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礼已成...”
刘深额头上已经全是虚汗,随着司祝官一声呐喊,宽大祭服包裹下的躯体一晃便倒在地上人事不省,吓得吴贵妃也不再注意祭祀礼仪,忙自远处莲步轻移过来扶住他身体。医官将手探上皇帝脉搏,脉象乱得要命一时竟也看不出任何病症,遂连忙扶皇帝登上轿辇回禁宫养心斋去。
“已经到了,淳王他们就在外面,公子醒一醒,缓缓心神我便扶您下车。”
何时了小心翼翼地叫醒沉睡中的陆知恩,他自清兮失踪后咯血次数越来越多,因为头晕也没有体力便常常睡着来减轻病痛。陆知恩自一场乱梦中逐渐清醒,心头绞痛着咳嗽起来,何时了几日不眠不休也是缺乏体力,便运起轻功同落雁一边一个架着陆知恩走下车驾,陆知恩双足甫一着地突觉不适,险些晕厥过去。却还是虚弱开口:
“殿下...”
“知恩为何不唤我父王了?阿蛮她们母女呢,都可还好?”
“是我无能,阿蛮早先已经撒手而去,这一路我又丢了小清兮。阿蛮是您的女儿,知恩受王府如此大恩尚且不能庇护于她,实在没有脸面再叫您父王...”
一番简短言语触动刘焕心神,他又何尝不是没能做到护佑家人,才使得心爱的采蘩竟死于江湖漂泊之中。刘焕携他坐下,拥着病弱的陆知恩轻声啜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你母妃月前也已经抛下我父子二人而去,她一生跟随我受苦受难还是落了这般结局。知恩一日是我的孩子一生都是我的孩子,便不要改口了,还是叫我父王就好。”
“好...”
“天不假年,阿蛮采蘩都已经逝去,以后知恩与我,万事需靠自己。知恩不必有所顾忌,培儿已经长大,若是有用的到的地方,这孩子任你差遣。”
陆知恩注目于那个当年好学上进的孩子,许久不见更加英俊挺拔。刘培也懂事知礼地单膝下拜道:
“先生有命,培儿一定鼎力相助。”
☆、西江月
“大汗远见,当年为求娶王妃割让的三个重镇终于要收回来了,我等在此提前恭贺,只是大汗日后若是成事,不要忘了给兄弟们分一杯羹便好。”
汗王大帐,必勒格在几个臣子兄弟一再相敬之下,举起酒爵便一饮而尽。边塞的酒如草原上的寒风刚烈狠辣,入喉却是回味无穷,必勒格不由感叹一句好酒。
蒙古与东宫一直联系紧密,不久前东宫飞鸽鸿雁传书至北境,信中说到大陈皇帝刘深昏倒在祭坛前二三事,时机已至,望蒙古王庭给予助力,太子若顺利继位当尽快归还当年三座北方重镇,另赐金银美女以示感谢。必勒格当年登上汗位若不是受东宫协助万万不能成事,虽不尽情愿却只能如此,刘炯并不是下任皇帝的最好人选,然对于自己与众蒙古勇士的野心而言,这样的平庸君王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大陈皇帝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状,不日南朝必会有消息到这边来,兄弟们这些日子可要比平日更加辛苦,必勒格在此先奉上好酒谢过各位了。,”必勒格说着自王座之上站起身来,命侍女为在座各位斟上这辛辣清冽的好酒,高举酒杯饮尽一杯佳酿道,“各位但讲是好酒不是?”
“王庭的酒水从来都是好的,想来那南朝太子在禁宫之内勾心斗角,哪比得上我蒙古这天高任鸟飞的广阔天地来得自在?在那般憋闷死个人的环境里,便是有几十年的佳酿也如清水般寡淡无味罢了。”
“兄弟们用得开心便好,以前皆是我蒙古向南朝进贡牛羊毛皮一类,不想风水轮流转,也到了南朝回报于我等之时,众位这些年与我患难与共连人生大事都耽误下来,必勒格也该为你们在那些个南朝美女中物色物色才好啊...”
