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时卿脚步一滞,低头看向案上的匣子。鸡翅木制,品类不俗,纹路完整,未有拼补,莲瓣图样对称,看着……倒不难受。
但他望见里边物件后,却将眉蹙得更厉害了:“你们几个赶紧的,拿下去验毒。”
宣氏面露惊色。
他上前解释:“阿娘,事出反常必有妖。元将军与我素来不对付,此物或是他借了澜沧县主的名头,拿来调侃我的。儿尚有要事在身,先不陪您了。”说罢告了个退,还跟丫鬟补充一句,“等等,也别验了,直接丢了就是。”
宣氏拦不住他,只好由他去,心里道一声可惜。
陆时卿疾步回房,来去踱了几趟步,记起前日郑濯的交代,终是从箱柜里取出了一张银色面具,又拿起案上一块玉笔枕,嵌入墙内凹槽,等暗门缓缓移开,弯身下了密道。
……
元府里头,元赐娴得小厮回报,听说礼已送到,便给他们打了赏,完了撑腮坐在妆镜前,不知在思量什么。
拾翠和拣枝瞧她这阴测测的神情,都心生惧意。一个道:“小娘子,您还想做什么,不如及早与婢子们讲,这赶出来的活儿终归不够精细。”
她偏头见两人眼周好大一圈青黑,笑道:“这回的香囊与同心结做得不错,暂且不需别的了,你俩好生歇息,晚间不必服侍我。”
拾翠点点头:“可这法子行不行啊?婢子听人讲,陆侍郎压根不近女色,兴许好的是男风呢!”
“哪来的传言?我怎么没听说。”
拣枝接话:“传言大抵添油加醋,却也是无风不起浪。您瞧这陆侍郎,二十有二了,正房空置,姬妾也无,这些年,长安多少小娘子前仆后继,趋之若鹜,一个都没成。婢子昨日替您出去打探,还听说了一桩厉害的事。”
元赐娴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小娘子可知韶和公主?那是当朝皇后独女,出了名的相貌标致,可惜十六岁下嫁侯府,没几日便守了寡。十九岁时,也就是昨年,韶和公主瞧上了陆侍郎,有意再嫁。结果您猜陆侍郎怎么回绝她的?”
她歪着脑袋想了想:“听闻他十九丧父,该是拿守孝作了借口吧。”
拣枝摇头:“若是如此,倒还算留了情面。小娘子有所不知,韶和公主左眼下边生了颗美人痣,但右眼下边却没有,陆侍郎说,他瞧了浑身难受,一眼都不能多看,实在无法与贵主共度余生。”
后来,京中便渐渐生出了陆时卿不好女色的传言。毕竟连天仙儿似的韶和公主都不爱,估计这辈子是瞧不上哪个女子的了。
元赐娴哭笑不得。
拾翠愁容满面:“陆侍郎连如此贵人都不放在眼里,小娘子当真要迎难而上?”
她话音刚落,便听房门被人叩响。仆役来报,说郎君请小娘子去一趟书房。
元赐娴记起与郑濯的约定,想是上回那位先生到了,连忙过去,到后与元钰讲:“我就躲在屏风后边,阿兄切记照咱们昨夜商议的来。”
元钰听外边脚步声渐近,点头示意她放心,推她躲了进去。
来人正是陆时卿。
元钰心虚,见他坐下后似有往屏风那头瞧的意思,抢先拉回他的注意力:“先生因舍妹两度奔波,有劳了。”
陆时卿心道可不止两度,这都四度了,声音则伪装得十分到位:“将军客气。”
见他未再企图偏头,元钰松口气:“殿下意图,实则元某已十分清楚,不必劳您重复。倒是您与我数次相交,我却始终不知您姓甚名谁,一直以‘先生’称呼……”
他话只说一半,料想对方能懂。
先前一来出于礼貌,二来因知晓这等幕僚向来身份隐秘,他从未探究过此人。今日这一问,是元赐娴的交代。
陆时卿不卑不亢地答:“鄙姓徐,名善,您随意称呼即可。”
元钰听见这名字怔愣一下,讶异道:“您莫不是……莫不是浔阳居士徐从贤,徐先生?”
“幸得将军听闻赏识,徐某受之有愧。”
屏风后的元赐娴也很意外。
徐善的名号,她身在姚州也略有耳闻。听说此人擅弈,十几年前,在江州浔阳大败彼时的国手许老先生,从此一战成名。因过后行事低调,几不露脸,且寄情山水,常年隐世,故而被世人称作“浔阳居士”。
她虽嘱托了兄长询问此人身份,起先却并未对其坦诚相待抱多大希望。但很显然,倘使对方意欲造假,就该选个名不见经传的来,而非浔阳居士这样的角色。毕竟如要辨别真伪,很可能一盘棋便够了。
看来这一次,郑濯是抱了诚意来的。
只是话说回来,像徐善这样的清白隐士,究竟是如何被请出山的?
