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简怀沉默了下来。
“陛下,谢大人真乃国之栋梁,英年早逝,实在让人痛心。”一旁的叶正宏忍不住扼腕。北周朝堂文官式微,一旦文武意见相左,谢隽春在的时候还能勉强在朝堂上顶上半边天,顶着卫简怀的帝威力谏,如今他不在了,这半边天也差不多塌了,卫简怀仿佛一匹脱缰的野马,政令愈发肆无忌惮了起来,听说明年又有向北边的高句丽动武的打算,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卫简怀轻哼了一声,并没有接话缅怀几句,而是看向叶齐宏:“信呢?朕瞧瞧。”
叶齐宏怔了一下,这都多久以前的事情了,这信早就不知道塞哪里去了。“这信……好像塞在书房里,”他努力回忆,“不知道还在不在。”
卫简怀站了起来,淡淡地道:“听说四表舅博学多才,想必书房也一定汗牛充栋,朕去见识见识。”
叶齐宏酷爱读书习文,家里特意为他专修了一个藏书楼,就在兰亭苑的北边,以前还没和殷盈成亲前,他若不出去访友,大半时间必然是呆在这个书房里的。
然而这侯府里的藏书楼,和宫中的藏书阁相比,那必然是小巫见大巫,卫简怀说是要见识,实在是个笑话。
两兄弟陪着卫简怀到了书房,卫简怀在书架前缓缓踱步兜起圈来,叶齐宏认命地去找那封不知道是哪年哪月的回信。
卫简怀也不知道自己是抽了什么疯。
今天是小年,往年这个时候,他用心置办给南陈帝后的年礼早就在路上了。南陈皇后宁珞是他的义姐,每年的年礼、生辰礼他都亲手操办,不过,还要顾忌着姐夫景昀的心情,礼物既要彰显他的一片心意,又不能太刻意贵重了,因此必定是挑了又挑、选了又选。
然而今年直到昨天晚上,李德提了一句小年夜,他才恍然想起来,年礼还没挑选。
盛怒之下,他连夜责罚了礼部、司礼监一干人等,连李德也被他打了几板子躺在了床上,一整个晚上,他心中愧疚不安:这才分开三年多,他居然就把珞姐姐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他到底在忙什么?
不就是谢隽春跑了,他牟足了劲要把人抓回来,然而这都快一年了,连个人影都没找到。
跑了就跑了,没了他谢隽春,天也没塌,北周朝堂还是稳如泰山,用得着这样一直挂心吗?
半夜里睡不着,他起身披了件外衫,信步到园子里吹风,身后跟了一群诚惶诚恐的宫人。
月华似水,那张熟悉的脸庞渐渐浮现在他眼前,一如从前地朝着他浅笑着,那双桃花眼雌雄莫辩,风流无双。
骤然之间,卫简怀头一次对自己的判断起了怀疑:会不会……谢隽春真的死了呢?
