旁助自己脱身。
夏钰之可以想见自己临脱身前,云扬必然已经不在人世,妹妹才会死得那样决绝。他身负为西霞、为夏家、为云家,乃至为天下无数苍生复仇的使命,才会第一个挑起了反对苏暮寒的大旗。
好在过往的曾经都如同南柯一梦,历史再也没有机会重演。
夏钰之与慕容薇两个久久立在假山石旁,与过去重重道别。而不远处那五间青砖黛瓦的正房里,老太君正挑着窗纱,安静地凝望着假山旁悄然而立的两人,目光澄澈而又澹然。
夏兰馨终于上好了妆。华美的凤冠锦衣之下,她皓齿珠贝,明眸善睐,那一袭鲜红的罗衣如火,又似是天际最璀璨的朝霞,缤纷地盛放在这个灿烂的夏日。
温婉与云持都遣人早早送了贺礼,随同温婉的贺礼过来的,是她写给慕容薇的信,里头踟蹰满志,全是自信的口吻。
温婉言道如今秦恒的暗卫已然小成,太子东宫固若金汤。建安帝身旁的内奸全部肃清,康贵妃在整个后宫捉肘见底。也写到如今秦怀蠢蠢欲动,与苏光复私下勾结多时,大约不日便会行逼宫之举,到时候正好请君入瓮。
云持亦有书信前来贺喜,除却通篇的溢美之辞,只在末尾留了稍稍的遗憾。
前时李承浩感她思乡情切,本已允诺今年秋季与她一同启程,返回姑苏皇城瞧一瞧。只是不巧,她却已然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受不得长途颠簸。
云持本来计划得十分完美,待秋季回到西霞,刚好能参加慕容薇的婚礼,如此一来回国的日期又将往后拖。
第七百零八章 世态
云持在信中带着浅浅的遗憾,却又有着深深的憧憬。
她幸福地写道,李承浩答应会与她一同游历天下,做一对幸福的神仙眷侣。届时她一定会走遍三个国家,一一寻访旧日的好友。
虽然远隔山水,却又因着怀有企盼与希望,而将彼此的距离拉得那样近。
云持的书信亦是对夏兰馨深深的祝福,坐在龙凤花轿里的夏兰馨手上握着陈芝华递给自己的苹果,眼睑轻轻垂落,从大红盖头底下的缝隙里瞧着这象征平安寓意的果实,唇角露出幸福的微笑。
云、夏两家结为秦晋之好,云家桃李芬芳、夏家满门肱骨,无论是在朝堂还是在民间都成就了一段佳话。
好消息总是一个接着一个,周夫人接了温婉的家书,此时正忙着给她回信。
瞅着院子里榴花如火,正是妁妁其华,如此宜室宜家,周夫人欣喜地抬起笔,认真向女儿细说一件一件琐碎却又温馨的家事。
从来不晓得细水长流的日子可以如此甘之如饴,周夫人每日侍奉双亲,与嫂嫂做些针线,再听着一对侄子从书房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心上安静而且从容。
周夫人事无巨细,将这每日的琐碎写得清楚,宛若女儿依旧坐在自己对面,母女二人甜蜜地说着悄悄话。
还有两件好事值得一提,周夫人饱蘸了浓墨,认真地落笔。
一件是今次春闱放榜,温婉的舅舅周庭榜上有名,中了三甲的进士。虽然名次排得靠后些,到底脱去白丁之身,也能替府中支撑门楣。
再则是因为温婉与建安联姻促进了两国睦邻友好,楚皇后体恤周夫人教女有方,在前段时日破格赐下淑人的称谓。
周夫人虽然孑然一身,却乐得自在清静。如今有了诰命的称谓,更成了正式的外命妇,食着一份优渥的俸禄。
周老爷子再不想一对儿女人到中年竟有这样的出息,往日的家徒四壁与骨肉离散到恍若一场旧梦。再次回想当初,周老爷颇有些为自己从前的清高与自负歉疚,他大哭了一场,却又忙着在祠堂里为祖宗上香。
周老夫人置酒相贺儿子高中,在园里开了家宴,一家人终于扬眉吐气。
回想这段时日的称心,周夫人妙笔生花,一件件一桩桩写得十分仔细。末了又嘱咐温婉自己爱惜身体,在建安宫内行事谨慎小心,莫要牵挂家中。
剪一穗枝头新绽的丁香,周夫人仔细地将花压平,一并夹在信中寄给温婉,叫她瞧一瞧她当日手植的树木如今已然芬芳。
而周家亦如这初绽的花朵,在盛夏的季节里满呈欣欣向荣之势。
与之相对的便是襄远伯府臭名昭著,一次一次的迷途尚不知返。
温婳无奈嫁与忠顺府世子做妾,当日放生池畔的一幕被人传出,本就不甚光彩。襄远伯府上却又厚着脸皮,狠狠敲了一笔妆奁。忠顺伯府上为着息事宁人,不在些许小事上计较,襄远伯府却自此在京城世家之中输了口碑。
襄远伯夫人赚了便宜,本应好生打点温婳的嫁妆,却又因着府中实在惨淡,只得克扣温婳的东西。草草收拾了些过气的绸缎首饰,不过几担东西应景。
初识人情冷暖,见一向疼爱自己的母亲尚且如此,温婳哭过一场之后,也对娘家渐渐寒了心,对自己谋下的后路毫不后悔。
温婳过门时唯有晚间一乘粉色小轿,连鼓乐喧嚣皆无。妾室穿不得大红吉服,更没有姐妹们添妆,温婳自己对镜细细描了妆容,再换了件海棠红的纱衫,就这样告别了自己的闺中时光,正式嫁做了人妇。
靠着卖女儿得来的钱财,襄远伯夫人本是好生收着,预备做自己小儿子的聘礼。不曾想襄远伯上次被人设局,吃过一次暗亏却不知收敛,如今更深深迷上了赌博。一来二去将家中这笔银子偷得净光不说,还被言官告到御前,再次触动崇明帝龙颜大怒。
仅存的祖宗颜面丢尽,满城勋贵都不屑与襄远伯府为伍,眼瞅着这从头烂到脚后跟的一摊子,崇明帝不顾老伯夫人的苦苦哀求,直接下旨削去爵位。
同住京中,有苦有甜,其间滋味不足为外人道。
周夫人感念如今诸事顺遂,特意去大相国寺上香,求菩萨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正与来还愿的忠顺伯夫人走了对面。两人彼此见礼,约在凉亭下喝了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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