元钰的小心肝颤了好一会儿才得以平静,原先的气势一下弱了一截:“徐先生拨冗前来,元某便开门见山地答复您了。”
他清清嗓子,将事前背好的说辞倒了出来:“观今之大周,储君之位空缺日久,而圣人却因先太子前车之鉴,久未有新立打算,只一味钻研制衡之术,猜忌无常,愈发加剧了朝野动荡,以至党派林立,人心不齐。”
“如此情状之下,于私,殿下欲一展宏图,于公,殿下欲针砭时弊。而对元某来说,独善其身虽好,可眼见圣人这些年对元家所行防备之事,却觉实无可能。为免令元家彻底沦为帝王猜忌的对象,制衡的棋子,元某理该及早择明主而栖。这便是元某与殿下合作的初衷。”
陆时卿静静听着,余光却注意着屋内那盏花鸟屏风。
元钰继续背:“舍妹若嫁与殿下,便是殿下给元家的一颗定心丸子,亦是元家给殿下的一颗定心丸子,无疑可谓锦上添花。但元某以为,既已有如上初衷,令我与殿下心意契合,不添这朵花又有何妨?”
这番答复滴水不漏,实在厉害。
陆时卿一听就知他有备而来,再多劝说,怕要适得其反,便道:“徐某已明白将军的意思,必将原封不动转达于殿下。”
元钰将元赐娴交代的话如数背完,已紧张得汗流浃背,差点忘了还有一茬,赶紧补充:“能得您理解便是最好,这桩婚事,并非元某不愿促成,实是舍妹已有心悦之人。此人您兴许也知道……”
陆时卿眨了两下眼,作洗耳恭听状。
元钰眉头紧蹙,恨恨一拍大腿一咬牙,不情不愿道:“便是咱们朝的陆侍郎!”
陆时卿面具后边的脸色,突然变得非常精彩。
第9章 倒追
最终,陆时卿被客套而热情地送了出去,往元府一扇不临街的偏门走。
元赐娴沿后窗绕路,与他在廊下来了个“偶遇”,亲口致歉,套话说了一堆,可惜道:“烦请先生替我转告殿下,殿下雄才大略,令我倍感钦慕,我亦欲结识深交,却实是心有所属,怕与殿下过多交往,来日招致陆侍郎误解,故而只好辜负殿下厚爱了。”
他想说,陆侍郎是不会误解的。但他不能。
陆时卿心里翻着大浪,面上却纹丝不露,颔首还礼,示意无妨,等回了马车,才摘下面具,恨得咬紧了后槽牙。
好了,这下叫他怎么跟郑濯交差去!
他离府后,元赐娴也被元钰逮了回去。
兄妹俩前些天因陆时卿争过一晌。元钰说得嘴都烂了,愣是拉不回这死犟的,眼下继续语重心长地劝:“赐娴,你要使这缓兵之计,阿兄不拦你,可张家李家都有好看的郎君,你何必非死磕陆家?你瞧瞧陆子澍在长安的破人缘儿便晓得了,就他那个难搞的德性,迟早叫你磕得头破血流!”
元赐娴摸摸额头觑他:“说得怪瘆人的,哪有那么夸张?”
“我看你是不撞南墙不死心!你说你,偷摸着来也算留了余地,眼下故意讲给了外人听,岂非便是昭告天下?”
她点点头:“我元赐娴瞧上了谁,就是要昭告天下,尽人皆知的,不一日传遍长安城都不行。”她笑盈盈地扯了下他袖子,“阿兄就莫费口舌了,快与我说说,陆侍郎平日一般几时下朝,回府都走哪个路子?”
……
翌日,元赐娴就去堵人了。
对陆时卿此人,她有自己的打算。阿兄说得不错,倘使单为一时权宜,的确不是非他不可,甚至此人可算下下之选。柿子还拣软的捏呢,她找个硬得硌牙的,自讨苦吃做什么?
可她接近他,却是为了长远谋虑。
阿兄闲散在京,许多事无从详细打听,她姑且只得相信梦里的,走一步看一步。
她算过了,徽宁帝的确有不少偏爱的臣子,但要符合梦里人的那句“最宠信”,眼下看来,恐怕还真非陆时卿莫属。
论官职,他是门下侍郎。本朝设此官两名,同是门下省第二把手,为天子近侍,可出入禁中,平日多接触朝廷机要,亦参与诸政务定夺。身在此位,如得圣人爱重,来日很可能登顶相位,成为翻云覆雨的主。
论事迹,她听说,前些年有一回徽宁帝遇刺重伤,气息奄奄之际,不唤宦侍,不唤儿子,偏偏着人唤来了陆时卿,足可见其在帝王心中的分量。
更要命的是,照前次芙蓉园内郑濯所言,此人还是十三皇子的老师。
倘使陆时卿便是多年后参与谋划逼迫徽宁帝禅位,辅佐十三皇子登基的人,那可就非常有意思了。
陆时卿下朝后照旧坐马车回府。
今日非他当差随侍圣人,故而稍微清闲一些,不料正闭目养神得怡然,马车倏尔一个急停,叫他撑在案几上的手肘一滑。
他皱起眉,朝外道:“生了何事?”
