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铃一生从不曾为自己活过一天,而他的后代,那样热爱自由的春晖小娃,终于还是让他带上了一种同样身不由己的命运。
☆、鹧鸪天
雪后的大地难得一派安宁祥和之气,景运十七年的冬春季格外反常,京城已经是连着三季大旱而西北雨水充沛,两地的气候仿佛倒了一个个。月黑风高,吕仪宾凭着身上不错的拳脚三下五除二放倒了几个跟踪他的兵士,行至淳王这边倒也十分顺利,他使劲搓搓双手和脸颊,野云万里无城郭,雨雪纷纷连大漠,春季伊始的西北还是冻得人连连跳脚。
“培儿快些睡吧,读书不是一蹴而就的,否则明日哪里有体力做事?”采蘩慈爱地看着已经长大的儿子越看越是喜欢,若说女儿的活泼好动类似父亲,儿子书生意气喜好舞文弄墨,则更像她一些。这个当年经常喜欢和陆知恩挤在床上促膝抵足讨论朱子家训的小男孩,已经长成玉树临风文武双全的男子汉。采蘩自来到西北水土不服身体不太好,这一年余以来,刘培作为长子长兄,也极懂事地承担起照顾母亲姨娘和几个年幼弟妹的重任。
“母亲身子不好先行歇下便是,我这册书还有几页便读完了,”刘培闻言站起身子将母亲身上的衣裳裹得更加紧道,“培儿年轻体力充沛,母亲不必为我担心忧虑。”
“再铁打的身子也不是这样熬的,你父亲年轻时也是不注意身体,结果现在也是一身的病痛,年岁总归不饶人。”
淳王府上下皆是养尊处优极少离开中原,因此远道而来自然是一路的伤病困苦,又身处流放地缺衣少食。刘培年轻身强力壮,有些病痛咬咬牙也便能挺过去,可父亲年龄渐大身体也在走下坡路,却因此瘦下去一大圈,刘培看在眼里疼在心中。刘培在昏暗烛火之下笑得云淡风轻,素色棉衣的袍带飞在早春的凛冽寒风中,全然一派儒将之风:“父亲早年曾上过战场,培儿这十几年岁锦衣玉食功夫也只学了些皮毛而已,仅此一事便距离父王远远不及,又怎会落下那些伤痛?孩儿自去睡下就是,母亲珍重自己身体不必为我挂怀,日后还有含饴弄孙的齐天鸿福呢。”
“又会哄我了不是?你自小这小嘴便比你姐姐还要甜,这样说书本可要放下了,否则我可是不依的。”
“是是是...母亲说什么都是对的...”
母子二人说完话,采蘩困倦不已便躺下睡得很沉,刘培等母亲已经呼吸平稳后放心掩上门扉离去。西北这边万事不及京城,可是让他们一家受了许多苦,可哪有那样多事情尽如人意,人总是一个习惯就好。
吕熙平听到母子二人讲话便驻足于屋外,正见这当年的齐州郡王大步而来,暗想着若是可成大事,若是这个小舅可以顺利承继大位,以他的风姿必能以仁孝治天下,大陈中兴则指日可待。
“喂...姐夫愣什么神呢?这样晚还要过来,莫不是找父王有急事?”