坦白说,对谢隽春的感情,卫简怀很复杂。
卫简怀还是孩童的时候,谢隽春便已名满京师,和几个快到耄耋之年的老师不同,他年少风流、才华过人,教授功课时往往引据用典、风趣幽默,卫简怀对他仰慕依恋不已,时常黏着他。
若是就这样下去,说不定他们俩会成为君臣典范,从此开启北周盛世。
然而没有如果。
他被废帝陷害沦落异国,历经磨难早已性情大变,重逢后谢隽春虽然一如既往对他忠心耿耿,但他心中却明白,谢隽春喜欢和效忠的,是从前那个小殿下,并不是现在这个喜怒无常、阴狠无忌的元朔帝。
两人无可避免地起了很多冲突,然而说也奇怪,他对别人都狠得下心,唯独对着谢隽春,滔天的怒火也能暂时压下来,到最后不了了之,最厉害的一次,也只不过是他拿剑指了谢隽春的咽喉,出了两颗血珠罢了。
这样的纵容,可能是因为谢隽春陪伴他的时间太长,可能是因为谢隽春他太多秘密,更可能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明白,这个人所做的选择,都是以他的利益为出发点,是真心为他好的。
他一直以为,他和谢隽春就算做不了一对明君贤臣,也应该这样一直下去,说不定有朝一日两人发白齿摇,也能一起心平气和地坐在宫殿里聊聊他的父皇母后、聊聊他在南陈的义兄义姐。
他从未想过,谢隽春会真的离他而去,甚至离开这个人世,任他是天子帝王,也无法让他到自己身旁再见一面。
这一整个早上,他的心中都烦躁不安,最后临时起意,来了武宁侯府。
虽然不能看到谢隽春,看看那双酷似的桃花眼也是好的。
那个小丫头也挺有趣的,见到他一定会很惊喜吧,听她说说笑、聊聊天,说不定这心中莫名的烦躁就会烟消云散了。
“陛下,找到了。”叶齐宏一边抹着额头的汗一边将笺纸递给了卫简怀,万幸,他在一堆压箱底的信笺中找到了这封回信。
卫简怀接过来一看,果然,上面的字迹风流俊雅,是谢隽春的亲笔:谢君邀鉴,然近日俗务缠身无法脱身,待来年秋后菊黄蟹肥,再邀君共品诗画,一醉方休。
一醉方休。
看看落款,谢隽春也是言而无信之辈,今年菊黄蟹肥时,他早已不见了踪影。
卫简怀冷哼了一声,随手把信笺揣进了怀里,朝着四周满满当当的书架打量了几眼,看向叶齐宏:“四表舅才华横溢,为何至今仍是一介白丁?”
“这……”叶齐宏略有些尴尬,当着天子的面,他总不能放荡不羁地说“一介白丁自由自在,不用被高官厚禄束缚”之类的傻话。
卫简怀抽了一本书,随手翻了几页,上面有蝇头小楷写着一些批注,谢隽春也有这个喜好。他笑了笑,随口道:“今年开春会开制科,四表舅若是有兴趣,不妨也来一试,也好为侯府妻女挣个美名。”
叶齐宏心中一动,愕然看向卫简怀,这阵子盘踞在心中已久的念头好像被人看穿了似的,这让他对这个青年帝王骤然刮目相看了起来。
卫简怀又走了几步,回头朝着门口看了一眼,心里略有些不快了起来。
那个小丫头在磨蹭啥?怎么还不见人影?
像是听到了他的责备,门口一阵脚步声传来,不一会儿,一个袅娜的人影出现在门前,阳光从她身后照了进来,在她的发梢撒上了一层金色,逆光中,她的五官模糊,唯有一双墨瞳透亮,直直地朝着卫简怀看了过来,小心、谨慎,却又仿佛透着难以言表的感情。
莫名的,卫简怀有些烦躁的心便舒畅了起来。
果然,今日到这武宁侯府是个不错的消遣。
第23章 紫檀手串(五)
韩宝葭先是和柳氏一起去了外厅,没见到人这才又转头来了书房,因此晚了。
她垂眸颔首快步进了屋子,上前向卫简怀和父亲见礼。
这时卫简怀才看清,和几个月前相比,小丫头又拔高了些,胸前的丰盈呼之欲出,身段愈发玲珑有致,俨然已经是一个难得一见的美人了。
今日她穿了一身雪青色刺绣锦缎交领小袄,外面的大氅已经脱去了,腰间坠了一块大大的蟠龙玉佩,露出了金色的穗子,正是卫简怀赏她的那一块。
上回当面还推三阻四的,今儿就已经戴上了。
果然,小丫头就是个口是心非的。
卫简怀的嘴角勾了勾,抬手指了指玉佩:“瞧这不是挺般配的?”