“南朝不过是将该是我们的土地人口物归原主而已,却要我蒙古倾尽全力相助,买卖做得真是实惠。”
“长安城已经是连续大旱,国力并不会充足,这些已经是他们尽力而为。刘楷刘深均是英明君主,压得父汗与我皆是不敢轻易有所行动,若是本汗扶持刘炯上位也是好事。我若是有生之年能成中原之主,届时世间财富唾手可得,还会在乎一时得失?”
“还是大汗英明,我等只看到眼前小利,未免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
“巴根如今有所长进啊,看样子王妃逼着你读的那些书管用了,想不到啊想不到...”
“一个个只会取笑我,明日也让王妃将那些书给你们这些粗人看看,这好酒好菜堵不住你们的嘴。”
“可别...书还是你自己读吧,我是自小骑马射箭长起来的,从来可是最怕那些个密密麻麻的酸腐东西,让我读书还不如让我去多猎几头麋鹿下酒来的实在...”
如缨带着两个孩子做完今日日课,便携钟灵一人领着一个宝贝走出大帐来透口气。吉雅极乖巧地跟在钟灵身旁,小脚踢打着原上芳草;吉达却一刻都老实不下来,总是闹着要去找父汗骑马。小缨儿蹲下身去慈爱地捏住儿子鼻尖,小家伙面对母亲咯咯地笑出声来。这三四年的时光稍纵即逝,女体本弱为母则刚,吉达吉雅两个孩子胃口好因此长的有些分量,长安城的刘如缨曾经是个不愁吃穿的小姐身子,而如今的小缨儿自从做了母亲后经常抱他们,又生性喜欢舞枪弄棒从没有一日缺少锻炼,因此也是练就出了一身力气。
蒙古大地并没有主人家眷不能轻易见外男的规矩,如缨又是平易近人从来没有王妃架子的女子,因此必勒格也放心让她协助自己处理事务。久而久之这小妇人和丈夫身边的几个勇士混得很熟,还经常找他们切磋武艺,连日常家宴也是众人席间的开心果从不有所避讳。这边如缨正带着两个孩子取了侍女想要呈进去的崭新杯盘,听得帐内交谈便驻足留了下神,几人话语中透露出大陈皇室的消息,让她心下一惊。
“钟灵姐姐快些把吉达吉雅带走,这里不可久留。”缨儿故意放低声音嘱咐钟灵将两个孩子远远带走,遂整理衣袍继续听了一会儿。待几人散席出来时,一瞬间敛起神色装作何事都未曾发生,还真是将那几个粗枝大叶的蒙古人糊弄得不错。必勒格与他的王妃朝夕相处,因此小缨儿眼眸间不经意的闪动,还是让他登时便轻易捕捉。
“丫头又偷听了,有什么事情我不会瞒你的,为何不进去听?”待其他人三三两两离开,必勒格一把将他的丫头搂进怀里,也不顾周围往来侍从观瞧他们时暧昧的目光。她的丈夫擅长饮酒却张弛有度,因此虽在宴席间推杯换盏却也只是微醺而已。他的怀里温暖而带着些酸辣的酒气,伴着草原的草木香气令人觉得心旷神怡,倒也让缨儿方才升腾起来差点压不住的怒火消退几分。
“缨儿知道大汗所做的事情必有缘由,可是那边毕竟是我的至亲,可是皇爷爷身子不好,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告诉你了又有何用?你已经嫁到这边来这样久了,大陈那边已经如前生记忆,缨儿只记得做好草原王妃,教育好两个孩子,就是最大的功德。”
“虽然我只能眼看着事情发生而无能为力,可是你至少让我知道。日后不管形势如何发展,缨儿必是能同大汗同甘共苦的,这些事情你不必瞒我就是了。”
“好,以后都听你的就是...”
