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日与萧燕燕夜谈之后,耶律贤每日都会到偏殿坐坐,有时和萧燕燕一起用膳,有时只是絮絮谈论着朝堂之上发生的大事、趣事,大部分时间,萧燕燕只是含笑听着,有时候也不免议论两句。耶律贤从不得志的王爷成为九五之尊,渐渐感受到了“寡人”的滋味,但在萧燕燕这里,他不仅接近着自己的爱情,更得到了直抒胸臆的机会。所以他也乐于和萧燕燕谈古论今、谈天说地,只是从不在偏殿过夜。后来,连阿离都开始有些着急了,她以为皇上定是有其他侍妾,便背着萧燕燕去打听。结果,皇上每日不是宿在自己的寝宫,就是紫宸宫的内堂,并且都是独自一人。当阿离把这个消息告诉萧燕燕的时候,她正在煮皇上新赏赐的建安茶。
“小姐,我听说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阿离嗫嚅道,“可是...这一晃都快一个月了,皇上...皇上到底怎么想的啊。”
本想骂她自做主张,听阿离这样一说,萧燕燕破颜为笑:“你这丫头真是越来越不害臊了,什么话都敢说。”看着袅袅的水气,闻着清幽的茶香,萧燕燕沉吟道:“这些日子,我与皇上每日对谈,知道他不是凡夫俗子,皇上这样做一定有他的原因。况且,这些日子我也悟出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阿离忙问。
“四个字,各司其职。”萧燕燕缓缓倒了一杯茶,若有所思地说,“皇上有皇上的职责,大臣们有大臣们的职责,百姓也有百姓的职责。若世人都能居其位、司其职,那国家就会太平有序。”
阿离一脸茫然,皱眉问道:“可是...可是这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萧燕燕有些无奈地看着阿离:“我呢,也有我的职责。我不去想皇上是怎么想的,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够了。”
虽然阿离还是似懂非懂,可是眼见小姐比刚入宫那会确是活泼多了,话也多了,心里高兴,便笑吟吟说道:“是,阿离也有阿离的职责,眼下啊就是把册后大典的礼服给娘娘准备好!”
萧燕燕笑笑,忽然想起什么,有些犹豫地问:“对了,我…我让你打听的事,怎么样?”
阿离明白小姐所指,收起笑容,轻轻说道:“打听到了,就是...册封那天。”见萧燕燕不语,阿离想宽慰几句,但“小姐”二字刚出口,就被萧燕燕打断:“阿离,去把礼服拿来我试试吧。”
☆、山水相隔
保宁元年十二月初一,天高云淡,银装素裹的上京皇城内鼓柷声声,黄钟大吕,乐声大作。元和殿上,文武百官北南分列,耶律贤皇头戴紫金衮冠,身穿盘龙络缝红袍,腰佩犀玉带,脚踏络缝乌靴,端坐金銮。他刚刚完成了受册仪,虽有些疲惫,但目光还是炯炯看向前方,因为萧燕燕正在命妇的的引导下缓缓踏入元和殿。只见她头顶紫金朝凤玉翅宝冠,耳垂珍珠宝塔坠子,身着真红蹙金双层长尾鸾袍,粉面朱唇,双目如漆,旖旎行至殿下,跪坐在褥位。礼官早已将金册俯伏放置在皇后身前,于是萧燕燕携命妇又向金册四拜。接着,便听礼官朗声读道:“萧氏女绰,秀毓名门,祥钟世德,懋著芳型,秉德温恭,信可嗣音于椒殿,统六宫而摄职......”萧燕燕面无表情,静静听着册文,并没有注意到站在百官之首的父亲萧思温正向她投来复杂的目光。
行册后,萧燕燕向皇上四拜,在命妇的搀扶下款款起身走到殿上。耶律贤微笑着向她伸出左手,眼底尽是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在萧燕燕看来,这犹如是命运的召唤。这一次,耶律贤没有犹豫,萧燕燕也没有,她将冰冷的玉手缓缓搭在耶律贤的手上,忽地感受到来自另一只手炽热的温度,手指不禁一颤。帝后二人掌心合握,并肩而坐。这在旁人看来不足道的细节,却在萧燕燕心中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她不禁泪涌眼眶。她知道,此时有个人正在远去,她在同他告别,也在同自己告别。
在皇城外十里处,韩德让一身布衣装扮骑在马上,身后是同样打扮的两个长随。寒风吹起他的袍角,韩德让回身遥望身后白茫茫的上京城,心中思忖:“自此一别,斯人、斯地、斯物,从今往后都成旧梦,惟愿年年岁岁,人更好,花更红。”感怀处,他不禁眼眶泛红,便赶忙调转马头,正欲策马前行,忽听身后有人呼叫:“韩德让!韩德让,你等等!”
