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德让虽然面色疲惫,但目光依然炯炯,听到皇上问话,马上叩首道:“臣谨遵皇上训诲,定不负圣谕,不辱皇命!”
耶律贤满意的点点头,换做了轻松的语气说道:“平身吧。德方,你我相交一场,虽为君臣,但这里没有外人,不需要这么拘束。” 说着起身向韩德让踱去。
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亮的年轻君王,又想起曾经称兄道弟、秉烛夜谈的日子,韩德让内心难以平静。他欣赏这个朋友,也相信他会是明君,可一想到萧燕燕,韩德让心里就如刀割一般难受,也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位皇上。所以他才请旨调回幽州,甚至等不及皇上的登基大典。
耶律贤慢慢走近韩德让,笑着说:“幽州的气候虽然比这暖和些,但冬天还是很冷的。这是用我去年猎得的水獭做的大氅,赐给你。” 一个小侍捧着一件深褐色的水獭大氅跟了过来,只见那大氅通体一色、毛色亮丽,是难得的上品。“冬日路途难行,用它御风寒吧。”
韩德让心里一暖,他刚想跪下谢恩,便被耶律贤扶了起来。“都说了不用拘谨。”耶律贤笑着说,“其实…你也可以在上京再多呆些日子,和亲朋们聚一聚,有什么放不下的事情,也可以处理一下。等天暖冰化开了,你再去赴任也不迟。”
韩德让知道皇上一片好心,但又觉得言语中似乎有些试探,遂拱手道:“谢皇上体谅。只是,臣在上京无家无室,母亲早故,父亲尚还康健。所以,臣无牵无挂,只想尽快赶到幽州,为皇上解忧。”
耶律贤微微一笑,虚咳一声:“说到这,朕倒想起来了。你早就过了婚配之年,为什么不成家呢?”
这问题来的突然,韩德让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同皇上相交数年,韩德让深知他的野心和城府,总觉得皇上今天的每一句话都似有深意,因此迟疑了一下说道:“国家正当用人之际,臣...臣不想儿女情长。”
“你这话不对,”耶律贤笑着摆摆手,“按你这么说,那朕的满朝文武官员都该出家当和尚道士了,圣人都说要先’齐家’嘛。”
“臣没有’治国平天下’的野心,这‘齐家’不‘齐家’,也就不重要了。”韩德让不知皇上何意,便如是答道。
耶律贤拍了一下韩德让的肩膀,有些语重心长的说:“德方,你是朕的良才,又亲如兄长,于公于私,朕都希望你能够婚姻美满。今天,朕倒想做个媒,朕将晋国公主许配给你,可好?”
韩德让实在没想到皇上会提出这个想法,不禁愣住:“晋国公主?”
“对,她和我虽非同胞兄妹,但我们自小一块在宫里长大,朕把她当亲妹妹一样看待。凝儿,虽然...虽然日常顽皮了些,但是无论相貌还是性情都是宗室女子中拔尖的,朕觉得你们是金玉良缘!”说起这位妹妹,耶律贤满脸笑容。
这时韩德让才知道皇上并非玩笑,急忙答道:“皇上,幽州临近中原,乃是非之地。臣此次南下赴命,前途不明,实不敢将公主的性命置于危险之中,请皇上收回成命!”
耶律贤眉头微蹙:“你说的这个朕也想过。朕想,你们成亲之后,可以让凝儿先留在上京,等过个一两年,幽州稳定了,朕再把你调回来,这样——”
“皇兄!”皇上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一个女子的声音打断,只见晋国公主耶律凝从内殿走了出来。她一身汉装,身着明黄色垂花宫锦绸裙,头发绾成燕尾髻配鎏金双雀钗,耳坠飞燕珠,腰间的环佩“叮咛”作响,袅娜娉婷,比起那日的骑装更多了绮丽淑雅。耶律凝似有怨气地走到两人身边,对耶律贤说:“皇兄,我自己的事自己说。”
耶律贤有点苦笑不得。前几日,这个妹妹来跟他说,要他赐婚韩德让,于是他借着今天韩德让来谢恩的机会,让耶律凝躲在内殿里,自己来做月老。却不想,耶律凝竟然自己走了出来。耶律贤素来知道这位妹妹的执拗脾气,便苦笑着摆摆手:“好好,你的事自己说,我不管了。”说罢带着太监宫女扬长而去。
一旁的韩德让这才明白过来,面对耶律凝炙热的目光有些不知所措,只作了一个揖。耶律凝盯着韩德让,红着脸认真地说:“我不怕。” 见韩德让似乎没明白,耶律凝继续说:“什么战乱什么危险,我不怕。虽然我自小在宫里长大,但每年随父皇行营,骑马射箭都不在话下,你应该见识过了。”
见公主不依不饶,韩德让躲着她的目光,面无表情地说道:“公主,南京城尚未修好,比不上上京舒适繁华,不是您这样的金枝玉叶应该去的地方。”
耶律凝被韩德让气的直跺脚:“韩德让,你听着!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在乎,听到了吗!”
这样大胆的表白让韩德让又尴尬又气恼,便也扭头带着气回道:“臣将全部身家性命交付朝廷,已经笃定终身不娶,请公主不要相逼!”
