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金霄伸手摸住了章佳师父的手背,发觉他的手背很是冰冷,如同死人的肌肤一般冰凉。
“你别碰我!”章佳师父蹙着眉,猛地甩开金霄的手。这么多年,终于有一个人叫出了他的名字。
金霄的眼底掉下一滴清泪,她望着烛光下师父俊美的侧脸,哽咽着问:“我是不是就是那个女鬼?”
章佳师父情绪已然失控,他抬眼冷戾地瞪着金霄呼道:“你怎么可能是她?!你只是我收的一个小徒弟罢了!”
金霄明明看出师父在撒谎,可她不敢再深究,只是低声问:“那你能帮我把这个身子还给她的主人吗?”
章佳师父又怎忍心拒绝金霄的请求,他极力克制住心中复杂的情绪,低声回道:“还魂之事非同小可,师父自会筹谋。你先回卧房去歇息吧,师父累了。”
金霄忍着泪点了点头,转身回了自己的卧房。
章佳师父擦干脚穿了鞋,吹了蜡烛,抹黑上了楼,来到了他的禅房,关上房门后,他在夜色中悄悄脱掉了自己身上的人皮,他光着头,露出一身灰白色的肌肤,他静静地坐在禅榻上闭眼打坐,直到天亮。
天亮时分,章佳师父又穿上那身年轻俊美的人皮,光头妖僧瞬间变成青丝茂盛的俊逸青年,他还特意烧了热水洗了洗头发,顶着一头半干的短发坐在裁缝铺门前的茶几旁煮着早茶。
金霄夜里陷入旧梦中,睡得正香沉。
何重樽穿着章佳师父亲手给他缝制的那身中山装,手里提着新买的猫笼,雪沫儿正趴在猫笼里,一双蓝眼睛直指地盯着裁缝铺门口坐在茶雾里品茶的章佳师父。
风吹干了章佳师父头上的短发,他捏着茶杯,尝了一口淡茶后,望着迎面走来的何重樽,轻声说:“我就知道你今天一定会来,你看,今年早春的新茶,我都给你沏好了。”
说完,章佳师父伸手示意何重樽就坐。何重樽客气地点了点头,在章佳师父的对面落座,并将手中的猫笼放在了脚边的地板上。
“嗯,好茶。”何重樽端起茶杯尝了尝章佳师父给他沏的茶,淡淡地赞道,说完,便将手中的茶杯搁在那方古树树墩雕刻而成的茶几上,茶水滴落在茶几上,瞬间就被茶几吸收,整块茶几摸上去幽幽生凉,却凉而不冰,何重樽识得出来,这古树茶几也非凡物。
章佳师父看着地上猫笼里的白猫,见它一双蓝眼睛正与他对视,一股寒意从猫的眼睛里闯入章佳师父的心间,他忽然很不愿意将这猫留在裁缝铺,可是他昨夜也听见了金霄问何重樽讨要她的猫。
章佳师父拿起茶壶给何重樽续上了一杯热茶,望着他的双眼,轻声叹道:“你这猫,有杀气。”
何重樽瞅了一眼笼子里的猫,转而平静地看着章佳师父干净清朗的脸,轻笑着回道:“一只猫而已,掀不起什么风浪。”
此时,金霄起床梳洗完毕了,打开卧房的门,掀开门帘朝裁缝铺中走去,看见何重樽在和师父一起喝早茶。而雪沫儿听觉灵敏,早就注意到了金霄,一双蓝眼睛正狠戾地盯着她看。
在给孩子服丧的金霄穿了身灰白色的旗袍,盘起的发髻左下角斜插着一朵棉质白茉莉,素雅的着装,忧郁的眼神,更是将她衬托得愈发勾人心魂。何重樽面对着她而坐,自然是一抬眼便看见了她。而章佳师父从何重樽的眼神里便猜测出身后的金霄今日是迷人的。
金霄先是朝师父点了点头,转而看着何重樽冷声说道:“你果真来了,把笼子打开。”
何重樽痴望着身前的金霄,柔声回道:“它今日性情不稳定,我怕放它出来,它会伤了你。”
金霄弯腰掰开了猫笼上的锁扣,将笼子里的雪沫儿抱进了怀里,一边轻轻抚摸着雪沫儿的白色脊背,一边漠然望着何重樽说:“她是人,不是猫,就算是猫,你们也不应该这般成日将它关在铁笼子里。我这身子是金家小姐的,而金家小姐的魂魄就在这只猫的身子里。我尹霄自幼不喜欢跟人抢东西,我就算做回孤魂野鬼,也要把这身子还给金小姐。”
何重樽听出这金霄这是承认自己完全记起尹霄生前的事了,自知此时求她原谅也无用,他从头到脚扫了一眼金霄,故作轻浮地叹道:“这身子委实差了点,我至今还无法忘记尹霄穿着鹅黄色碎花旗袍,踩着高跟鞋,在陌上花开客栈的院子里走动的妖娆身姿,那身段,那气质,绝不是你现在这副身子能与之媲美的。我还记得……”