“无事只是许久不曾见面,过来看看你们,顺便有些消息告诉淳王叔。婶母说的不错,郡王可一定要保重自己才好。”
“姐夫这是怎么称呼?我阖府上下皆被削职为民哪里还有亲王郡王之说?这时气阴冷父亲身体欠安已经先行歇下,姐夫有什么话同我说是一样的,我去转达即可。”
吕熙平眼神一转放下心来,原来这个十六岁的少年郎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成为父亲身边的左膀右臂,陆知恩眼光果然毒辣,龙生龙凤生凤,淳王府上下皆非凡品。于是吕熙平开口道:“京城暗中传过消息来,多地连续三季干旱少雨土地颗粒无收,长安城有心善的大户人家设棚施粥还是杯水车薪,想来恐怕不是什么吉兆。”
“我朝已经风调雨顺多年,到如今百姓要受这食不果腹之苦,确不是我等愿见之事,父亲远在这边陲地区,只是鞭长莫及了。”刘培话音中饱含深深的愧疚,这十几岁的少年心思,却是如同千斤之重。
“郡王与王叔心系万民,熙平敬佩。只是单枪匹马必不是长久之计,知恩公子已经在来这边的路上,还望培儿告知王叔。”
“先生病体怎能受这风霜之苦,终是我等局内人让先生受苦了。”
想到陆知恩那样孱弱的身子还是要自长安城远道而来,刘培心下说不上是期盼还是不忍。父亲多年筹谋最缺不了的便是陆知恩的助力,世人皆知锦上添花,而陆知恩能做到雪中送炭,该是多么坚定的一番心思。
凉风扬起狮首车驾的侧帘一角,露出车内男子因高烧而异常潮红的容颜,男子醒过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令人见之心痛。陆知恩出门时仅携清兮时了,两名侍女也自愿跟了来。车内温度很高如同三春,而那人依旧穿着极厚的狐裘,腿上还搭着锦被。
“公子昨日刚好的身子,今日怎的又烧起来了?这在路上饮食药品皆是短缺,公子这该要受多大罪?”待陆知恩一阵猛烈的咳嗽结束,何时了命车夫停下车子休息,遂将手探上他额头,却发现他额上温度高得吓人。方才这少年一只细痩小手抚上来的感觉,陆知恩竟一时想到了他远在北境的缨儿。缨儿那边已经很久没有消息了,而最近也已是极少能入梦来,时间总会冲淡很多事,似乎对阿蛮的想念也不再有那样深刻。
清兮窝在爹爹身边心疼地望着爹爹脸上病容,将小手放在他大手中给他力量。小女娇憨可爱,不时一句童言无忌,陆知恩自枕上转头,虚弱目光对上女儿清亮的大眼睛,虽病着心头也温暖。
“其实我这身子还是辛苦时了了,”陆知恩缓缓开口声音仍然是沙哑,高烧之下浑身上下时冷时热,病势却如这缠人的春风一般丝毫没有减退的迹象,“一路风尘我若是撑不到目的地,时了将我埋在那里便可,只是还要麻烦你将清兮带回山庄去,孩子已是无辜受苦,但还要好好长大。”
“公子这是说什么丧气的话?走之前孙神医已是配好了药品,这一路还有沉鱼落雁两位姑娘帮着我,定会平安见到王爷。”
何时了说着听得外面一阵骚动而掀帘望去,各地流民正成群结队往京城方向涌去。听说中原干旱已不是一时一地,山西河南等地方灾害更甚,已经出现换子相食的惨状。
“车上贵人大慈大悲,我等一路乞讨至此,还望贵人赏我们一口饭吃。”
衣衫褴褛的流民见这边华贵车驾纷纷携家带口一拥过来,领头的老者悲切开口,使人不忍直视。何时了与沉鱼落雁两个侍女身上都是带功夫的,便先行下车去拦住这些人,不能让其伤及公子小姐。
“爹爹,外面那些人好可怜,我们下去看看吧。”清兮眨巴着眼睛看着榻上躺着的爹爹,眼神诚恳而急切。
“好,清兮扶爹爹坐起来吧,出去告诉时了哥哥,爹爹没有力气还要他扶我一把。”
何时了搀着还未褪去高热的陆知恩走下车来,陆知恩凭借他手臂快走几步,握着刚才说话的老者的手也是落下泪来。老者见这青年病骨支离却是不忍再问,想要带着一众流民离去,却被他极力挽留下来。
“老伯不必离开,时了沉鱼落雁,快去看看我们车上还有多少干粮,留够这几日的,余下都给这些老人孩子分而食之吧。”
“公子身子不好怎能饿着?何况还有清兮小姐呢...”
“我的话都不听了吗?”陆知恩身子颤抖着疾言厉色起来,“快去将车子上的吃食拿出来,什么最为重要师父不曾教导你吗?”