韩宝葭心中暗自庆幸,一开始柳氏过来叫她时,她便觉得卫简怀这次来得有些古怪,临出门前翻出了这块玉佩戴上了,省得到时候被他拿了个错处。
“陛下赏的,自然是最好的,以前是舍不得戴,以后自然要日日戴着。”她恭维道。
小嘴儿挺甜的,听了舒心。
以后择机多赏点好的给她吧。
卫简怀心中暗忖着,见她一直垂首拘谨着,不免心里有些恻然,到底是个胆小的丫头,到现在还不敢光明正大地看他。
“抬起头来。”他威严地道。
韩宝葭不得不仰起脸来,目光却依然看着低处,卫简怀正好瞧见她那浓而密的睫毛卷曲着,微微颤动。
巴掌大的脸庞上五官精致秀美,皮肤白皙红润,微微透着一层薄光,甚至能看到那细微的茸毛,娇嫩无比。
卫简怀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最后才将目光定在了她的额角,那日被石榴砸中的痕迹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长公主一直很惦记你,听说朕要来武宁侯府,便托我来瞧瞧你的伤。”卫简怀把事前编好的借口抖落了出来。
一旁的叶齐宏这才恍然大悟,刚才听闻卫简怀要见韩宝葭时吊起来的心这才落了地:“多谢陛下和长公主挂怀,那伤早就好了,不碍事。”
卫简怀手握着书卷四下看看,索性便走到了桌案旁盘腿坐了下来:“左右无事,朕便在这里看会儿书,四表舅自己去忙就是,哦对了,取些和谢三郎一起喝过的酒来,朕想尝一尝。”
叶齐宏应了一声,正要和韩宝葭一起离开,卫简怀又道:“宝葭便留在这里吧,替朕磨墨。”
叶齐宏愣了一下,连忙道:“宝葭不懂事,怕冲撞了陛下,不如……”
卫简怀沉下脸来,抬眸看了叶齐宏一眼:“怎么,四表舅这是怕朕欺负你女儿不成?”
“这……”叶齐宏有些迟疑,毕竟韩宝葭已经快要十四了,孤身一人留在这里,卫简怀又是个喜怒难测的君王,谁能知道会出什么意外?
这样僵持着,叶齐宏能有什么好果子吃?只怕卫简怀一生气便要拖人去打板子了。
韩宝葭心中无奈,只好悄然拽了一下叶齐宏的衣袖,小声道:“爹,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叶齐宏只好叮嘱了几句,退出了书房。
室内一下子悄寂了起来,韩宝葭在桌案旁跪了下来,专心致志地开始研墨。
一股浅浅的墨香随着墨锭的滑动漫了出来,一截白皙的手腕在墨色的衬托下显得愈加娇嫩,从卫简怀的角度,刚好可以看到韩宝葭头顶的发旋,那乌黑柔亮的秀发被盘成了垂鬟分肖髻,柔顺地垂在了脖颈上,随着她的动作,有几绺发丝调皮钻了出来,黏在了她的脸颊。
卫简怀看得碍眼,抬起手来将那发丝捋到了耳后。
温热的肌肤相触,韩宝葭的手一颤,几点墨汁溅了出来,她慌忙伏在了地上:“陛下恕罪。”
那双皓腕上沾了墨点,衬得手腕愈发弧线优美、娇嫩异常,卫简怀盯着看了片刻,脑中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个小丫头除了一双眼睛,周身上下倒也还不乏可圈可点之处。
“无妨,起来吧,”他淡淡地道,“这墨倒是磨得不错。”
韩宝葭一凛,连忙解释道:“祖母怜我自小未读过书,入府后便遣了先生日夜教我。”
“你紧张什么?”卫简怀有些好笑,“朕又不会笑话你,读书多也未必能是个明白人,坐下来说说话吧。”
说话?
以她现在的身份,能和天子说什么话?
韩宝葭乖乖在旁边跪坐了下来,心中略有些打鼓,忍不住窥视了卫简怀一眼,四目相对,她愣了愣神,慌忙避开视线,胡乱找了一个话题:“今儿小年夜,陛下怎么来了?”