章佳师父听出原来何重樽早就知道金霄错魂的事情,还听出何重樽与生前的尹霄有交情,好似交情颇深……
“你住嘴!”金霄眼中含着恨,瞪着何重樽阻止道。
可是何重樽偏不想停下来,他就是要说与章佳师父听,他继续痞气地笑道:“尹霄的身子又柔又软,我吻进她脖子里的时候,她还会不住发抖,那对眸子勾魂摄魄,美得实在是不可方物……”
“你无耻!”金霄已然发怒,想起死前的那一夜,何重樽弃她而去,而今又公然用言语轻薄她,她气得一巴掌扇在了何重樽脸上。
章佳师父克制内心的醋意,故作淡漠地轻声叹道:“不管是谁的身子,金霄的身子也罢,尹霄的身子也罢,都不过只是一副皮囊罢了。二位又何必如此较真?”
何重樽摸住金霄扇到脸上的那只手,邪魅地望着她的眼睛笑道:“你打得有点轻了,是不是舍不得用力啊?”
金霄使尽浑身的力气才将手从何重樽的手心里抽离,她抱着雪沫儿,望着何重樽冷声斥道:“无耻下流!你可以走了!”
何重樽闭眼深呼吸,嗅了嗅手指上残留的余香,作态好不风流浪荡,让一旁的章佳师父看在眼里,对他实在忍无可忍,冷声催道:“何先生若无别的事,就请先回吧,我们裁缝铺还要开张做生意呢。”
何重樽站起身,敛住狼笑,转而严肃地盯着金霄的双眼说:“霄儿,我知道你恨我,可你听着,不管你变成什么模样,不管你是人是鬼,我对你的情意,永世不变。”
金霄红着眼眶看着何重樽,她吞下千言万语,只违心地说道:“霄儿已经死了,与你不再有任何瓜葛。请你离开。”
“呵!你向来口是心非!”何重樽凄然笑道,说完便转身走出裁缝铺,他并未回阿柒医馆,而是直接走向郊外,决意去孤峰找他的师父打听还魂之事。
雪沫儿听见尹霄要将金霄的身子还给金霄,又听见尹霄对何重樽说那些决绝的话,便不再像以前那般讨厌尹霄,只是乖顺地等着这些人找法子让她的魂魄回到她自己的身子里。
“师父,金小姐的魂魄就在这只猫的身子里。”
“等到白绫女回来,我自然会求她帮你把身子还给金小姐。你现在着急也无济于事。”
忽然,一阵阴风从门外嗖地吹进裁缝铺,那风像是长了脚一般,拐着弯窜到了裁缝铺深处那个神秘的货架上,只听咚地一声,货架顶端的那匹白绫从货架上掉到了地上。
“喵呜!”雪沫儿感知到了鬼魂的阴气,警觉地叫唤了一声。尹霄占着金小姐的身子,抱着雪沫儿屏住呼吸,默不作声地看着师父起身走向了那匹白绫。
章佳师父抱起地上的那匹白绫,阴沉着脸望着白绫说道:“刚说起你,你就回来了,想必你已然听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可从未求过你任何事,这一次你得帮我,不然我不会再听你的吩咐。”
“好!我帮你!”忽然,裁缝铺里响起女人的声音,声音里带着厚重的厌倦和无奈。
声音刚响起时,章佳师父手里的那匹白绫便猛地腾飞至半空中,白绫布匹在空中迅速散开,散开的白绫布足足有十几尺那般长,章佳师父快步走到裁缝铺大门前,慌地将大门闩上,唯恐路人看见这诡异的画面。
散开的白绫布在裁缝铺大堂的半空中旋转环绕成一个阴阳八卦形状,阴者缭绕着黑烟,阳者弥漫着白雾。章佳师父示意金霄抱着雪沫儿走到那白绫八卦阵之下,金霄强作镇定,全然照做。
只听见一声猫的惨叫声,金霄的身子倒在了地上,白猫也死在了她的怀里,悬在半空中的白绫八卦阵霎时间全散尽,卷成一匹白绫布,飞回至原来搁置它的那个货架顶端。
章佳师父一脸懵然,走到倒在地上的金霄身前,弯腰掐了掐她的脉搏,发现她已经死了,而她怀里的猫也已毙命。
“你杀了他们做甚?!”章佳师父大怒,望着裁缝铺深处那货架之上的白绫布怒吼道。
白绫阴冷地厉声回道:“她们本就该死。阴间的生死簿上,写着她们的姓名和时间!那金小姐本是去年小年夜在冯家大院难产而死,一尸两命。而那尹霄,生死簿上写着她两年前在家中客栈自杀而亡。倒是你,为何跟这样的女子纠缠不清?!”