“这位公子好意老朽已经知道,看你也是病得不轻,又像是出门在外的。若是因为我们伤了自己身子,便不好了。”
“老伯不必如此,这流年不利大家皆是可怜人,在路上应当互相帮忙才是。”
清兮下来车子如鸟雀般欢快,蹦跳着在人群中分干粮,众人见来到面前的是个两岁的女娃也不再争抢只默默等着。陆知恩同那老者说了会子话渐渐觉得体力不支便求落雁扶他回车上躺着,叮嘱沉鱼看好活泼的清兮不要走远。他远远看着小女儿可爱之状手扶车架微笑,却不想变故就在一瞬间。
那些人得到干粮满意离去,陆知恩一行也即将离开,何时了这小少年替公子调整好枕头高度便掀帘出来高声呼唤清兮沉鱼两个,许久无人应声,何时了自知不妙,于是一路追出去很远,依旧是不见人影。一回头却见陆知恩一个人踉跄着走过来询问情况,遂泪眼婆娑地跪于地上。
“时了没能保护好小姐,向公子请罪,看刚才那伙流民的行为举止一定不是普通百姓,还是我大意了。”
“孩子不怪你,是我的不好...我对不起清兮已逝的娘亲啊...”
陆知恩再也支撑不住弯下腰去咳得连连干呕,何时了用力扶着他即将倒下的身子,只见那人捂着嘴唇的指间已经渗出血迹。这么多年的旧疾缠绵,终于还是免不了呕出了血来。
陆知恩心中明镜一样,壮年吐血,恐怕驻留在这人间,已是时日无多。
☆、昭君怨
刘焕日日守着奄奄一息的妻子,与他一生相伴的妻子自来到西北以后身体一日比一日更差,近日卧床不起时时沉睡,已经是水米难进。吕熙平与花蟒毒门打过交道,昨日无意发现了采蘩所用药物中有毒物迹象便告知王叔,淳王一时大怒却恨自己无用不能早日发现其中蹊跷,毒门势力之深,原来已经深入至西北流放地。
大漠之上一切皆是短缺,采蘩所中之毒为毒门第九层,已经是较高的毒性极难得解。景运十七年三月初五,这近四十岁的妇人早早逝世于他乡,临终之前叮嘱丈夫儿子就地掩埋不必送灵回去。头上倭堕髻,耳中明月珠,缃绮为下裙,紫绮为上襦,当年尤氏好女采蘩出嫁先帝嫡孙刘焕时十里红妆车水马龙,其音容笑貌还在眼前挥之不去,淳王立在妻子新坟前面,忆起往昔多年恩爱,已经是恍如隔世。
“采蘩我此次随军出征西南苗疆,你知道那地方山水相连易守难攻,从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一定不要等我,京城青年才俊多得如同天上繁星,能给你幸福的不止我一个。”刘焕握着采蘩双手一脸不舍之情,身上铠甲金光闪闪,披风也是猎猎作响,当年十几岁的英姿飒爽的年轻郡王,与如今的儿子刘培十分相似。
当年未加冠的淳郡王临行前专门走了一趟学士府,二人亲事已定,然而新朝初立局势不稳,三苗首领趁新朝百废待兴在西南揭竿而起,当时的帝王刘楷倾举国之力飞蛾扑火般带领自家子孙南征苗疆,因而二人亲事也是一拖再拖。采蘩随父亲最是知书达礼善解人意,于是抽出手来拆开一缕发辫,用力拽下几缕乌黑发丝缠成结交到对面王爷手中,懂事回答:“焕哥哥一定要早点回来,采蘩既然早就同你订了亲,便一辈子都是你的妻子,随了他人我也是一生不再会幸福。”
“嗯我听采蘩的争取完完整整地回来,然后娶你做我的新娘,父王母妃身处乱世曾经恩爱了那么多年,现在万事俱备,我们一定会过得比他们还幸福。”
“不是争取,是一定要完完整整地回来娶我,以后路还长着呢。”
捷报传至京城已是数月之后,皇爷爷和父皇当年成功平定三苗反叛势力,而他身在巴蜀身负重伤几个月不能下床走动,采蘩心急如焚千里奔驰至大营,废寝忘食地日夜侍候在未婚夫身边,二人患难见真情,令上下兵士为之动容。回京之后刘楷将手头一切事务放下,先是操办了二人婚礼。
采蘩手中团扇就这样被他轻轻拨开,几个兄弟姐妹将新婚夫妇拥在一起调笑取闹,要他亲吻新娘。刘焕起初还拘谨被几个兄弟推搡着也渐渐放开了拘束,于是在众人口哨欢呼声中,浓情注目于他娇羞的小娘子,深深吻了下去。