丫头心重,必勒格一早就知道,因此故意隐藏下许多关乎那边的计划行动。两虎相争必有一伤,淳王出事后相关消息着实已经瞒了她两年,如若一定要扶助东宫上位,也许远远将他的岳父贬谪至西北也是不错的选择,至少能保全他们一家。
景运十七年六月终于天降甘霖,干渴了许久的土地经连续十几天的暴雨如注终于开始焕发生机。农人见雨水均跪地感谢天神降福于世眷顾生灵,而此时禁宫之内,刘深已经渐渐到了弥留之际。
刘深自春季祈雨祭晕倒之后便一病不起,腰伤渐渐严重早瘫在床上二便不知。吴贵妃携一众妃嫔日夜蹲守在养心斋内轮流伺候着,平时注重保养的身体和肌肤也日渐衰退。相濡以沫四五十个年头,虽然一生都在为自己和儿子的荣华富贵筹谋,若说同夫君没有感情却是假的。不知不觉之间,这老妪本来灰白的发丝已经全部见白,如同那榻上君王的须发一般。刘深一生身边女人无数,但到这个年龄也已经凋零得差不多,曾与他自年轻力壮时期一同受苦受难过的妻妾竟只剩下吴氏一个,这当年的一对璧人,已经苍老得宛如一般人家的老夫妇。
“这么看来,朕与萱儿也可以算是白头到老了。”吴氏自榻上支起刘深因为长期卧床而日益瘫软无力的身子拥在怀中,这年老的皇帝,年轻时再龙虎姿态气吞山河,行将就木之时也不过如常人一样的老态龙钟。
“都多大年纪的人了,陛下还有心情开萱儿的玩笑,”皇帝用力坐起,身子一摊烂泥一般几无知觉,可吴氏还是擎着他身体一下一下地按摩着说话,“话说陛下已经有几年不曾称呼我闺名,这且是仗着病中越发小孩子脾气了不是?”
“才不是,朕一生风光无限众叛亲离,到老却也只有你一个知冷知热的贴心人,也是朕的福气了。”
“那陛下就该养好身子多陪萱儿几年,才是最有福气的,至于政务什么的没有心力便交给孩子们就好了,我们也像父皇母后那样过和乐安宁的日子去。”
“朕实在是有心无力了,这一年来万民生计艰难,还不知这一场雨能否有所缓解。想来我大陈再恢复强盛的那一日,我是再无福见到,只等孩子们再行努力了啊。”
“陛下说什么丧气话呢,累了就睡一会儿吧,萱儿在这儿陪着你。”吴氏坐在夫君华贵龙榻之上,将他瘦得脱了形的身子缓缓放平,刘深第一次面容这样安详,有如日常富贵人家颐养天年的老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二人几十年相互猜忌在此时也早就抹杀了个干净,风风雨雨积攒下来的绵绵情意一时抵消了所有矛盾和龃龉。
周围环境一时安静得针砭落地之声清晰可闻,刘深觉得身上病痛消失了大半。恍惚中已经去了四十年的发妻戴氏还是个未出阁的小姑娘,一口一个深哥哥地围着他打转转,少年时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如同窗外的瓢泼大雨,润湿了干渴多年的赤子之心。戴家小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那个天真烂漫的姑娘曾经倾注了他青年时候所有的悲欢喜乐,自那小女儿身后,刘深的心再无波澜。
“萱儿帮我办件事好吗?让焕儿回来一趟吧,我想见见孩子们。”这老人即将入梦之前开口向吴氏说话,语气近乎恳求。
“陛下睡吧,我尽力就是。”
吴氏掩上门扉告辞而去,向门外侍从点头示意。好戏,就要开始。
☆、月华清
老皇帝刘深自那日晚间同吴氏说过那些话之后,便再也不曾开口言语,只硬撑着精神等待四子刘焕归来。自长子璠王以下四子,都是自战乱年间历经苦难的孝子贤孙,却被自己的父亲一手造成今日结局。刘深一生用尽帝王心术,临终时分却也折在了对几个子女的想念上。
然而濒死的帝王此时却是万事不得控制,只能成为他人的提线木偶。不出所料,相关消息并未传至西北,东宫却早已整兵待发。御林军中上下大多出身原北府军,刘坪作为先帝嫡孙虽无经天纬地之大才,却人品高凡卓异足以令万众钦佩。先帝前有嘱托后有诏书,刘坪岳峦因此也是整顿军队等待时机反戈一击,更是私下里派了最擅隐形的冯嘉前往西北送信,希望能将淳亲王迎归京城继承大业。