章佳师父勃然大怒,觉得自己被白绫女欺骗了,觉得自己害死了两条性命,他愤然起身,径直走到那个货架前,抬眼望着高处的白绫布,嘶吼道:“你胡说!你一定是认出她的元魂是灼灼,所以你才想置她于死地!娘!这是我这些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么叫你,我告诉你,你若不让灼灼活回来,我就血染白绫布!我说到做到!”
白绫布愕然惊呼:“原来她是灼灼?!难怪吾儿愿意为了她求我!念夕,你稍安勿躁!娘亲确实未曾看出她的元魂是灼灼,我虽收了她的魂,但还未将她送往阴间。你现在即刻出门去寻一个在半个时辰内去世的女子的身子来,我会帮你给灼灼借尸还魂,娘亲说到做到,娘亲什么也不求,就为了你方才肯叫我一声娘。”
念夕眼中滚出泪珠,他蹙着眉望着白绫布说:“灼灼不肯借用她人之身,方才就是想要将金家小姐的身子还与原主,才求我帮她。你必须立即放出金小姐的元魂,让真正的金小姐活回来,你再放出灼灼的元魂,我再想办法找到我师父给她塑一个凡身。”
白绫沉默片刻,无奈问道:“给阳寿散尽之人重塑肉身比借尸还魂还要有违天道。你就不怕再被大阴司捉去阴间受烈焰之刑吗?”
念夕双眼噙着泪,倔强地高声回道:“我不在乎,烈焰之刑也罢,粉身碎骨也罢,我只要她活着!”
白绫冷声叹了口气,哽咽着骂道:“你这痴儿!”
原来,这章佳裁缝只是裁缝铺的名号,是章佳祖师传下来的铺号,念夕生来有名无姓,自从清末年间为了救灼灼而受了阴间烈焰之刑之后,他披了这身他的和尚师父给他塑的真身人皮,藏匿在了人世间,高僧点化他进了此间裁缝铺,让他跟着裁缝铺里的裁缝师父学手艺,后来他才发现裁缝铺里供奉的白绫布原是他的生身娘亲……
念昔向来沉稳内敛,也只有在白绫跟前才会像个孩子一般落泪,他想着灼灼的魂就在自己娘亲手里,虽是向来很恨娘亲,却还是屈膝跪在了地上,默然流着泪,仰面望着货架顶端的白绫布匹,低声祈求道:“求求你放了灼灼,把金小姐的魂魄也放出来,趁还来得及让她还魂。”
许多年了,白绫第一次见念昔给她下跪,也是第一次见他在她跟前哭得这般心碎,要知道平日里的念昔连跟她多说半句话都嫌烦。并非念昔不孝,只是作为娘亲的白绫女,曾经做过太多对不起念昔的事。
白绫女静默了片刻,低沉着声音回道:“娘答应帮你。不过娘必须带着灼灼的魂魄回一趟阴间,最快三日后回来,期间你得帮娘一个忙。”
“你说吧,要我如何帮你?”念昔跪在地上低声回道。
白绫女轻声回道:“你去把尹霄的美人骨找到,背回裁缝铺。我若先你之前回来,就在裁缝铺等你。你记住务必要快。”
念昔根本不识尹霄,更是不知她去世后葬在何处,而白绫女已悄悄放出了金小姐的魂魄,金小姐的魂终于回到了她的身子里,她醒来后,看见念昔在收拾包袱,好似准备出远门。
金小姐抱着怀里的死猫,走到念昔身旁,将脖子上的那串石头坠子还给了念昔,并鞠躬谢道:“多谢师父救命之恩。师父可以先去阿柒医馆一趟,他们知道尹霄生前的事,或许他们能提供线索,让你尽快找到她的坟冢。”