韩德让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一个瘦弱“少年”正策马向自己跑来。韩德让心下犯疑,难道是父亲让弟弟给自己带什么口信?直到那“少年”越来越近,见“他”虽身披银灰斗篷,发束高髻,却肤似凝脂,红唇皓齿,这才看清楚,哪是什么“少年”,却是晋国公主耶律凝!
韩德让蹙着眉头,愣愣盯着耶律凝,半晌才问道:“你…怎么来了?”
刚才一阵追赶,耶律凝此时正气喘吁吁,闪着一双大眼睛,嬉笑着说:“公子,你…你的信。”说完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递给韩德让。韩德让半信半疑地取过信,展开一看,见是皇上亲笔,却只有四个字——“多谢吾兄”。
韩德让端着信,望着一脸俏皮的耶律凝,不解其意。耶律凝见他困惑的样子,不禁为自己的计谋高兴,仰脸道:“皇兄已经答应我随你南去了,我们走吧。”
“不行!”韩德让又急又气,“公主,臣已经说的很清楚了,臣——”
“我不用你娶我,”没等韩德让说完,耶律凝就亮声打断了他,“你可以不娶我,我可以当你的妹妹,或者,像他们一样,做你的长随。再不,做你的侍女也行!”
韩德让被噎的无话说,却也知道这是万万不可。转身对两个长随说道:“你们在这等着我,我去去就来。”说罢,一手牵过耶律凝的缰绳,拉着她的马向皇城骑去。
“喂,你要干什么啊!”耶律凝见自己被韩德让牵着走,一时没反应过来。
“送你回皇宫。”韩德让也不回头地说道。
耶律凝当然不肯,一边喊着“你停下!”一边使劲朝相反方向拉缰绳。见自己拽不过韩德让,耶律凝心下一横,竟一个纵身跳下马,着地时一个踉跄没站稳坐倒在地,把后面两个长随吓得大叫。听到叫声,韩德让才回过头,发现公主摔倒在地沾了一身雪,慌忙下马跑过来查看。耶律凝一手推开韩德让,“噌”地站起身,委屈地哽咽道:“韩德让,你就这么讨厌我吗?”
面对耶律凝的质问,韩德让虽有些不忍,却知道不能给她希望,便转过身不讲话。耶律凝见韩德让不回答,心一下冷却,忍着眼泪,径自牵着马向皇城走去。韩德让看着公主负气从自己身边走过,虽于心不忍但也松了一口气,却见她突然停了下来,一转身已是泪流满面。
耶律凝直直盯着韩德让,咬着嘴唇说:“从我记事起,父皇和母后就不睦。虽然我要什么父皇就给我什么,可他却没有时间陪我。而母后,对我总是冷冷的,她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佛堂里。所以从小到大,我的玩伴都是宫里的太监宫女。人人都说晋国公主娇纵,可谁又知道我的孤独呢。如今…如今,父皇去了,母后在天雄寺离宫修行,皇兄虽好,却也顾不上我。这偌大的皇城,究竟哪里是我的容身之所?我要与你南行,不过是为了有个地方去,你…你又何必这样对我呢!”说罢已是掩面而泣。
寒冬腊月,韩德让见耶律凝哭的脸颊通红,又内疚又无奈。他看着耶律凝,想到萧燕燕,想到自己,想着他们这些生长在皇家贵族的人,在外人看来是荣华富贵,可其中的酸甜苦辣就只有自己才知道。侯门一入深如海,绰儿已入宫门,无法挽回,如果公主还有机会,自己是否应该帮她呢?