这句话说完,韩德让也有些后悔,毕竟公主千金之身,自己的话会不会说的太重了。正想着,只听见身旁传来抽泣声,一转头,发现晋国公主已经满目泪水。
耶律凝幽怨地看着韩德让,哽咽着说:“八年前,你真的不记得了吗?”韩德让被她问的糊涂,不禁愣住。耶律凝见状,缓缓说道:“那年夏天,我躲开侍奴,背着父皇母后第一次跑出皇宫一直玩到很晚。回宫的路上,我饥饿难忍,看见杏树上结了果子,便爬上树去摘,结果把脚卡在了树杈间。是你路过,爬上树救我下来,还给我包扎。”耶律凝陷入美好的回忆中,脸上展出笑容,“那时,你已经有现在这般高了。我还记得,那天你穿着灰色长袍,腰间系着一个圆形玉佩,你爬树的时候还把衣服刮坏了。我问你‘喂,你是谁’,你笑着对我说‘我叫韩德让’,我说‘我会记住你的’。你还记得吗?”
听着耶律凝的诉说,韩德让似乎想起来,他的确曾经救过一个被困在树上的少女,可他怎么能想到当年那个梳着羊角的小姑娘就是眼前这个亭亭玉立的晋国公主。
耶律贤凝见韩德让不出声,动情说道:“从那时候我就记住了你,一直想着再见你。父皇庆州行营的时候,也是我求他把你快马调去的。”说到这里,耶律凝不禁悲从中来:“若不是...不是父皇...遭遇变故,他本就准备为我赐婚的。”
韩德让恍然大悟,又想到公主刚刚丧父,也有些动容,便安慰道:“公主,斯人已去,请节哀。皇上心地仁慈,对您也是疼爱,是不会让公主在宫里受委屈的。”
耶律凝见他避重就轻,话里话外都是不想让自己跟着,一气之下便向韩德让逼问:“你是不是...还在想着萧绰呢?”
听到这个一直被他回避的名字,韩德让不禁眉头一紧。但他马上提醒自己,绝不能把萧燕燕牵扯进来,于是转头否认道:“不关别人的事,请公主不要乱猜疑。”耶律凝却不依不饶:“她已经是皇后了,是皇上的女人,你还想着她有什么用——”
“别说了!”仿佛还没有痊愈的伤口又被人撕开看,韩德让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激动,负气道:“公主,婚姻之事你情我愿,臣不愿意,也请公主自重!”
耶律凝被韩德让的话惊呆,她自小身集万千宠爱,何时听过这样的话,良久才恨恨地说:“好,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韩德让一个痴心人吗?你若终身不娶,我便终身不嫁,我就在上京等着你!”说罢两行热泪滚下,转身跑出大殿。
韩德让独自站在大殿之上,心里如翻江倒海一般。他忽然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龌龊的人,真恨不得立刻就离开上京这是非之地。而刚刚的这一切,也被一直站在殿外的耶律贤全部看在眼里。
☆、相敬如宾
这日午时,皇上并没有来用午膳,只派人送了几道菜肴。萧燕燕越来越觉得,昨夜的战事并没有想象之中那么紧急,皇上是否在有意躲避自己?却没想晚上的时候,皇上突然驾临偏殿。萧燕燕正在榻上看书,听见皇上来了,慌忙起身迎驾,却见皇上已经缓步走了进来。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萧燕燕赶忙屈膝行了一个深蹲礼。这是自几个月前在韩府后,萧燕燕第一次清楚地面对皇上,她的夫君。余光望去,只见皇上身披玄狐斗篷,头戴镶宝石平顶毡帽,衣着虽比彼时华贵,脸色却苍白依旧。
耶律贤伸出一只手,本想搀扶起萧燕燕,却在快碰到的时候不自觉停了下来。耶律贤略有尴尬地收回手,改口道:“平身吧。”又对一旁的阿离说:“快扶你主子起来。”
脱下斗篷,在榻上坐下,烛光中见萧燕燕粉面含春、摇曳生姿,耶律贤竟不敢直视。他二十二年来第一次对一个女人望而生慕,便是那日在太平王的婚宴上。后来在庆州行营,萧燕燕策马的英姿更令他不能忘怀。他使高勋努力拉拢萧思温,除了助自己获得王位外,也有私心想接近这位萧府三小姐。即使当他知道自己的好兄弟和萧燕燕已经暗结姻缘时,依然装作不知道,而借用手里的权利向萧思温提出纳后的交易。只是令他黯然的是,从萧燕燕躲闪的眼神中,他知道,她的心并不在自己这。他并不怨她,只是因此不敢靠近她,仿佛那样就亵渎了这份感情。所以昨夜他借军事之口没有踏入偏殿,只在子夜悄悄来看她一眼。本想今日午时与她一同用午膳,但韩德让的憔悴和决绝又使他却步。