念昔点了点头,他生性寡言,无心思与金小姐多说半句话,只漠然看了看正抱着死猫走出裁缝铺的金小姐,他注意到这个金小姐走路差点崴了脚,定是因为她很难驾驭脚上那双高跟鞋,毕竟真正的金小姐还是个中学生,她不像金霄,能踩着高跟鞋优雅地踱步。
此后,谁也不知金小姐抱着死猫去了何处。
念昔收拾了一个小包袱,背着包袱急急忙忙来到阿柒医馆,他向老阿柒道明来意之后,老阿柒把之前从何重樽那里听来的尹霄的事情全部如实告知给了念昔。
念昔从老阿柒那里得知尹霄生前得了绝症,弥留之际邂逅了何重樽,爱他入骨,奈何何重樽以为自己认错了人,在她沦陷之时离她而去,让她对这人世彻底绝望,才割腕自杀。
念昔强忍心中醋火和苦痛,叹只叹苍天无情,未曾让他先何重樽之前遇见尹霄。
披星戴月,日夜兼程,念昔终于在一日后的深夜奔至江南的小城,来到了尹霄的坟冢前。
孤冢草长,梨花雨凉,念昔将灯盏搁在墓碑旁,双膝跪在坟冢前,挖出了坟中棺木,并打开棺木,虔诚地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抱出尹霄的美人骨。
念昔将整理好的白骨用白布包好,背在胸前,提着残灯,走在初春的雨夜里,不休不眠赶路回裁缝铺。
夜半三更,裁缝铺里阴风四起,所有的灯盏都无法被点燃,念昔抱着尹霄的美人骨静坐在大堂内,等候着白绫女带着尹霄的魂魄从阴间归来。
这些年守在这裁缝铺替自己的和尚师父办事,念昔行事向来严谨,为人寡淡,可这一夜,他的内心却是百感交集,无法平静。
其实,念昔从未见过尹霄,他脑海里只有尹霄的前世灼灼的模样,但他知晓人的魂魄在经过阴间轮回道里的风霜侵蚀雕琢后,会改变一些模样,因此,尹霄和灼灼很有可能生着不同的面孔。
嘭地一声,裁缝铺的门被一阵强风吹开,尹霄身着一袭白衣,散落着一肩青丝,缓缓踏步,走进了裁缝铺。
念昔痴痴盯着她苍白的脸,她确实与灼灼生着不同的面孔,可她的双眼和灼灼一样,满眸子都是漪漪荡漾的春光,让人见了就舍不得让其落泪,怕毁了那眸子里一池的春天。
尹霄走到念昔跟前,望着他的脸,柔声问:“师父,你是在等我吗?”
念昔有些紧张,他坐在椅上,抬眼望着尹霄陌生的脸,他发觉尹霄的容貌里还是有灼灼的影子,他低声问:“你,你是尹霄吗?”
尹霄望着念昔轻声回道:“对,我是尹霄。白绫女带我来到了裁缝铺外,她去找你师父去了,她说只有你的师父才有画骨刻魂塑凡身的本领,她让我先进裁缝铺。”
念昔怀抱着尹霄的枯骨,强作镇静地站起身,低眼看着身前的尹霄的魂魄,低声问:“这两日白绫女带你去了阴间?”
尹霄淡淡地回道:“我并不知她带我去了何处,我一直被困在一团白雾里,听不见任何声音,也看不见任何事物。是方才才从白雾里解脱出来,眼前出现裁缝铺时,抬眼看见头上悬着一尺白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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