天不遂人愿,随着冯嘉的千里奔驰,未料到京城已经是变了天色。景运十七年七月初五,在床榻前妻妾子女的一片哀戚声中,病危的皇帝刘深对外宣称未曾来得及立下遗诏,便含恨而终于养心斋寝殿内。大行皇帝升遐,停灵七日接受皇亲国戚及列位臣工吊唁,天地有灵降下征兆,一月余连绵阴雨后,也是连续几天异常阴冷。
“大行皇帝已崩逝多日,我等众臣当迎太子殿下承继大位,还望殿下摈弃悲痛,早日迎接玺绶,送先帝之灵入土为安。”
太子一党众臣自是愿见今日局面,于是趁事情未有变数抓紧催促主君上位。当时便有人轻嗤一声,虽然刘炯已经多年稳坐东宫之位,然而先帝在世时东宫德行有亏倒行逆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皇帝口头上不说,明里暗里却是提防着这个儿子及其身后势力雄厚的母家吴氏,斥责东宫也已经并非一次两次。况吴氏早已做大威胁皇权,若是这样一个皇帝即位必成傀儡,下到各家富贵荣华上到大陈未来国运,皆是不可预知。
“先帝崩逝之前未曾留下遗诏,一切事情未定,于大人这话却是说得太早了。”
“卫大人这话从何说来?大人与我等同朝为官却做如此言论,先帝面前未免有大不敬之嫌了。”
“自周天子以来嫡庶便决定天家子女地位尊卑,先帝尚有嫡子在世,太子殿下非嫡非长,平心而论可并非新君可靠人选。”
“□□皇帝立先帝为君时,嫡长子居心叵测,先帝一腔治国之才终于得□□皇帝赏识。因此我朝早有先例,立君当立贤。淳王倒是嫡子,然无德早已被贬谪至西北,太子殿下德才兼备,二位相较明眼人皆知何去何从。列位同僚你们且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一番唇枪舌战过后,在场众臣大多点头以示同意,也有人将目光斜斜望向刘坪。刘坪自觉身份已是尴尬,许多话一旦出口容易引火烧身,反而因小失大。太子刘炯也将话锋转向这个英武潇洒的侄子道:“坪儿性子耿直但讲无妨,在场之人除了你,便没有其他人更有权利说话了。”
刘坪虽与这个二叔并无感情可言,却出于礼貌尊卑躬身一拜道:“王叔素知刘坪性格直爽有话直说,我下面要说的话,得罪王叔之处还望见谅。”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得罪不得罪?”
“我大陈自立国以来两代君王皆以民为根本,才开创庆熙景运两代盛世不衰。王叔应当看到了,万民得天地眷顾,以土地粮食自给自足,因此国家才能更加繁荣昌盛。”
“坪儿说的不错,是这个道理不假,后世之君当继承先贤遗志,不辜负万民期望。”
“王叔此言非虚,而王叔前有纵容手下贪赃枉法,后有为害忠臣贤士之举,侄儿这样说完全是心里话,不敬长辈是我的错处,但问王叔一句良心可安?”
太子刘炯闻言再沉不住气,拔剑便抵上刘坪脖颈,刘坪说完一腔肺腑之言,只闭目等待死亡而毫无惧色。皇族子弟之间剑拔弩张,满场被吓得噤声不语,只听到刘炯愤而怒声相斥:“坪儿如今说话越发没了轻重,孤念你年少失怙不愿与你计较,便是纵容了你这骄奢之气是么?”
“谁身上有骄奢之气,自己心中清楚。小侄早已视死如归,王叔为何不落下剑势?莫不是怕我这愤慨的血脏了您这华贵宝剑?”
“刘坪,你私下里在做什么不要以为我不知,私自整顿御林军意图谋反,抗旨迎接罪人刘焕回京,任何一条大罪皆足以让你五马分尸。”太子对视着刘坪目光低声说话,东宫之位自年轻做到鬓角白发早就等不及。
“彼此彼此,殿下又何尝不是私自调兵以图后事?各自为政,何必分个高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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