“同为天涯沦落人”,韩德让轻叹了一句便跃身上马,也不回头,只冷冷说:“天不早了,快上马走吧。”
耶律凝还哭着,见韩德让已经上马,才知道自己成功了,马上破涕为笑,赶紧追上了韩德让,与他并肩骑马。韩德让见她哭的快笑的也快,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对耶律凝说:“等你玩够了,我再派人送你回来就是。”耶律凝也不吱声,心里却在暗喜:看吧,这辈子,缠定你了。
☆、前路未卜
在册封皇后当天,萧燕燕便在连奴的引领下搬进了崇德宫。崇德宫是个三进院子,前堂后寝。萧燕燕踏入崇德门,绕过一个雕砌着凤凰戏牡丹的精美影壁,只见院子里青竹挺立,松枝抖擞,虽然冬雪覆盖,但还是令人神清气爽。连奴见萧燕燕面露喜色,赶紧笑着说:“娘娘,这还不算什么,您往里边请。”
萧燕燕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将信将疑地跟着连奴穿过宽敞的厅堂,一下就被眼前景象震惊了,只见皑皑白雪下,竟是一盆盆娇艳欲滴的鲜花,有铃兰、月季、水仙、芍药、鸢尾......
上京的冬日滴水成冰,这些春夏才有的花怎么会如此芬芳地开在冬天里呢?萧燕燕惊讶地看着一脸得意的连奴,听他娓娓道来:“皇上知道娘娘爱花草,两个月前就让奴才们从南边千里迢迢运来这些花骨朵。又在皇宫的南面辟了几间屋子来放置,命人昼夜在里面烧火,屋里的温度比外面高出很多,像个温房似的,这些花才能在冬天还开的美呢。”连奴咽了口吐沫,并没注意到萧燕燕凝重的神色,继续眉飞色舞地说,“皇上说,娘娘是百鸟之王,今天入主后宫,应该有百花朝凤为贺,所以特别安排了这些花卉。”
身后的命妇宫眷,见这冬日里繁花似锦的场面,又听了连奴的一番话,都啧啧称赞,无不羡慕帝后情深。萧燕燕也不知声,只默默穿过庭院向寝宫走去。连奴摸不到头脑,只得赶紧跟上。因到了内廷,命妇们也都止步。萧燕燕进了寝殿,见里面摆设虽精美却不奢华,稍稍安心,却闻到一股清香,也说不上来是什么,连奴见状,赶紧上前解说道:“娘娘,这是花椒树的香味。”
“花椒树?”
“是啊娘娘。皇上命奴才们用花椒树的花朵制成的粉末和泥和在一起涂墙壁,这样既清香又防寒,还能防蛀虫呢。皇上说,这叫...叫…对,‘椒房之宠’。”说完连奴长舒一口气,他心疼皇上这一片苦心,生怕皇后不领受,就想趁机替皇上讨个喜,便自言自语说道:“这两个月,皇上都没用奴才伺候,就嘱咐盯着这些事,奴才眼见皇上这份真心...真是…...”说罢还擦了擦眼角。
萧燕燕心里明镜似的,只对连奴笑说:“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替我转告皇上,请他今晚务必来崇德宫,臣妾...臣妾有话说。”连奴听皇后这样说,自然高兴,答应着就出了殿。
待见连奴出了殿,阿离才弱弱地问:“小姐,您这是”
萧燕燕幽幽望着院里娇艳欲滴的鲜花,蹙眉说道:“皇上用心良苦,从我入宫以来种种举动都是希望得我真心,我若不以真心来换,像今天这样的‘惊喜’还不知道要弄出多少。阿离,让外面的人都去歇了吧,准备晚上接驾。”
皇上果然在酉时驾临了崇德宫,萧燕燕赶忙迎驾,见皇上红光满面,含笑三分,知道他心情很好。脱下貂皮大氅,耶律贤落座在榻上,一边在火炉边暖手,一边笑着说:“皇后知道吗,今天刘汉、高丽、日本、女直、党项、回鹘,连南唐都派了使臣来祝贺朕,可见我大辽国威,真令人高兴啊——对了,他们送来些贡品,我挑了些好玩的给你拿了来。”萧燕燕见一旁的连奴捧着一盘子奇珍异宝,只微微颔首谢恩,一边又向阿离递去眼色。阿离见状,笑着向二人屈膝一拜,便带着连奴和一众侍奴退了下去。
耶律贤正不解其意,却见萧燕燕忽然跪下。
“皇后…你这是…...”