其时皇爷爷春秋正盛,父皇还是颖亲王,大哥璠王依旧活着,刘炳刘炯刘炀刘焕四王虽然并不是一母同胞,然而能做到兄弟情深生死与共,一时传为佳话。不过半年的工夫,大伯刘潜以图谋不轨之莫须有罪名远谪岭南,大哥去世,三哥心灰远离朝堂诗酒为伴,而二哥也再不与他兄弟几人读书习武。近二十年不过一瞬,刘焕念及当年,不由得在采蘩坟前泪洒黄土。
“父亲莫要如此哀伤了,母亲在天上见到也会责怪您不顾及自己身体。”刘培在大漠寒风中将手放在父亲宽厚肩膀之上聊作安慰,这位当年淳亲王也将手搭在儿子手上。刘焕毕竟已经年逾不惑,自离开京城身体疏于保养调节,来到这荒芜之地日子长了也是渐显老态,其须发散乱而斑白。想到一母长兄与挚爱发妻皆是受毒门残害而亡,一时间恨得咬牙切齿几不可控。
“培儿记得,大伯与母亲皆是死于花蟒毒门之辣手。他不仁休怪我不义,今后无论我们能不能成事,皆与毒门势不两立。”
“父亲教诲,孩儿一定谨记于心。”
“并非是父亲狠心,培儿只记得这些万万不够,我要你对你母亲起誓绝不与毒门有任何往来,如有违背,神形俱灭。”
三月的大漠依旧不减冬日凛冽之气,说时迟那时快,刘培振袖扬起棉袍一角诚恳跪于母亲墓前,额头落地三拜道:“培儿对母亲对已逝先祖对天地神祗立誓,终此一生与花蟒毒门师徒绝不再有任何瓜葛,此誓天地可鉴,若有食言,天地不容人神共诛。”
刘焕满意看着他已经长大的儿子,欣慰不已,这个孩子已经一日日成为他身边得力助手,他已经没有体力精力去做的事情,希望他能够做到就好。
景运十七年春季又是连旱不止,农耕社会里春季正是播种的季节,而如今自给自足的农人皆外出讨食避难,留下勉强过冬的民众见土地干裂也是无法正常播种。一年到头全靠农业生产,而农人种地靠天为生,因此春旱影响的是一年的收成。于是皇家以皇帝刘深为首,礼部承办,由皇帝带领众天家子孙在太庙行了隆重庄严的祈雨祭,以求得新岁风调雨顺仓廪充实。
刘深已经是六十多岁的风烛残年,近半年来腰痛剧烈脑子也越发混沌。祭祀之前参加祭礼众人入斋宫,只是提前一天沐浴斋戒,禁食酒肉,已经将这花甲老人折腾得体力不支。皇帝虽无力起身理政,对外也只说感染日常风寒之症,以防任何存了不臣之心的人拿此做文章。然宫墙深深却并不是密不透风,早几个月东宫便已经做好准备,蒙古必勒格那边本就与毒门联系紧密,得归还三边塞重镇之许诺,也摩拳擦掌整装待发,以应对不时之意外。
祭祀当天黎明时分,老皇帝着祭服,在吴贵妃搀扶下登上帝辇至祭坛。登车之前,皇帝步履蹒跚老态龙钟之相暴露在众人面前,但刘深自年轻以来养成的皇室气度已经成为习惯,依旧挺直了身板引导仪仗,后面一众官吏均身着祭服,谨慎跟随。
皇帝先是上三柱香于祭坛第一层上帝尊位之前,然后依次行至天地神灵凡间列圣面前进香祝祷,随后跪坐在第二层向下躬身行礼三跪九拜,众官也随之跪于地上叩首。其后皇帝奉上玉帛与胙肉,以示诚心祈雨。
之后是最后一项,皇帝再次升坛至第一层上帝位前,再跪献酒爵于祭坛正中。君臣尽皆在神灵面前跪下,礼部尚书作为司祝官站在坛中心诵读给上帝所写祝文,皇帝再率群臣行三拜大礼。
一套礼仪下来,已经是烈日当空的中午时分,京城皇家官家子弟皆是锦衣玉食哪里受得起这个苦楚,便有人早已经是腹诽不止饥饿连连。太子与几个地位尊崇的王子皇孙在这之后,还要留在太庙斋宫至少三日不能脱身回府去,刘炯斜了一眼周围按捺不住的众人,与母亲如出一辙的丹凤眼目飘出一道不可捉摸的狡黠目光,心里所想却是已经不知去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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