“小年夜,”卫简怀重复了一句,嘴角露出一丝嘲讽的笑意,“宫里冷冷清清的,和平常没什么两样。”
韩宝葭心里仿佛被什么戳了一下,神情复杂地抬起眼来。
“你这样看着朕做什么?”卫简怀有些好笑,“难不成你是在可怜朕吗?”
“不不不,”韩宝葭连忙道,“陛下若是觉得冷清,可以宣安王殿下入宫,听说安王殿下有几个小公子,想必热闹得很,还有长公主殿下也在宫里,陛下多和长公主亲近亲近,也就不会冷清了。”
卫简怀不置可否:“你倒是想的周全。”
“其实还有一个更好的法子,”韩宝葭凝视着他,小心翼翼地道,“陛下可以……早些……充盈后宫,早日有了皇子公主,想必来年过年便会热闹非凡……”
若是旁的人说这句话,卫简怀可能立刻就沉下脸来了,不过,此刻他却并没有发火,而是往后靠了靠,饶有兴味地问:“你为何如此操心朕的后宫?”
韩宝葭被问得噎了一下,勉强找出个理由:“陛下乃北周之主,若是一直形只影单,自然是百姓之忧。”
此时此刻,韩宝葭看过来的眼神澄澈,充满了发自内心的关切和忧心。
这么些年来,卫简怀身边来来去去围绕过很多人,他们有的仇恨刻骨、有的心怀叵测、有的崇敬钦佩、还有的爱慕渴望……然而这样真心关切的眼神却只有寥寥数人,其中一个生死未卜,另一个还远在天涯。
这小丫头看起来倒是真心喜欢他的。
可惜,出身委实有些低,要不然倒也不是不可以收入宫中。
卫简怀脑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
这个念头有些突兀,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深悔自己方才失言而如坐针毡的韩宝葭简直像是听到了救星,精神陡然一振,直起了身子:“陛下,我爹取酒来了,我去——”
卫简怀摆了摆手,身后的李德一瘸一拐地出了门,不一会儿便捧了一坛酒进来了,一并送进来的还有几叠小食和两个酒盅,打开的门重新被关上了,韩宝葭只来得及看到叶齐宏略带焦灼的脸。
“陛下是要饮酒吧,我三哥酒量好得很,不如我去请他过来作陪?”韩宝葭犹自挣扎,想要找个理由离开。
“坐下,斟酒。”卫简怀淡淡地吩咐道。
韩宝葭咬着唇,只得上前斟酒。
卫简怀拿起酒盅一饮而尽,一股甘甜滑下喉咙,的确是好酒,叶齐宏倒也没有藏私。
他朝着酒盅努了努嘴:“你也喝一杯,暖暖身子。”
书房里没烧地龙,旁边的银霜炭也才烧起来不久,的确有些冷。可韩宝葭并未饮过酒,不知道这具身体是何酒量,便谨慎地喝了一小口,不多会儿,一股暖意从心口出袭来,暖洋洋的,顺着血脉袭遍全身。
“侯府里的人,对你还好吗?”卫简怀随口问道。
“祖母他们都对我很好,我很喜欢这里。”韩宝葭答道。
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模样,卫简怀的嘴角稍稍勾了勾,放缓了声音道:“别怕,看着朕说话,朕喜欢看你的眼睛。”
韩宝葭呆了呆,深吸了一口气,抬头迎视着卫简怀的目光,轻声问:“他们都说我的眼睛像谢大人,陛下这是在缅怀谢大人吗?”
好像心中的小秘密被人戳穿了,卫简怀略有些不悦:“谁说的?”
“我猜的,”韩宝葭心里有些发酸,何必呢?当初两看两相厌,现在生死两隔,再多的缅怀也没用了,“陛下,逝者已矣,谢大人既然已经不在了,你也别太伤心了,他对陛下忠心耿耿,在天之灵也必定盼着陛下能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卫简怀沉下脸来,周身上下透出一股子寒气来。
“谢隽春言而无信,朕为何要缅怀他?”他一字一句地道,“朕等着揪出他的尾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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