“皇上,臣妾向您请罪。”萧燕燕颔首说道。
耶律贤更加不解:“皇后何罪之有?地上凉,你快起来。”说着就要去搀起萧燕燕。
萧燕燕却不起身,只正色说:“臣妾有罪,臣妾身为皇后,上应当服侍皇上起居,为皇家绵延子嗣;下应当纳言敏行,协理宫廷。如今,皇上却为了臣妾冬植夏花、椒房独宠,如此劳民伤财,臣妾实在惭愧。”
耶律贤脸上早已一阵红一阵白,有些尴尬地说道:“皇后,朕...朕也是…...”
“皇上,臣妾明白。”说到这里,萧燕燕脸上一红,“皇上用心良苦,臣妾怎能不知。只是...只是你我夫妻,皇上...何须如此呢。”
这一句“夫妻”说的耶律贤心头一暖。他紧紧握住萧燕燕的手,轻轻唤道:“绰儿,朕...可以这样叫你吗?”烛光摇曳中,见萧燕燕羞涩地点点头,耶律贤缓缓将她扶起,柔声说道:“绰儿,朕今天看你走上元和殿,不知怎么的,就想起了母后。”
“孝烈皇后?”
耶律贤摇摇头:“不,我的母亲不是萧氏,她姓甄。”
萧燕燕暗暗惊讶,她知道,从□□起,大辽皇帝世代只能娶萧氏女子为后,这是祖宗定下的规矩。
耶律贤继续说道:“我母亲是后唐的宫女,父皇随太宗灭唐后,母亲被俘获为奴。但是,父皇却爱上了母亲,他不顾太宗的反对,将母亲接入宫中,还要立母亲为妃。太宗不允,甚至用皇位要挟,还给父亲娶了萧氏女子为妻,就是孝烈皇后。直到太宗和萧皇后相继病故,父亲才力排众议,将母亲扶为皇后。记忆中,父皇为母亲画眉,母亲总是温柔浅笑,就连...连他们被耶律察割杀害时,也是十指相扣的…...”说到此处,耶律贤已是泣不成声。在萧燕燕眼中,耶律贤一直都是副少年老成的样子,此时见他脆弱的像个孩子,不禁心疼,便紧紧将他抱在怀中。萧燕燕这一抱,似乎把耶律贤这十几年的委屈都引了出来,也将萧燕燕紧紧抱着埋头痛哭。
半晌,许是觉得自己放纵过了,耶律贤才不好意思地擦了擦脸上的泪痕,笑笑说:“让绰儿笑话了。”萧燕燕笑着摇了摇头,给他倒了一杯茶。耶律贤轻啜了一口茶水,目光幽幽继续说道:“那年耶律察割叛乱,因为尹哥的保护,我才侥幸逃脱。怕被人发现,我们昼宿夜行,只能挖野菜果腹。好不容熬到了尹哥家,可惜他也是个穷苦人,家中并无余粮。可他们只要有半点食物也是先给我吃,全家人则背着我吃糟糠,包括他的小儿子——对了,就是连奴。我目睹了父母被害,又提心吊胆逃了几日,加上寒风侵体,衣食不保,终于一病不起,若不是在我昏迷第五天的时候被穆宗寻到,恐怕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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