萧燕燕见皇上不言语,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只幽幽盯着烛火,心里也忐忑不定。这对年轻的帝后,一坐一站,各怀心事,沉默不语,倒把一旁皇帝的内侍连奴看的着急。他轻轻唤了一声“皇上”,耶律贤这才回过神,见萧燕燕还站在一旁,便说道:“贵妃…贵妃也坐吧。”这一声“坐吧”也把萧燕燕从胡思乱想中唤醒,忙嘱咐阿离给皇上倒茶。
见萧燕燕坐了下来,耶律贤才沉吟着说道:“昨天...朕收到耶律沙的传书,说赵宋已经退兵,问朕要不要趁胜追击。所以,朕晚上在紫宸殿与萧思温、耶律休哥、高勋等一起商讨对策,大家意见不一,所以...一直到很晚。”
萧燕燕听皇上语气不冷不热,好像是在对自己解释,又好像自言自语,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耶律贤见萧燕燕冷冷不出声,以为她还心有埋怨,又想起今天韩德让与耶律凝的对话,心下虽然不愿意,但还是撑着笑说:“对了,朕已经晋封韩德让为南京留守,不日他就要南下。朕想起来,你入宫前好像和他相熟。他这一去经年,如果有什么告别的话,你们...你们可以见一见。”
萧燕燕心里一惊,她弄不清楚皇上这是在试探还是真有此意,略思片刻,笑着答道:“回皇上,父亲与韩匡嗣相交,知道他的儿子韩德让文采斐然,自小便让臣妾姐妹三人和他学习汉文,他算得上是臣妾诗文上的师傅吧。要说这告别之话,不过是嘱咐他不要辜负了皇上的苦心栽培,在南京尽力办差罢了。臣妾想,见不见也无所谓。”
耶律贤听萧燕燕三言两语便把两人关系撇清,不躲闪也不逾越,又将自己放在了皇上一边,不禁投去欣赏的目光。见皇上幽幽地看着自己,萧燕燕有些不好意思,又怕皇上再追问,便赶紧转话道:“皇上,您…您刚才说昨晚商讨刘汉战事,那结果是什么呢?”
耶律贤一怔,笑着问:“怎么,贵妃对政事有兴趣?”
萧燕燕也不知道怎么就想起这个问题了,只能顺着说:“回皇上,说不上兴趣。臣妾的父亲膝下无子,有时候兴起,也给臣妾姐妹讲讲治国用兵的道理,臣妾当故事听,觉得挺有趣。”
耶律贤心里高兴,啜了一口茶水,笑着说:“有人觉得宋兵围攻太原城二十天不得,此刻退兵已是斗志全无,且我五万大兵丝毫未损,正是坐收渔翁之利之时。但是,朕却觉得不然,宋兵虽说围攻不成,但实力仍在,其后是否有援兵也尚不可知。况且,经过这二十天的围攻,太原城犹如平地,已无城可守,我五万大兵若此时追击,胜算虽大,却有引火上身的危险。朕此时,还不想与赵宋撕破脸。”
见萧燕燕听的认真,耶律贤接着说道:“□□太宗英武雄图 ,这几十年攻城略地,甚至踏足中原,吞并了富饶的幽云十六州,将我契丹从草原上的一个部落,发展成为盘踞在北方最大的政权 。只是,若只一味扩张,却不知治理,就像只知道放牧,却不知种草一样,终究有草尽畜亡的一天。须知,百姓与之则安,辅之则强。朕不想做一片空城的君王,朕,要建立一个国富民强的大国!”说到这里,耶律贤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着红潮,漆黑的双眸炯炯有神。
望着英姿雄发的耶律贤,萧燕燕暗暗惊讶,眼前的皇上还是当初那个手无缚鸡之力,从马上坠下来的贤王爷吗。一旁的连奴看着两个人目光灼灼,似有流光,以为好事要成,便悄悄屏退了左右,自己和阿离也准备离开。却没想回过神来的耶律贤忽然站起身来,舒了一口气,对萧燕燕笑笑说:“今天和贵妃聊得很畅快。时辰不早了,朕还有一些奏章要看,贵妃早些休息吧。”说罢转身就走。
不仅连奴惊讶不已,连萧燕燕也是暗自吃惊,不过这倒遂了她的心愿,便赶忙跪下送驾。耶律贤刚要跨出门,忽然想起什么,转身问道:“你爱饮茶?”
萧燕燕怔住,慌忙中点头答道:“是...是,在府上的时候,也..也喜欢煮茶。”
耶律贤点点头,对连奴说:“回头把刘汉进贡来的北苑贡茶给贵妃送来。”说完转身离开。
连奴跟在皇上后面,见主子步伐轻盈,似乎心情很好,便壮着胆子问道:“皇上,怎么...今夜也不宿在贵妃那啊?”耶律贤听他问,只笑笑不回答。这连奴就是那个救过耶律贤的庖丁的儿子,自小和耶律贤一同长大,自诩皇上的心思没人比他更清楚。他知道皇上素来内敛检束,对这位萧贵妃却用心极深,便试探着说:“要不,明儿,奴才去和贵妃说——”
“你别多事!“还没等连奴说完,耶律贤就停步呵斥道:”把朕吩咐你的事做好就行。”说完也不理他,径直走入了寝宫。连奴自讨了没趣,又无奈又不解,只得怏怏跟在后面小心服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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