车帘外迟迟未有动静。
他再唤一声:“赵述。”
一个哆嗦而激越的声音响了起来:“郎……郎君,我,我瞧见仙女儿了……”
“……”
“一个骑宝马的仙女儿!”
“……”
陆时卿被他颠三倒四的话恼得一把掀开了车帘,抬眼就对上了一双秋水盈盈,横波滟滟的眸子。
女子一身俏丽胡装,上穿杏红翻领长袍,下着波斯裤,腰配承露囊,足蹬金锦小蛮靴,正高踞一匹淡金色的汗血马,笑意融融地望着他。
他认得这匹马,是昨年徽宁帝赏给元钰,贺他新婚的。
他也认得这个人,是元赐娴。
她在马上笑问:“陆侍郎,真巧啊,您这是往永兴坊去吗?”
陆时卿的手捏在帘子上,面无表情“嗯”了一声,向她颔了颔首以示招呼。
她笑得更高兴:“我就住在您斜对角的胜业坊,与您只隔了一条大街。”
陆时卿无意多做停留,状若未闻地道:“狭路难行,县主先请。”说完却迟迟不等赵述动作,他偏头一看,见这小子哈喇子都流到下巴了,只得恨恨咬牙道,“赵述……!”
赵述连忙回魂,连“哦”几声,一手去提缰绳,准备掉转马头让路,一手一抹口水。
陆时卿不忍见如此污秽场面,眉头一蹙就要放帘,却被元赐娴给打断:“陆侍郎,大热天的,您上朝辛苦,我这儿有个冰鉴,里头盛了酸梅汤,您喝不喝?”
她提了提手里的匣子,含笑等他答。
他放帘的手一滞,弯唇道:“大热天的,县主出门也辛苦,不如还是自己喝吧。”说罢手一松,搁下了帘子。
元赐娴也不恼,一夹马腹上前,隔着帘子说:“陆侍郎,您这会儿不想喝,兴许等会儿就想喝了……”
陆时卿当她是要劝说自己收下冰鉴,正想说“不必”,却听她顿了顿道:“我送您回府,倘使您这一路改了主意,叫您的马夫唤我一声就是。”
“……”
陆时卿险些以为他听岔了,却见她紧接着吩咐起了赵述:“赵大哥继续赶车吧,我这马跑得快,跟得上。”
玩真的?
赵述被这声“赵大哥”喊得神魂颠倒,好歹还保持了些微清醒,回头问了句:“郎君?”
陆时卿是不惧这点激将把戏的,“呵呵”一笑:“那就听县主的,回府。”
马车辘辘向前驶去。很快,他就再笑不出第二声。
本道元赐娴是说笑威胁,却不想她当真说到做到跟来了。不论车行如何快,帘外的踏踏马蹄都一路紧随。
是了,论起速度,谁还能比得上圣人御赐的汗血宝马不成?
然后,更叫他不能忍受的事情发生了。
他听见街头巷尾,百姓们对这匹扎眼的骏马议论纷纷,而这个高踞马上的女子,与众人热情地打着招呼。
“老丈,我这马漂亮吧?对对对……我这是送咱们朝的陆侍郎回府呢!什么,风大,您听不清?哦,我说啊,我这是送咱们朝的陆,侍,郎——回府呢!”
“阿婆,您问陆侍郎是谁?您有所不知,咱们朝的陆侍郎可厉害着呢,十五岁就高中探花了……您孙儿这么小的时候在做什么呢?”
“这位小娘子,你说你仰慕陆侍郎?哦,这个不可以,因为咱们陆侍郎名花有主了,他……”
“元赐娴!”陆时卿忍无可忍,咬牙打断了她。
她立时听话地打住,笑呵呵地与众人挥别:“……啊,时候不早,乡亲们,咱们来日再话。”
陆时卿这辈子第一次真正体味到了什么叫招摇过市。等远离了嘈杂一带,他深吸一口气,冷声叫停了马车。
元赐娴俯下些身子,凑到车帘边殷切地问:“陆侍郎,您方才唤我何事?”
车内一片死寂,半晌,传出个平静的声音:“劳烦县主一路相送,此地已离寒舍不远,您将冰鉴交给我的仆役便好。”
早这样不就完了嘛。何必热得她满头大汗呢。
元赐娴也实在晒得慌,一刻不愿多停,将匣子递给赵述,完了再次俯身道:“陆侍郎不必客气。实则论品级,我在您之上,但您见了我,不下马车,还直呼我名,该不是目无尊卑,有意冒犯,而是想亲近我的缘故吧?”
这话陆时卿没法接。
马车里传出清脆的“嚓”一声,像是谁将宣纸一把揉成了一团。
元赐娴笑了一声:“您不说话,便是默认了。这酸梅汤您趁凉喝,咱们后会有期。”
……
陆时卿一路阴着张脸回了府。
他身后,赵述提着匣子屁颠屁颠跟着,一路碎碎念:“郎君,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澜沧县主呐!哎哟,可真是……”
可真是美到叫人深感言语之贫乏,措辞之无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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